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是常读常新的，在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掀起新的改革浪潮之际，重读《平凡的世界》，我们会有一种新的认识和理解。在20世纪80年代改革风起云涌之时，涌现出不少“改革文学”，如《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乔厂长上任记》《花园街五号》《沉重的翅膀》《新星》等，这些作品涉及乡村、工业、城市等不同领域的改革，但在这些作品中，《平凡的世界》是唯一一部涉及中国社会整体改革和转型的文学作品。这部作品自问世以来，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至今畅销达到2000多万册，作家路遥也在2018年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2019年又被授予“最美奋斗者”称号。

《平凡的世界》主要通过孙少平、孙少安两兄弟和田福军等人的奋斗历程，描述了1975到1985年间中国社会所发生的整体性变革，如今四五十年过去，对于我们来说，小说中所描述的生活方式和细节不少已成为远去的风景，但书中所蕴含的为改变个人命运而奋斗、为改变中国面貌而奋进的改革精神，仍然能感动、鼓舞新时代的读者。

现在的年轻读者已很难想象中国曾有过的物资匮乏时代，但年岁稍长的人不会忘记“温饱”曾经是一个大问题。在《平凡的世界》的开头，我们可以看到那时的物质条件，学校里的菜分甲、乙、丙三等，“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为欧洲、亚洲、非洲。”家境贫寒的孙少平只能选择吃黑馍。这部小说从这样的生活细节入手，以孙少平、孙少安的奋斗为主线，描述了他们在艰难困苦的生活中不断积极进取，改变个人命运的故事，他们的奋斗精神是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时代精神的反映，鼓舞和激励了一代代年轻人，这部小说也成为励志小说的经典。

从文学史的脉络上看，孙少平、孙少安的个人奋斗有其特定的时代内涵。在柳青《创业史》、浩然《艳阳天》《金光大道》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梁生宝、萧长春、高大泉等人也在奋斗，但他们不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而奋斗，而是为了一个村庄的集体事业而奋斗。作为乡村中的“社会主义新人”，他们胸怀广阔、志向远大，但他们的理想和胸襟主要来自时代的主题和作家的主观意图。而《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孙少安则既与改革开放的时代主题契合，又是从乡村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因而他们更可亲、更有说服力。

孙少平、孙少安虽然崇尚个人奋斗，但不仅仅是为了个人而奋斗，也不仅仅是为了“向上爬”或经济利益而奋斗。孙少平渴望进城不仅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是想进入“现代”，想过一种更有尊严的生活。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他也有着自己的理想和丰富的精神世界，他拒绝兰香等人的建议不去省城而重返煤矿工作，他在个人奋斗中关于劳动的深刻思考，是对马克思主义“劳动创造世界”与人民史观的生动诠释。孙少安致富之后不忘乡亲，在自己的砖窑厂安排村里人工作、重修村里的小学，在他对共同富裕和公益事业的实践中，蕴含着社会主义的因素和传统中国的士绅精神。在他们这里，“个人”并未被抽象成经济人或理性人，更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其中包含着丰富的精神层面，以及个人对家族、村庄、家国等共同体的责任。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个人是启蒙思想意义上的“个人”，他们的奋斗来源于改变自身命运的渴望，但又在整体上推动了中国的改革进步事业。

  《平凡的世界》中对田福军这条线索着力甚多，但在评论家和文学史家那里却评价不高，有人甚至认为这条线索是“累赘”，这或许是由于在20世纪80年代的语境中关于改革家的描述甚多。《平凡的世界》中对田福军的塑造并不是特别突出，但如果从中国社会整体转型与作者的创作意图来说，我们却发现田福军这条线索必不可少。如果没有田福军这条线索，《平凡的世界》就只是孙少平、孙少安的故事，就只是关于农村改革的小说，正是有了田福军这条线索，《平凡的世界》才突破了双水村、原西县城，而与黄原市、省里等更广阔的社会空间联系在一起，成为一部关于中国改革的整体性小说。

小说中的田福军作为省委副书记，参与县、市、省等不同层面的政治实践，大到抗洪救灾，小到人事安排，这位出生于双水村的改革家一步步走来，在复杂的局面中坚持改革开放的新观念，与僵化保守的旧观念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同时，他一身正气、一心为国以及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在小说中也得到了充分的描写。小说中他在爱女田晓霞牺牲在抗洪前线时仍能保持镇定、安排工作，令人肃然起敬。当然，小说中的田福军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他在侄女田润叶的不幸婚姻中虽不知情但也难辞其咎，在对张有智等人的工作安排上也存在失误。但就整体而言，田福军可以说是小说中塑造的一个有血有肉的改革家。

如果说村庄内部是以孙少平、孙少安为中心展开的，那么村庄外部则是以孙少平、田福军为线索展开的。孙少平的轨迹是双水村—原西县城—黄原地区—铜川地区、大牙湾煤矿，田福军的轨迹则是双水村—原西县城—黄原地区—省城，孙少平的轨迹是一个乡村青年人生奋斗的轨迹，田福军的轨迹则是一个从政者不断奋斗实现自我的过程。这两条线索上下交织，从整体上呈现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全景。

《平凡的世界》虽然是一部励志经典，但我以为小说的最大成就是对改革前后中国巨大转型的全方位呈现。在这个视野下，孙少平、孙少安的个人奋斗虽然是《平凡的世界》的主线，但对包括主线在内的时代生活及其转型的描述才真正构成了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以孙少平、孙少安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展的世界。第一个层次是孙玉厚的家庭，包括孙玉厚夫妇、祖母、孙少平、孙少安、兰花、兰香，这里还涉及兰花与王满银、孙少安与贺秀莲等家庭故事；第二个层次是孙玉厚、孙玉亭的孙氏家族，这里涉及兄弟关系、叔嫂关系，以及叔侄关系等；第三个层次是双水村，这里涉及孙、田、金三个家族的历史纠纷与恩怨。小说中对田家的田福堂及其子女田润叶、田润生，田福军及其女儿田晓霞，田福高、傻瓜田二、田四、乡村艺术家田五、大队支委田海民，金家的三个家族——地主的后代金光明及其儿子金富、金强，在供销社工作的金光亮，金光辉；私塾教师的后代金俊文，能人金俊武、金俊斌，中农出身当大队干部的金俊山、搞运输的金俊海及其子女金波、金秀等，都做了深入细致的描写，甚至对单门独户的“神汉”刘玉升也做了描述。

双水村是小说叙述的一个重要节点，在这里，作者描述了一个村庄中数个家族共同生存的复杂状态，他们既彼此独立，相互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平凡的世界》写出了一个村庄中形形色色各种鲜明的人物，村庄内部的生态以及复杂微妙的家庭关系、家族关系、邻里关系，不同家族间的关系，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层面的关系，从整体上全方位、立体式地呈现出一个村庄的日常状态与存在形态。从20世纪90年代农民大规模进城、新世纪乡村加速城镇化这一视角来看，《平凡的世界》描述的虽然只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但却为我们保留了传统乡村千百年来的基本形态。随后，作者以双水村为基点，按照“双水村—石圪节公社—原西县城—黄原地区—省里—中央”的层级，不断展开对村庄外部世界的描述，这里虽然是按照区划自下而上的描写，但大体映照出村里人的世界观与秩序观。

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描述这个世界时融入了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重读《平凡的世界》，如果我们觉得书中的世界已经变得陌生，那是因为不断奋斗的人们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我们要继承并发扬这种精神，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