插画师:如月 文:尤尘
翠娟看不惯张琳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当然张琳也看不上她,她瞧得出来。
只是翠娟的男人余有志和张琳的男人段钦好得穿一条裤子,他俩高中大学都是同学,毕业又进了一家单位,还买了同一个小区的房子,同一年结的婚,俩人经常说的话是:咱哥俩这缘分深了去了。
余有志和段钦隔三差五就要聚一聚,有时候非让翠娟和张琳也参与进来,说什么,以前是两个男人的友谊,以后要发展成两个家庭的友谊。
两个女人每次刚见面,都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然后再把硬生生挤出来的笑意抛给对方,那笑意满满的是嫌弃和疏离。
男人在这方面迟钝,看不出俩女人之间无声无息的战争,还以为他们两个的老婆也能聊得来呢。
因为这事儿,余有志还夸过翠娟几次,说让她多跟张琳接触,毕竟人家是城里长大的,又上过大学,对时尚比较懂,翠娟应该多跟她学着点儿。
翠娟嘴上不说,心里却不是滋味,余有志这是嫌弃她学历低没文化,土气不时髦呢。
张琳倒是个大学本科毕业的,听说还是家里的独生女,爸妈也都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生的比翠娟身材好,脸蛋漂亮,那又怎样,还不是嫁了跟她一样的男人,或者说她嫁的男人还不如翠娟的男人呢。
有一次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翠娟听段钦说:哥啊!这些年别人都说咱们两个是齐头并进,不分上下,但我心里跟明镜似地,我各方面总比你差那么一点儿。
翠娟心里美滋滋的,还故意挑衅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张琳,眼角眉梢的骄傲直看得张琳两只眼睛通红。
余有志跟着说:兄弟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哪点儿比我差了,是你想多了。
张琳一把搂过段钦的胳膊,撒娇地说了一句: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什么叫各方面都差,难道你娶的老婆比哥娶的老婆也差一点儿吗?
一句话三个人僵住了。
翠娟那顿饭吃得更是味同嚼蜡,那两个男人,一会儿又都恢复了原样,推杯换盏,欢笑依旧。只有张琳眼睛里时不时撒来的得意,把翠娟整个人浸在了惭愧和无助里。
翠娟把牙咬得咯嘣响,在有些聒噪的聊天氛围里,生生吞了满肚子的憋屈和愤恨。
余有志不傻,知道张琳话里的意思,他心里肯定在意的要死,但他什么也不说,接下来好一段时间跟翠娟也不怎么说话。早起上班连“我走了”这三个字也不说,晚上下班要么加班,要么跟段钦吃饭喝酒,要么回到家把自己窝在沙发里,翠娟问他话,他跟没听见似地。
翠娟白天哭过好几场了,看着眼前男人对她这副冷漠的样子,眼泪又跟着下来了,但她不敢哭出声,转身去厨房把男人爱吃的菜端到餐桌上,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招呼他,余有志有时候转身去书房,砰地一声把翠娟隔绝在外面,有时候走到餐桌前默默吃上几口。
翠娟心里的恨意一点点儿漫过心头,直往她脑门上窜,青筋突突地跳,她真想跑到对面楼上砸开张琳家的门,把她的脑袋敲个窟窿。
都怪张琳,这个女人明知道余有志不待见翠娟,总是明里暗里挑拨,让他们原本就脆弱的夫妻感情,如今薄如蝉翼。
之前翠娟只是觉得张琳傲气,看她的眼神里都是不屑,翠娟不在乎,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她怎么看待翠娟都没关系,反正大多数人都觉得翠娟配不上余有志,死乞白赖嫁给他,不受气才怪。
受自己男人的气,翠娟认,反正日子长着呢,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她相信男人的心早晚有一天会属于她。
翠娟第一次见张琳,是她结婚。翠娟跟着余有志去参加婚礼,张琳一身白色婚纱,依偎在段钦身边,一脸娇羞,让翠娟好不羡慕。
翠娟笑着把红包塞给张琳,想要再说几句祝福的话,结果一紧张手没拿稳,红包掉在了地上,翠娟弯腰去捡,张琳故意似地用高跟鞋压住了,翠娟脸一红用手拍了拍她的鞋子,张琳才挪了挪脚。
红包是捡起来了,却又破又脏,张琳一把接过来说:谢谢嫂子啊,反正是你给的,红包怎么样没关系。翠娟眉头一皱,祝福的话一句也没说不出来。
第二次是张琳婆婆从老家过来,翠娟跟余有志去串门,翠娟拿出自己的本事,帮着张琳婆婆在厨房忙活。
张琳婆婆一个劲儿地夸她,说她比张琳强多了,娶媳妇就该是翠娟这样的,张琳就是个花架子。翠娟说,人家张琳有福气,段钦根本不让她干这些活,哪像我家务活都包了。
好巧不巧,翠娟一抬头看到张琳就站在门口,她看翠娟的眼神像小刀子一样,吓得翠娟一哆嗦。
旁人似乎没有瞧出一点儿异样,翠娟也担心是自己多心了,但她对上张琳的眼神时总觉得怪怪的,那个女人似乎打心底里看不起她,这跟余有志看她的眼神一样,全是嫌弃和不屑。
余有志有这样的想法,她能理解,可张琳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她翠娟不吃她的不喝她的,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都是爹妈生的,她张琳怎么就高她一头了。
隔了一段时间,四个人又聚在了一张桌子上,男人之间还是老样子,女人之间刀光剑影,从眼神交汇那一刹那就开始了。
余有志说:现在我们已经是两个家庭的友谊了,要不干脆给未来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得了。到时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得多珍贵啊,再说了又门当户对的,说完大笑。
段钦也跟着附和:好啊!好啊!
