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文学 | 陈建雄:山海福建年

文摘   2024-11-01 18:03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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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县大安乡榅坪村,妻子旧家所在。大安乡与浙江省接壤,榅坪村静谧地藏在浙闽丘陵的最深处。驱车从寿宁县城出发,不一会就进入无人家的山里,经几道分叉,行至难以会车的村道上,榅坪村就近了。

榅坪是一小片平地,二三十户人家在北坡上安居,南面的田野接入山泉水种植单季水稻。现在是冬天,田里只剩下枯灰色的稻梗,鸭子和鹅漫不经心地在田中央行走,在池塘里游泳。村子的后山上夹种着茶、棕、竹、松柏,偶尔有一两棵果树,品种大多是柴梨和柿子。柿子没人摘,像小小的红灯笼一样挂在没有枝叶的树上。

榅坪村水多,山泉从家家户户房前院后流过,冬季的流水声给人清冷的避世感。旧家的院子里,父辈用砖头砌了一个水槽,山泉水终年不停歇地灌入,时常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天井里架着几根椴木,它们身上有时会长出个头不一的香菇,妻子的堂兄会从县城来旧家采收。

这栋由泥土和木材建起的三合院,看起来老旧,但依旧承载着家的功能。妻子常和我说起老宅的故事,这里能轻易捕捉到她童年的影子。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未曾想象,将和我走过一生的人在彼此不认识前会相隔这么远。认识她以后,我常把她想成是大山里的精灵,具有十足的草木气质,像她的姓氏、她母亲的姓氏、她外祖母的姓氏,都和草木有关。我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访客,这里的土地、这里的山林、这里的人都热情地接纳我、款待我,于是我感怀她,并爱上她,我对于这片土地的情感不亚于对于我的家乡。

妻子一家搬离旧家二十余年了,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来看看,前两年我们结婚后,我会陪着她回到这里。去年,妻子的伯父放下所有工作,回到旧家养老。他养了上百只禽畜,将抛荒的园地捡起,搭了几个简易的蔬菜棚子,开始了小农生活。有了人居住,这栋老宅就更有家的样子了。

年初,寿宁下了一场雪,偏北的一些乡镇积雪近半米深。县政府办公楼前的梦龙广场上,一群群玩雪的人笑着闹着。今年的春节晚,二月还没到,福建进入了雨季,整个省份都浸润在初春的水汽里。寿宁的樱花开得满城都是,即便下雨,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年味在这小县城里如同初春的水汽散漫开来。

回寿宁那会儿,我和妻子举着一把雨伞在县城街头散步,路过一家冒着热气的米制品店,小小的店里聚着不少人,制作着过年的米食。

寿宁过年是要做(米时)的。“(米时)”,在福建意为米制的食物,可以是米浆油炸或煎制的饼,也可以是稻米舂捣的糍粑,寿宁的(米时)属于后者。寿宁县海拔高,榅坪村高近千米,稻子成熟得晚,当年采收的稻谷到过年时也才几个月。当年的稻谷泡发,加上草木灰浸染,用杉木饭桶蒸熟,放到石臼中舂成团子,搓成宝瓶状,成品叫黄粿。

过年回到榅坪的事由常常是舂(米时),这是一家人都搞不定的活,常常要叫上周围邻居一块帮忙捶打。作为外地新女婿,我常受到亲戚们的邀请去舂糍粑。他们并不是希望我多出力,我常常是接上木槌舂了二十来下就会被喊停,他们更享受于我这个新人在欢声笑语中以一起劳动的方式融入这个家。

小锤换大锤,嘿咻嘿咻声中,一臼臼糍粑被舂得绵密紧实。妇女们将刚舂完的糍粑揪下来,用筷子割成小块分在碗里。后厨里,油滋滋的五花肉汤在锅里沸腾,肉香夹杂着葱香充斥着整座房子。刚舂完糍粑的男人们拿起碗筷,排着队来到灶前,舀起一勺肉汤浇在糍粑上,走到院子外晒着暖阳吃着朴素但美味的犒劳饭。

