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商务部长的尾椎骨莫名其妙骨折了。
我问了她发生了什么,她恼怒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接着,她指向了她将要在采访中坐着的坐垫,补充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是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个怪人。”
我们是在六月某个星期五早上晚些时候见的面。美国商务部是华盛顿最大的政府大楼,坐落于宾夕法尼亚大道,就在白宫建筑群的对面,雷蒙多的办公室就在这座建筑五楼,我们是在那儿会面的。
在过去的三年里,这两座建筑的邻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具有象征意义。赢下与中国的科技竞赛并确保美国在经济等方面的领先地位可以说是拜登地缘政治中的当务之急,而商务部已经被推到了这一没有硝烟的战争的前线。
这包括通过不断扩张的限制出口政策切断中国获得先进的半导体芯片的途径,确保更多的半导体芯片是由美国及其盟国制造的;还要求美国领跑人工智能的技术发展和规则制定;甚至需要借助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展望先进的量子计算可能带来的影响。
近期,在华盛顿有一场在查塔姆规则下举办的集会,在这场集会上,一位参会者提出,国防部很可能因为商务部在美国国家安全中的中心位置而“嫉妒”它。
雷蒙多知道商务部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但并不认为对商务部的主流看法是嫉妒。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把我称为他的战友”,她说。接着,她又补充道,她认为她自己与军事和情报部门“紧密相连”。
“我们正处于国家安全和经济竞赛的擂台中心”,雷蒙多说,“一部分是因为科技是一切的核心,另一部分则是源于我管理这里的方式。”
我之所以想采访雷蒙多,正是因为这种中心地位。我想更多地了解她是如何在保护国家安全利益的需要与国务院促进美国经济增长和竞争力提升的任务之间取得平衡,以及她在不断变化的优先事项中重新定位国务院方面的作用。
对科技的熟悉使雷蒙多在政坛平步青云。
2000年,她与别人共同创立了朱迪思资本,这是她所在的罗德岛州的第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她告诉笔者,这一经历对她影响深远。
“我喜欢和企业家相处并且怀念那段日子。”她说。接着,像要跟我说悄悄话似的,她压低了她的音量,说道:“太多公职人员只是求稳,他们担心丢掉工作——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你不可能做成任何事。别害怕说豪言,也别害怕做大事。要有一番作为,并以这番作为来评价你自己。”
后来,雷蒙多决定踏入政坛,并且在2010年当选罗德岛州的财政部长,接着又在2015年成为了这个州的第一位女性州长。此后,她一直任职于这个岗位,直到拜登提名她进入内阁,部分共和党人指责她对中国态度温和,但她顶着压力,成功通过了参议院确认环节。
现在要说出那些话也许更难了。中国梗图博主都把她视作靶子,认为她是拜登反华政府的门面。
一些人也在字面意义上实现了这件事,让雷蒙多成为了“门面”。去年,雷蒙多访华期间,中国科技巨头华为发布了Mate60 Pro手机,这些人就把雷蒙多P在了这款手机的恶搞广告上。之前,由于美国的出口封锁,人们认为中国不可能制造出7纳米精度的芯片,但这款手机使用的,正是由中国设计制造的较为先进的7纳米精度芯片。
“我就在那儿,亲眼看着那广告牌,在那上面,我的脸就在华为手机旁边——我的孩子们把这些梗图发给我,说:‘妈妈,这太可怕了!’这些梗图在TikTok上到处都是,他们一点都不隐晦。”雷蒙多在话中提到了TikTok,这是美国政府试图封杀的另一个中国科创企业。
雷蒙多相信影响力才是评价的依据,依据这一信条,我问她美国对中国的出口限制政策造成了什么影响,以及拜登政府为阻止中国获得关键科技而实施的“小院高墙”政策走到哪一步了。
“昨天,我们团队开了个会,我在会上催促他们把出口限制成效的数据同步给我,为了收集这些数据,我们有一个正在进行中的研究,”她说,“现在的情况就像你的问题一样,好像在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关于上述问题的数据仍在收集中并且尚未公开,但是雷蒙多坚信美国仍然处于领先地位,理由如下:芯片精度数值越小,芯片就越先进——例如iPhone15 pro使用的就是3纳米精度的芯片。尽管中国在华为手机上应用了7纳米芯片,但现在没有证据表明这种芯片可以在中国量产。还有就是,2纳米精度的芯片对于中国来说还遥不可及,但由于商务部的另一个大型立法提案——《芯片与科学法案》带来的补贴,台积电不久就要在亚利桑那州生产它了。
同时,美国的人工智能模型也远胜他们的中国对手,如果不是限制了训练这些模型所需要的芯片的出口,也许“就不会是这样了”,雷蒙多说。
“不过,我认为断言我们将一直保持领先是十分危险的,这是目中无人。”她说,“我为我们目前所处的领先地位感到庆幸,但是每天,我们都需要居安思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在小院高墙政策中,难的是决定院子有多小——哪些科技产品对中国的出口应该被限制——和墙有多高——限制出口政策应该达到怎样的力度。美国自诩以开放促进科技创新,商务部的官方目的是成为“联邦商业的喉舌”,对于这样的国家的这样的部门来说,这个问题实在棘手。中国有超过十亿人口,其市场有利可图,多年来为众美国公司所垂涎,但无疑,中国也是美国最大的地缘政治敌人。
