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苏叶
01
后来过了很多年,周栗想起第一次带陆风扬回家那天,眼眶还是忍不住发酸。
那是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许久不回家的周栗突然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让她带男朋友回家看看。
周栗和陆风扬谈了三年多恋爱,家里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也曾提过,把陆风扬带回去让父母掌掌眼,可她妈一直不松口,她爸做不了主,于是一拖再拖。
现在她妈自己说让把陆风扬带回去,对她来说是个惊喜。
和陆风扬商量好了时间,选了个周末,两个人大包小包的置办了一堆礼物,本就不大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家在隔壁市,一个小时车程。
一路上,周栗唇角的笑就没消失过,陆风扬打趣她:“带我回家见家长这么开心吗,迫不及待要嫁给我了吗。”
周栗故作嗔怪地斜了陆风扬一眼,不言不语,心里却暗戳戳的高兴,她妈终于肯分给她一点点关心了。
刚进小区,远远就看见爸妈在单元楼下等着。
这是第一次,周栗在回家时见到她妈对她翘首以盼,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下来。
进了家门,妈妈就钻进厨房忙活。
那天的饭菜是花了大心思的,各种碗盘碟子,溜溜摆了一桌。
甚至,妈妈还给周栗剥了两只螃蟹,周栗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全程傻乐,一直到饭后,她妈提到正事。
“你们恋爱时间也不短了,可以考虑结婚的事了,我说说我们家的条件,你回去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妈妈开门见山。
周栗没想到,她妈会狮子大开口,告诉陆风扬,彩礼要二十万。
那时候的普遍行情,也才到六万六,她妈张嘴就翻了三番还带拐弯。
不光陆风扬的笑尴尬起来,周栗自己都愣住了。
周栗不可置信地看看她妈,又看看她爸,一个气定神闲地喝茶,一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心下了然,原来,一早就商量好了的。
周栗拉着爸妈进了房间,问他们是怎么想的,她妈轻飘飘地说:“小语刚谈了个对象,家里条件不错,我们不能让小语过去了被人瞧不起,得给她买个好点的车作陪嫁,你做姐姐的,帮着点妹妹不应该吗?”
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溢出来,周栗冲出房间,拉上陆风扬就走。
这个家,从来都不会是她的避风港。
02
在周栗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尤其是母爱这件事,周栗好像从来没有体会过。
从上幼儿园开始,别的孩子都有父母接送,只有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孤单来去。
她也曾撒过娇,垮着一张小脸冲她爸委屈道:“我也想要爸爸妈妈送我上学。”
她爸为难地看她妈,却只等来一句轻哼:“哪儿学来的娇气,天天接送,我和你爸不要工作,不要给你挣学费吗?”
彼时,她爸是县城大商场的办公室主任,她妈在街角开了一家理发店。
不缺时间,也不缺钱。
问的次数多了,得不到回应,还总是被她妈讽刺娇气,再小的人也有自尊心。
憋着一口气,为了在她妈面前显示自己一点都不娇气,周栗继续一个人上下学,再也没有提过希望被接送的要求。
后来长大了一点,女孩子有了自己的小心思,花裙子,好看的头饰,周栗瞧着同龄小姑娘的穿着打扮,心里羡慕的紧。
可是,周栗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一年到头,除了校服,周栗可供换洗的衣物只有那几身裁缝店里做的衬衫裤子。
甚至在周栗的印象中,她妈从来都没有抱过她。
年龄渐长,周栗慢慢接受了她妈和别人的妈不一样,也接受了自己和别人的待遇不一样,有时候她还会安慰自己,她妈天性凉薄,不与人亲近罢了,至少,她妈还好好养着她,供她上学,这就是她妈爱她的最好证明。
直到妹妹周语出生,周栗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03
周栗永远都记得,生妹妹那天,她一个人从睡梦中醒来,家里灯火通明,却空空荡荡。
那时她才6岁,本能的害怕让她嚎啕大哭,引来隔壁家的阿姨。
阿姨带着她去了医院,她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爸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在病房里开心地转圈,她妈躺在病床上,产后虚弱,嘴唇发白,可眸子里是满溢出来的笑。
特别和谐的一家三口,她闯了进去,倒显得她像个入侵者,打扰了他们的安宁与幸福。
往后的日子里,周栗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妈妈不是天性凉薄吗,怎么对妹妹,却偏偏是另一副温柔模样?
