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莲峰续一梦（散文）
欧阳斌
南岳有四绝，“方广寺之深”是其一。
方广寺位于南岳衡山莲花峰中央花蕊之上。据《南岳志》载：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公元503年）。南岳高僧之一的惠海来到这八座青峰围绕的狭长山谷中，见此地与世隔绝，岩壑幽邃，就在这里结草为庵。明崇祯十六年（公元1634年），王夫之兄弟及夏汝弼等人受巡抚褚胤锡委托，再次筹款，重新修建。经过两年时间，方广寺焕然一新，雄伟壮观。清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十月，王夫之在莲花峰下组织抗清义师，并在方广寺的旁边修有一处建筑“续梦庵”，所续者何梦？乃明朝一统江山之梦也。
我到南岳工作不久，就去过方广寺，就去寻找过续梦庵。其时，那一处曾经令许多人向往的古建筑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了，夕阳的残照中，嵌于一处断墙上的“续梦庵”三字也已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庵后的古木依旧，四周的荒草依旧，庵前那淙淙的流水依旧。是的，那一处建筑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衰败了，那一个梦也已经被时光的流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然而，那一个执着的续梦之人呢？
我同样在寻找着。
他的名字没有被荒草遮盖，也没有被流水淹没。
我在荒草深处找到了他，我在斜阳的余晖中与他相握。那一刻，我的欣喜只有风知道，只有暮归的鸟儿知道。
王船山，又名王夫子，字而农，号姜斋，别号一壶道人，是明清之际杰出的哲学家、思想家，湖南衡阳人，生于1619年，死于1692年。王船山与顾炎武，黄宗羲同称明清三大学者，晚年居衡阳之石船山，故称“船山先生”。王船山出生之时，强盛一时的明王朝已经日暮途穷，即将走到其历史的终点了。王船山从小所接受的是儒家思想教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封建的纲常观念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尽管王船山作为明末清初启蒙的思想家，后来在吸取宋明两朝灭亡的经验教训时，也提出了“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命题，发出了君权“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夷类间之”的呐喊，然而，历史的局限性，使王船山还是无法从骨子里摆脱君权思想。他非常清楚明末的腐败，但当这个腐败的朝廷摇摇欲坠并将被另一个朝代所取代之时，他却仍然把他的理想附在这个衰亡的王朝之上，并继续做着他的“明室江山一统之梦。”王船山五上南岳，并把自己在南岳所居之地取名为“续梦庵”，其缘由也正在此。
五上莲峰，王船山要续的是一个执着而又悲壮之梦。
王船山第一次来南岳，是崇祯十年（1632年），此时，他才24岁，与长兄王介之同取举人，双双住在莲花峰不远黑沙潭附近的舅父家。此时的王船山可谓春风得意，这位新科举人带着兴奋的心情游山玩水，特别看中的就是莲花峰下续梦庵附近的风景，并戏言等自己老了之后，就在这里搭一茅蓬，与山水为伴。
王船山自己也没有想到那句戏言竟在两年之后就得以兑现。1634年，明末农民起义军首领张献忠率部攻取了衡洲，要招纳一些读书人去办事，并将目光瞄准了王船山。此时的王船山在忠君思想的支配下，拒不应招，便第二次跑到了莲花峰，在两年前他戏言过的地方，真的搭起了一个草棚，并自名为续梦庵。后来，张献忠将王船山的父亲扣作人质，王船山自伤其面，仍托病不去。再后来，在生活无着，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才不得已下山。
王船山第三次到南岳，是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其时，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已经占领了北京，而清军已入关，明王朝已经土崩瓦解。此次，王船山是抱着反清复明的思想暂时退隐到续梦庵，静观风云变幻。这一次，王船山以惊人的毅力，写出了《莲花峰志》五卷，二万二千余言。