翠娟嗤之以鼻,心想要真有个张琳这样的亲家母,她一百个不愿意,不管将来她是自己儿子的丈母娘,还是女儿的婆婆,翠娟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但她没敢说话,男人在旁边,翠娟从来都是打完招呼后就只管吃和笑了。
张琳小声说了一句:孩子的事还是让孩子自己做主吧,省得将来他们过得不幸福,不好意思埋怨大人自己硬挺着憋屈。再说了哪来那么多门当户对,最后不都是凑合过日子。
话音一落,翠娟的脸色立马成了猪肝色,张琳明显是在讽刺她,这话说得缓慢轻柔,却字字诛心,戳得翠娟的心支离破碎的。
翠娟和余有志就是娃娃亲,那时候翠娟爸和余爸爸是好兄弟,俩人一顿酒后,翠娟和余有志的婚事在他们一个八岁,一个七岁的时候就定下了。
本来两家条件差不多,余爸爸在余有志上初中时生了一场重病,一直卧床不起,别说打零工挣钱了,地里的活都没办法干了。余妈妈见日子过不下去,带着小女儿改嫁了。余有志第一年高考落榜,复读的学费是翠娟家出的,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翠娟家也负担了不少。
后来余有志大学毕业找了个不错的工作,没几年就攒够了在城里买房的首付,翠娟听说他也谈过女朋友,但他爸死活不同意,说他只认翠娟这一个儿媳妇,其他的女人谁也别想进他们家门。
余有志孝顺,娶了初中勉强毕业,长相一般还比他大一岁的翠娟,村里人都说翠娟是攀了高,翠娟妈怕她受委屈,哭着让她放弃,可翠娟性子倔,余有志是她打小就认准的,天塌下来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翠娟憋得脸通红,当着俩男人的面,她没有跟张琳回嘴,但对她的恨已经不止想把她脑袋敲个洞,此刻她想的是把这女人撕成八瓣喂狗。
没人再提起定娃娃亲的事,余有志该上班上班,翠娟该做家务做家务,反正余有志挣的钱养得起她,也养得起以后的孩子。
孩子就是在翠娟自我安慰,自我平静的那段日子里到来的。
她跑去药店买了验孕棒,那鲜红的两道杠激动得翠娟差点蹦起来,那天余有志一进家门,她就把好消息告诉了他,他脸上的表情很淡漠,翠娟的失望也就冒出来一瞬间,转而就沉浸在了做妈妈的喜悦里。
她以这个为理由,再也没参加过两家的聚会,把对张琳的恨意也先抛在了一边。孩子都快出生了,她也没听说张琳的肚子有动静。
那天俩人在小区门口撞上了,翠娟一手拖着肚子,一手捂着胸口,看见张琳穿着职业装,蹬着高跟鞋提着一个小坤包,看样子像是刚下班回来,翠娟笑着迎上去:弟妹呀!我看你最近又瘦了,这样可不容易怀上孩子,多吃点儿,赶快给你婆婆生个孙子吧!
张琳使劲瞪了她一眼:要你管。
说完快速往家走去,看着张琳的背影,翠娟一阵欣喜,作为一个女人,孩子都怀不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骄傲,让你瞧不起人,让你说话伤人,离间人家夫妻感情,老天爷这是惩罚你呢,活该!