英伟达公司位于加利福利亚,设计对于人工智能模型训练不可或缺的半导体器件。目前,它正在制造一种不必违反出口限制法令就可以继续出口到中国的芯片。以及,在赞扬将半导体生产送回美国沿海地区这一成果的同时,商业领导组织——美国半导体产业协会也要求商务部在芯片出口上“减负”。
协会官网上写着这么一句话:“很多外国公司在出口方面没有这么大的行政官僚压力,过多的单边出口限制无疑会扼杀美国公司与他们竞争的能力。”
2022年十月,商务部最初的对中半导体出口限制划定了底线,并且为拜登政府更广泛的中国政策奠定基调。一年后,这些限制更加严格了,据报道,更多的限制政策正在制定中。
“我正在努力解决这些问题。合适的度到底在哪里是很难把握的,我竭尽全力让BIS能够进行战略思考,以避免出现治标不治本的现象,”雷蒙多说,她的话中提到了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Bureau of Industry and Security,BIS),这一部门负责监督出口控制政策,“尽管如此,中国不会坐以待毙,科技也不会停滞不前,所以当我们了解到他们可以采用相对不那么精密的设备或者芯片,而靠堆量来达成目标时,我们就知道,是时候改变了。”
在“小院高墙”的政策中,有没有可能有一天出现“院子太大”或者“墙太高”的情况呢?就后者而言,绝对不可能。“墙永远不可能过高,因为中国总在试图绕过这堵墙,”她说,“院子确实可能太大,(但)我认为还没有到那一步,是的,我确定,但军民融合为确定范围带来了难度”。
雷蒙多经常与经营人工智能、芯片和其他着力于下一代科技的企业及其高管接触,并且众多报道显示,她在这些人中很受欢迎——但她说这些交流已经逐渐不再如期望中那么乐观。“去英特尔、应用材料公司和泛林,然后告诉他们说我要拿走几十亿的收入,对于我来说也并非易事,”她说,在话中她提到了美国的三家顶尖半导体材料公司,“但有时候商业确实不得不让位给国防。”
这种产业政策方法由技术驱动,并且在与中国的竞争得到明确,它使雷蒙多有别于她的前辈们。
“先前的商业部长们把自己视为美国商业的喉舌——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喉舌;我认为自己是经济竞赛中的一股力量,我们经济的动力与我们在世界上的领导力密切相关,”她说,“这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并非无足轻重。”
雷蒙多并非只有在中国政府面前才作为拜登政府科技政策的门面出现。在建立与中国长期竞争的全球伙伴关系时,她频繁造访亚洲、欧洲、拉美和中东,起到了前锋和核心的作用。
“在我的行动中,我都有明确的目标,团队中其他人不喜欢这种风格,他们觉得我们没有做什么有趣的事,”她说,“有时候我去阿联酋开会,但甚至没有在酒店待过一晚……我们飞到目的地,做了一堆工作,然后又上飞机了。”
在一些新论坛中,她还担任过美国政府的首席代表,例如美国-欧盟贸易和技术委员会和印太经济论坛,前者旨在使大西洋两岸技术监管方式保持一致,后者试图与该地区的大量国家共同进退。这象征着美国政府的另一个优先事项:加强双边和小多边关系。
雷蒙多说,这些关系是必不可少的。“即使你有世界上最好的想法,即使它真的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东西,(但)如果你没有得到广泛支持,也没有建立联盟,你还是会失败。”她说。
建立这些联盟在某些方面变得更容易,在另一些方面却变得更棘手。尽管大多数国家在让供应链与这一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脱钩的必要性上逐渐达成一致,但每个国家都希望成为自己供应链的一部分,为实现这一目标,许多国家大力补贴半导体等行业。
我问雷蒙多,她如何处理对所谓无止尽的补贴竞赛的担忧。
“依靠开放式合作和讨论,”她说。“我们说,‘对我们而言,这钱是花在刀刃上的',令我惊喜的是,其他国家也很愿意与我们坐下来讨论,因为他们也不想浪费自己的钱。”
就芯片供应链现状达成的共识对解决目前的问题也有很大帮助。超过一半的半导体——尤其是90%以上的高端半导体——都是在台湾地区生产的,而台湾地区,这个临近中国大陆海岸线的小岛,是地缘政治的火药桶。“作为利益共同体,我们太依赖台湾了,这种依赖已经达到了危险的程度,这种危险甚至可能重复。”雷蒙多说。
人工智能 (AI) 的情况也是相似的,不仅在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方面,而且在与私营企业的关系上也是如此。一个例子是,据多位匿名消息人士透露,微软最近向阿联酋最大的人工智能公司 G42 投资了 15 亿美元,其中包括一项“政府间保证协议”,作为美国一方,商务部深度参与该协议。消息人士称,该协议一定程度上要求G42从其系统中删除掉中国的科技成果,包括来自华为和中国云计算公司等公司的设备。据报道,由于担心 G42 暴露在中国带来的风险下的问题等,Microsoft 现在正在撤回该交易的部分内容。(Microsoft 拒绝评论此事,G42 也没有回应评论请求)
雷蒙多拒绝就该协议发表意见,但指出阿联酋是美国正在部署的大棒政策的实例。“在先进技术的问题上,我们希望他们可以站队……因为这项如果技术落入坏人手中,其力量实在太大了,”她说。“无论是对阿联酋还是对谁,我们不会强迫别人——我们拥有最好的,我们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你也应该和我们在一起,但如果你想加入我们的生态,你就得遵守规则。”
美国在海外的行动或单方面努力建立共识(甚至与盟友和伙伴)经常招致不满,这是否会导致一样的情况?