时代的风云正在向着王船山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转化。在明朝的都城里，清王朝这个崭新的朝廷终于诞生了。仍然抱着“永续明室江山一统之梦”的王船山，在悲观与绝望之中，想到了武力抗争。
清顺治五年（1648年）10月，王船山四上莲花峰，就在续梦庵，与匡社的管翮裘等人，组织起附近的僧侣及农民。建立起义军。王船山与管翮裘等人在方广寺举起了义旗，并响亮地提出了“留千古半分忠义，存大明一寸江山”的口号。但毕竟是秀才举兵，王船山的实力哪是清军的对手，起义很快就失败了，王船山只得四处逃亡。尔后，王船山虽然到重庆在南明王朝当了一名小官吏，但他目睹南明王朝在四面楚歌中的笙歌声声，腐败不堪，又愤而离开，重新开始了流亡生活。
清顺治十五年（公元1657年），心力交瘁的王船山带着妻室儿女第五次来到了莲花峰下的续梦庵。世事的变迁已经使他欲哭无泪，欲骂无声了。然而，他心中那个梦仍然没有破灭。这一次，他在续梦庵一住就是三年，博览了6000册藏书，为他日后的研究打下了深厚的理论基础。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带着叶落归根的想法，王船山带着妻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莲花峰下的续梦庵，迁居他的老家衡阳县曲兰乡，隐居于船山南麓的“湘西草堂”。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然而，他的那个梦却仍然没有消失，在衡阳县曲兰的湘西草堂，王船山依然抱定“头不顶清朝王，脚不踏清朝地”的想法，以戴斗笠，穿木屐的办法来延续他的“明室江山一统之梦。”
这个梦做得好长好长啊。以王船山在南岳生活的时间来计算，这是一个前后做了九年的梦，以他抱着这个梦，走完最后的生命历程来计算，这个梦则做了近一个世纪。莲花峰下那苍老的古木，那曲曲折折的石板小径，那破败的残垣断壁都留下过这梦的痕迹。
我不是为了延续那个事实上早已无法延续的梦而来的，我是为那个执着的续梦人而来的。作为一代卓越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王船山不可能看不到他钟情的那个朝代的腐朽，看不到那个朝代灭亡的历史必然性。然而，他却仍然那样执着地爱着那个朝代，除了其时代与阶级的局限性之外，我们不能不从其人格上找原因。在那朝廷变更之际，多少人今日事明，明日事清，后日又事明，反复无常；多少人为了一己之利，出卖民族，出卖朋友，最后把自己所有的良知卖得干干净净。可是王船山没有，他心中抱定的只有一个信念，他做的只有一个梦。王船山“永续明室一统江山”之梦的过程，其实就是永远自策自省，完善人格的过程啊。正是这种不断的完善，使他显示出了独特的人格魅力，使他的思想也放出了迷人的光彩。怪不得后人刘人熙会感慨道：“可怜一卷船山字，壮岁抄书到白头。”而清末的维新志士谭嗣同更是盛赞道：“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
五上莲花峰，使王船山对南岳这座千古名山有了难以割舍的情缘，在他后来的著作中，多次留有“南岳王夫之撰”或“南岳王夫之译”等落款，以示自己对于南岳的挚爱与怀念。王船山遗留在南岳的不仅仅是续梦庵这栋简朴而又古老的建筑，更有他的爱与恨，有他对历史与生命的深刻思考。王船山的梦已经消失，但这栋叫续梦庵的建筑却不应该消失。
于是，伫立在那一堵残垣断壁之前，我有了深深的遗憾和愧疚。
注:近期，我的好友聂茂教授所创作的长篇小说《王船山》正式出版，并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和赞誉。这让我想起了我十多年所写，收入了我已出版的散文集《叩问》中的《五上莲峰续一梦》一文，现特找出来发在我的公众号上，并以此致敬故乡先贤，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王船山先生。
2024.11.12晚.长沙
作者简介：欧阳斌，男，1965年7月出生，湖南衡阳人。曾在衡南县茅市供销社、中共衡阳市南岳区委、中共永州市双牌县委、湖南省旅游局、湖南省旅游集团公司、湖南省纪委、张家界市人民政府、张家界市政协工作，现在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厅工作。已出版诗集《阳光的手指》、《最美湖南——锦绣潇湘的诗意解读》、《深爱张家界》，散文集《感悟名山》《叩问》等五部文学作品及《中国旅游策划导论》《实划实说》两部旅游策划专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