妹妹的婴儿时期,几乎是长在了她妈手上,就连去店里,都要把婴儿车推着带过去,绝不假手于人。
后来妹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妈妈的紧张,欣喜,全都被周栗收进了眼里,刻在了心上。
爸爸商场里那些儿童零食,周栗曾眼馋过很多次,但都被她妈以小孩不能吃零食为由给噎了了回去。
可自从有了妹妹,家里竟然多了一只专门装零食的塑料箱,里面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断过。
妹妹4岁上幼儿园那年,妈妈熬了两个通宵,亲手用上好的布料给她缝制了一个书包,包上还绣了花朵,一簇挨着一簇,绚丽夺目。
妹妹去幼儿园的第一天早上,妈妈起了个大早,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崭新的粉色小公主裙和一双红色小皮鞋,一边给妹妹换上一边念叨:“小姑娘就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老师才会喜欢我们宝宝。”
换好了衣服,妈妈又拉了椅子坐好,给妹妹梳头发,花样百出的发式,五颜六色的各种小夹子小皮筋,晃得周栗心颤。
小时候,周栗总是和男孩一样留短发,上了小学才蓄起长发,千篇一律的马尾,因为她只会扎马尾。
周栗不知道那天她妈有没有看见她脸上的狐疑和眼里的泪光,还是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总之那天,她妈没正眼瞧她,一门心思都在替妹妹打扮。
从有了妹妹后,周栗听她妈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妹妹小,不管什么事你都要让着她。
可能越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周栗开始有意地去讨好妹妹,只有妹妹开心了,她妈才会开心,才有可能给她一些她梦寐以求的亲近。
于是,周栗主动揽下了接送妹妹上下学的任务,不管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享受的永远都是妹妹。
全家人都已经适应了这样的顺序。
周栗把讨好妹妹当成了她在这个家里的生存法则。
周栗初一那年,有天放学回家,刚进家门就迎来她妈好一顿数落。
刚上一年级的妹妹和同学抢一本漫画书,起了争执,对方推了妹妹一把,妹妹磕到桌角,后脑勺起了老大一个包,医院检查完后,说是轻微脑震荡。
妹妹跑去初中部找周栗,却没见到人,只好请老师打了电话给她妈,接了自己去医院。
周栗解释道:“我们参加奥数比赛的同学每天都要集训,那个时间我正在老师办公室里做卷子。”
不解释还好,解释了显得周栗在顶嘴,她妈更生气,随手给了周栗一巴掌:“什么比赛,能有你妹妹重要?不能护着妹妹,要你有什么用!”
周栗愕然,原来,不光是生活上她不能和妹妹相比,就连她的学业,都需要为妹妹让道。
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那一刻喷薄而出,周栗第一次冲着她妈哭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没有回答,她妈牵着妹妹的手,扭脸进了房间。
从那天开始,周栗逼着自己正视一个事实。
她妈不是天性凉薄,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她,并且,这是个死结,永远无解。
后来上了大学,周栗听别人说起一个词,叫母女缘,她想,她和她妈大概就是所谓的没有母女缘分吧。
耿耿于怀了很多年,在遇到陆风扬,知道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之后,周栗终于慢慢放下心结,甚至想要寻个机会和她妈和解。
可原来,还是她痴心妄想了。
04
陆风扬牵着周栗的手,看周栗无声地哭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一个礼拜之后,陆风扬和母亲一起,去了周栗家提亲。
周栗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彩礼二十万,一分不少,婚礼所有开销都由陆风扬家来出。
陆风扬的父亲早早就病逝,是母亲一个人将他拉扯大,这二十万,差不多是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可能连养老钱都搭了进去。
想到这些,周栗遍体生寒。
为了妹妹周语,她的父母完全没有想过她以后到了婆家该如何立足。
陆风扬抱着周栗,在她耳边轻轻说:“我家也只是普通人家,这些年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不能掏光她的养老钱,所以我这几年攒的十万块钱,都要充作彩礼了,本来是准备首付一个小房子的,现在恐怕要委屈你再多住两年出租屋,你愿意吗?”