翠娟往地上呸了一口,扭个身悠悠地往小区广场转过去,反正在那边也能看到余有志下班回来。
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余有志的身影,一直到半夜,翠娟才坐不住了,又是打电话又是发信息,却没有任何回音。
翠娟一着急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快生了,实在忍不了痛,不得已给张琳打了个电话,在这里,她根本不认识其他人。
张琳接到电话,很快就跑了过来,瘦弱的身躯居然硬是把快两百斤重的翠娟拖到了她的车上,刚到医院没一会儿孩子就生出来了,打死翠娟也想不到,第一眼看到她女儿的人竟然是张琳。
第二天早上余有志和段钦才赶到医院,他们说是公司要赶一个项目,全组同事加班到快凌晨,都把手机调了静音,才听不到电话响的。
反正她和孩子都平安,翠娟也不在意,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张琳夫妻俩也不是平时看起来的恩爱,段钦加班不回来,连声招呼都不跟张琳打的。
看着为了她和孩子忙活了很久的张琳,累得眼圈都黑了,翠娟心里软了软,这么一看心里对她的恨好像没那么浓烈了,女人的情绪千变万化的,有时恨意能把自己撕碎,有时怜悯又把自己的心化成了水。
翠娟月子里张琳来过几次,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傲气,她的眼神里无光,对着翠娟的孩子却是一脸笑,那笑里满是羡慕和疼惜,翠娟看得出,张琳喜欢孩子。
翠娟想到张琳对她的种种,有几次都想用话刺激她,可话到嘴边,翠娟还是不忍心,她知道伤了心的滋味不好受,况且张琳其实和她一样,可能受了伤,自家男人并不在意。
这是在翠娟摒弃对张琳从前的看法后,从张琳夫妻俩人的交流中看出来的,女人的眼睛毒得很,只要她愿意用心去揣摩,在她眼前就藏不住秘密。
有一次余有志抱着女儿开心得不能自已,不经意说出了张琳夫妻俩人的事,更证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段钦是看上了张琳家的条件才死命追的她,而张琳那时候正好刚被谈了五年的男朋友抛弃,赌气似的嫁给了段钦。婚后俩人过了一段互相尊重的日子,直到翠娟怀孕,段钦逼问才知道,张琳此前为前男友堕过几次胎,很难再有孩子。
余有志说那些话时,语气里竟也有了得意和嫌弃,得意自己有个漂亮女儿,嫌弃张琳不能给段钦生孩子。
翠娟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此前张琳根本不是针对她,她的话每一句都是说给段钦听的。段钦为了私欲追的她,又嫌弃她不是处子身。
而余有志和段钦之间的友谊原来也不是牢不可破,不过是各有各的心机,谁也不服输的在各方面比拼罢了。
翠娟怀里抱着孩子,心里装满了各种心事,原来谁也没有比谁强到哪儿去,谁都有心底里的私欲,只是有的张扬,有的内敛罢了。
再见张琳时,她脸上的愁云更浓了,翠娟竟对她生出一些心疼,再跟张琳说话,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嫂子,说出的都是关心的话,语气柔和,暖人心。
张琳有一次就被她的话暖哭了,她说:嫂子,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虽然忍了很多,但男人是你爱的,而且在外面从来不用假装俩人恩爱,该怎样就怎样,你们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孩子,他的心一点一点就向你靠近了。而我呢,既没有嫁给自己爱的,也没有嫁给爱自己的,表面骄傲光鲜,底下其实就是一团烂棉絮。段钦因为我可能怀不了孕冷落我,其实他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那天我们俩去医院一起做检查,我还有机会做妈妈,可他却没有任何可能再做爸爸。
张琳又是哭又是笑地给翠娟说完了这些话,她说嫁人总得有点儿追求,要么是自己能为他豁出命,要么是他能为了自己豁出命,不然这婚还结个什么劲儿。最后可能跟她一样,除了伤痛什么也没落着。
翠娟一直以为张琳是个独立的女人,却原来她独立的只是经济,思想上还是想找个依靠,结果还没有找到。
她还没想好怎么劝张琳好好跟段钦过日子,俩人就离了婚。那个时候翠娟的女儿已经一岁多了,咿咿呀呀会喊妈妈,翠娟的笑多了起来,她看到张琳再对她笑时,比哭都难看。
张琳跟她告别,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见面了,她知道翠娟以前不喜欢她,那时候她也不喜欢翠娟。
曾经她看不上她对男人的唯唯诺诺,大包大揽做家务时把自己当成保姆的卑微,翠娟也说她看不惯张琳明目张胆的傲气,和对男人撒娇时夸张的样子。
两个女人对看一眼,然后开始大笑,笑着笑着又哭,哭得稀里哗啦,不知道什么时候,各自在对方的眼里模糊起来,直到互相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