平常的手法与食物,米食的素洁和肉汤的滋味融合碰撞,极致的味觉享受仅在时间意义上的此刻以及空间意义上的此地才能生成。这或许是年味的奥秘,在食物和亲情中,这大山里的年有了具体的样子。

妻子家和我家相距三百余公里,近十年前寿宁县通了高速公路。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从我的家乡莆田去寿宁就不是一件难事。在更早之前,遥远的两地有一条省道相通,即福建202省道“犀湄线”。公路起点位于寿宁县犀溪镇,终点在莆田湄洲岛文甲码头,这一头一尾,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串起了我和她的爱情。

我们故事的另一半发生在湄洲岛白石村。那是一座海上村庄,海岸线不断远去,海面上建起房子,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像候鸟一样把岛屿当作温柔的歇脚处。从寿宁回到湄洲的那天,年的脚步已经近了,在外经商的哥嫂一家和父亲还没回来。作为一位小学教师,妻子拥有漫长的寒假。在家的时日,她绑起围裙,穿梭在这栋石头房子的里里外外,分担着母亲的家务。妻子在娘家是被宠大的,不怎么擅长做家务,我常开玩笑说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她嫁到湄洲以后便极有担当地撸起袖子,陀螺似的忙碌起来,村里人对她交口称赞。

湄洲岛的年和寿宁是不同的,作为妈祖文化的发源地,湄洲岛沉浸在浓厚的信仰氛围里。海边的年漫长而热烈,从腊月底到元宵节,都可算是年的范畴。年前辞神、年后迎神,除了应对一大家子的日常饮食,也得分出不少工夫去“拜拜”。

母亲一向重视祭祀,她总能将供品处理得精致大方,摆在供桌上就能收到不少好评。供品所搭配的祭器是我在结婚那年置买的,当年我和友人走遍了一个陆上的竹编专业村,找了一个手艺绝高的老艺人,定了两副共二十个小竹盘,这种盘子用我们这儿的说法叫“祭盘”。“祭盘”大约五寸,编成后施以红、黑两色大漆,它美观秀气、结实耐用,是可传家的物件。收到“祭盘”后,我烦请友人用金漆在底部以正楷写上“壬寅仲秋陈建雄记”,这也算是送给自己的一份结婚纪念物。

湄洲岛上的供品颇为讲究,食物在碗中或“祭盘”上需高高垒起,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用宋代人的说法叫“高饤”。做这样的供品是费时的,不同的食材有不同的堆砌方式。在祭祀的前几天里,母亲就叫上妻子一起制作,她们穿针引线,将莲子、红枣、花菇一粒粒串起,盘旋于“祭盘”上,最后在顶上放上一朵针织的红花,这样就可算是完成了。

白石村祭祀的高潮发生在正月十三那天,当天中午村里人穿着盛装组成一支支民俗表演队,抬着神像浩浩荡荡穿过大半个岛屿前往妈祖祖庙“请香”。当队伍带着圣地香火回归时,村里的女人们便挑着大担小担的供品来到社庙里“接妈祖”。

“接妈祖”要连续祭祀五六座庙宇,是个体力活,母亲当家以来都由她执行。今年我们变更思路,由妻子开车载着供品带母亲去宫庙里“拜拜”。妻子像个小跟班尾随其后,好奇地看着身边发生的一切。

每年元宵期间,我都忙碌得很,自从十几年前学了打鼓,两只鼓槌便牢牢黏在我的手上,十三“祖庙请香”、十四“妈祖过游”、十五“元夜游灯”,妻子陪着我司鼓。她和我一样好热闹,村里的元宵活动她一场不落。她为少年人扛着神轿追逐而尖叫、为梳着湄洲女传统发髻女性而赞叹、为岛民对妈祖的虔诚而感动,湄洲岛给予她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元宵的鼓声响了三天,我的节拍和里人的脚步同频,我们行进在春天的大地上,璀璨的烟花在夜空绽放,炸裂的鞭炮在身旁跳跃,我感到渺小又自由,和妻子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乡情和亲情的迸发、洋溢。

鼓声渐定,日子还在前进,眼看春深,又是该插秧种田的时候了。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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