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打湿了陆风扬的毛衣,周栗哽着喉咙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栗婚后的第二个月,妹妹周语也结婚了。
带着陪嫁的那辆车,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妹妹的女儿三岁时,周栗和陆风扬终于攒够了房子的首付,开始备孕。
十月怀胎,妈妈只打过两个电话,一是询问娘家催生需要准备哪些东西,二是妹妹的女儿三周岁,替孩子向周栗讨红包讨礼物。
那时周栗已经到了孕晚期,耻骨疼的整夜整夜睡不好,她妈隔着手机屏幕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上来就问:“妞妞今天过生日,你当姨的不给我们热闹一下?”
孕激素的刺激,加上多年来积蓄的委屈,周栗一下子就崩溃了,挂了电话嚎啕大哭。
照顾她的婆婆跑进房间一看,羊水已经破了。
一片慌乱中,婆婆既要打电话通知陆风扬,又要联系救护车,没留神,打翻了桌上的水杯,摔了一跤。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婆婆躺在地上哼唧,周栗躺在床上呻吟,弓着身子像个大虾米。
好在有惊无险,周栗生了个男孩。
但婆婆却右脚踝骨骨裂。
原本计划好的婆婆伺候月子,此刻不得不重做打算。
周栗好说歹说才让她妈答应照顾她一个月。
出院后,她妈跟着住进周栗家里,帮周栗一起带孩子,陆风扬还额外请了一个阿姨,专门负责做饭。
周栗没想到,已经这么小心翼翼,却还是留不住她妈。
月子第十五天,周栗看到她妈在收拾自己的东西,问她要干什么,她妈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的话。
原来,周语约了朋友出门旅游,女儿妞妞没人带,她又不想交给自己婆婆,于是。主意就打到了她妈身上。
“妈,我还在坐月子啊,你就这么把我丢下?”
“顺产的恢复快,这都半个月过去了,你也活动活动筋骨,人都睡懒了。”
那一刻,周栗只觉得眼泪已经流干了,满脑子都是永不来往的念头。
后来的半个月,陆风扬多请了一个礼拜的陪产假,和婆婆两个人交替着,将周栗好生照顾了下来。
婆婆单脚跳着将孩子抱走,让周栗抓紧时间补觉的那个场景,周栗一辈子都忘不了。
05
整整有两年的时间,周栗和她妈成了陌生人。
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逢年过节时的电话问候,还都是她爸说话。
直到妹妹买了新房子,新房入伙,请客吃饭,周栗才又接到她妈打来的电话。
陆风扬知道周栗心底缺失的那一块是什么,也知道周栗的纠结点,他提议周栗去看看,或许,经过两年时间,她妈能有些改变。
陆风扬和周栗到的时候,酒席正要开始。
在她爸的招呼下,他们猫着腰走过去坐下,屁股刚沾到椅子上,她妈就凑了过来,手心向上摊在周栗面前。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她妈手上,转身和她爸讲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她妈拽出了包间。
“妈,你干嘛呀?”
“这么点份子钱,你怎么好意思拿的出手的?你妹妹买新房这么大的事,你成心要下她面子是不是?”
“妈你什么意思?这随份子还要规定我随多少钱?”
“你个当姐姐的,怎么这么小气吧啦的,你出这么点,你妹妹在婆家要被人看不起的!”
看着她妈狰狞的面目,嘴唇开开合合,说出来的字眼一个赛一个的扎心,周栗再一次尝到了崩溃的滋味。
从小到大,她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当姐姐的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她受够了这句话。
周栗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送上门来受委屈。
真的是因为从没有得到过,所以才显得诱人吗?
可是,她都已经这么卑微了,为什么还是换不来哪怕一丁点的心疼?