“是,也不是。我现在正在解决日本和荷兰的问题,“雷蒙多说,她提到的这两个国家在先进芯片制造设备上有着双头垄断地位。去年,美国政府与两国达成协议,限制向中国公司销售先进芯片制造设备,但据报道,有人提议进一步收紧限制,这将使主要盟友获得豁免,日本和荷兰也在此列。
“当我与韩国、日本和欧洲的同行交谈时,他们都很警惕,拒绝提供国家内顶尖公司的收入情况,我尊重这一点,”雷蒙多说。“但不要因为我们要求你这样做就这样做。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国家的人民。”
到目前为止,美国的主要盟友似乎都同意这一点。“他们自己国家安全利益驱动他们做这件事,”她说。“我们在同一条船上。现在,这要容易一些,因为美国经济规模更大而且公司很多,但归根结底,国家是居于首位的,利润只能屈居次位。”
这是精彩纷呈的三年半。几个月后就是十一月大选,拜登政府任期即将结束,雷蒙多有一种特别的既遗憾又满意的感觉。总的来说,她感觉很好,并且很高兴有一些值得庆祝的重大胜利。
“我上任时,商务部的预算只有90 亿美元,现在,由于我们与国会以及总统的领导班子的合作,我们已经大约有 1500 亿美元了,”她说,前者指的是国会在 2021 财年为商务部拨款的总资金,后者则是该部门现在可用的总资源,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芯片与科学法案》为半导体制造预留的 530 亿美元,以及对宽带接入和对美国各地新建的近三十个“技术中心”的重大投资。
雷蒙多像报菜名一样把这些说出来,她说这些是她计划簿上打算在今年年底前完成的事情。“我来到这里时,芯片团队还不存在,现在我有 200 个员工,他们是全美国最聪明的人。”她补充道。
“我们的事业没有止境。我不是说它完美无缺,但根据我的评估,由于我们的努力,我们已经比以前更安全了。”
关于她的主要遗憾,她在任期内已多次谈到过,包括之前对《外交政策》也说过:对与该部门广泛扩大的职权范围相称的资源与资金的需求。她说,工业和安全局的预算仍约为2亿美元,并像以前一样将它比作“一架战斗机的成本”。该局用于其核心出口管制职能的预算“十多年来一直持平,我们需要帮助——我们需要更多”。
随着她继续与国会合作以获取这些资金,她说,迄今为止通过的两党立法以及雷蒙多建立的全球联盟,在她眼中是阻止潜在的第二届唐纳德·特朗普政府取消商务部最具影响力的政策的希望。
“法律比行政命令更持久,”她说。“实话说,另一方面,我在尽我所能地加速做事。”
如果受到邀请,她会继续就职于另一个政府吗?
“我热爱这份工作——能为之奉献是我一生的荣幸。拜登总统是一位出众的领导人,我很荣幸能居于这个职位,”她说,“但我不会随便为一个领导人工作,我必须为我所信仰的、有原则的人工作。”
我们谈话之时,拜登还没有宣布他不会寻求连任,而是支持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获得民主党提名,这一事件是在两天后发生的。但当时已经有了这种可能性的谣言,所以我问她是否愿意为另一位民主党总统服务。
“是的,”她实事求是地说。“我认为这是一份很棒的工作,以及,我们的事业尚未完成。”
但是,在我发问后,她立刻表明了态度:“我不会给特朗普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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