多年前的那个问题一下子又窜上心头,到底,她是不是她妈亲生的?
她不管不顾地冲她妈怒吼:“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不能一碗水端平,你生我干什么?”
没想到她妈比她还上火:“我也想知道生你干什么,要不是为了你,你爸他也不会那么年轻就死了,你一出生,你爸就没命,你是来索命的吗!”
周栗完全愣住了,在她妈的唠唠叨叨里,周栗知道了自己不被爱的真相。
原来,老周不是她亲爸,在她出生那天,她爸就没了。
周栗早产,她开长途货车的亲爸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路上出了车祸,当场人就没了,她爸那头的亲戚看她是个女孩,不愿认她,还把她们母女俩扫地出门,她妈一个人带着她,到她三岁时,她妈认识了老周,和老周结了婚,这才结束了风雨飘摇的日子。
在她妈的心里,要不是因为她,她亲爸就不会死,自己也不至于过了三年苦日子,被人指指点点,说成是克夫命。
所以她妈不喜欢她,因为不是亲生的,老周对她也不算亲近。
周栗心如死灰,她知道,这是个死结,并且永远无解,因为,她亲爸不会重新活过来,她妈那几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也不会被岁月抹平。
可周栗还是想不通,这是她的错吗?她已经这么卑微地来讨好了,她妈还是这样的反应,她真的累了呀。
陆风扬推开门走出来,周栗红肿的眼睛落在他心上,满是心疼。
见女婿也出来了,周栗妈立刻调转矛头,冲着陆风扬发难:“你说你这姐夫当的,小姨妹新房子入伙这么大的喜事,你们不添置几样家具就算了,随个份子还这么扣扣搜搜的……”
一向温声软语的陆风扬第一次发火:“妈,您要觉得我们做得不好,往后我们不来往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说你们几句都不行?”
“您这不是说我们几句,是在拿刀捅周栗的心,我是无所谓,您对我好与差都随您的心意,但周栗不行,周语是您亲闺女,她也是,您怎么就一碗水端不平?周栗做得还不够好吗?您还要她做到什么地步呢?您这心眼儿是不是也偏得太厉害了?”
“您要实在看周栗不顺眼,那就按我说的,以后不来往,反正我们也是给了彩礼的,您就当周栗是我们家二十万买回来的,总不能我们花了钱,这人还让您随便欺负吧?”
陆风扬发了一大通火,拉起周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店。
到家后,周栗一头扎进房间,抱着枕头流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婆婆敲门进来,拉过软凳,在周栗面前坐定。
“我都听风扬说了,好孩子,往后啊,咱不去凑他们的热闹了,你要愿意,就把我当你亲妈,我保准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周栗抬头,看到婆婆眼里的心疼,和她妈看周语时的一模一样。
06
晚饭后,婆婆洗好了水果,放在茶几上招呼周栗吃,自己扭头又回了厨房去洗洗涮涮。
出门办事回来的陆风扬,进门就递给周栗一个礼盒。
周栗打开看了一眼,是上次逛商场时她试戴过后又放回柜台的那条项链。
周栗嘟囔贵,陆风扬将她圈进自己的臂弯,像个小狗似的蹭她的头发:“这几年攒钱买房子,没送过你一件像样的东西,现在宽裕一点了,你等我慢慢给你补回来。”
周栗心里一动,忍不住抱住了陆风扬,两人轻轻吻了一下。
儿子肉肉正好看到,撒丫子跑去厨房找奶奶,口齿不清地告状:“爸爸妈妈羞羞,羞羞。”
暖黄灯光照在窗帘上,满室温馨。
这个世上,万事都讲定数,凡是求而不得的,都是缘分不够。
她要一个妈妈,一个给她温暖的妈妈,其实这个人早就已经在她的生命里了。
老天还多送了他两个男人,一大一小,都对她爱的深沉。
一瞬间,周栗惊觉,她爱的,爱她的,都在身边,何苦还要去讨好不值得的人。
骨肉亲情,双向付出才有意义,既然都是家,何必要去在乎是否原生,这个家,和家里的人,都是相爱的,这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