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武功河滩会
(优秀奖)
一只略显苍老的铁脸盆,以四十五度的角度倚靠在水瓮的脚下,外婆用马勺在大黑锅里舀了一勺滚烫的开水倒入铁盆里,随即在院子的铁丝绳上拽下一条钢板一样僵硬的毛巾扔进盆中,毛巾在热水中立刻服软了。“快把手放进去好好烫一烫,烫完了我给你抹棒棒油。”外婆催促着我。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热气腾腾的铁盆里,指尖在水面上蘸着。“街皮,洗快些,洗完了爷把你引上逛会走!” 外公的这句话让我兴奋不已。于是强忍着烫,将手一点儿一点儿地伸进了脸盆里。手背上一些皴裂的小口子,在热水中隐隐作痛,想到马上要 去逛会,我顾不上手上的小疼痛,花棉袄的袖子却被水弄湿了一片。外婆连忙跑过来一边帮我挽袖子,一边数说着:“看把袖子弄湿了。”外公在一旁呵呵地笑着说:“袖子一挽,打你们一满,袖子一摲,打你们一万!别说我娃,操心我娃把你打倒了。”又对我说:“把这哈老婆打倒!”我仰着脸哈哈笑着时,被外婆拉进房间给我的手上抹上了棒棒油,又给脸上抹万紫千红牌的香脂。我不配合外婆,外婆一边揉搓着我的脸蛋,一边说:“好好地,手都冻皴了,再不好好抹,把脸都冻成猪屁股了。” 我问外婆:“冬天为啥这么冷?”外婆说:“有热就有冷,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 又说:“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三九、四九时才冷呢。三九三冻破砖,四九四把娃冻的咯吱吱。”
外公准备好了自行车,我坐在前边的梁上,外公骑上车子一路从河道镇的东马村向武功镇的方向走去。田野里的冬小麦差不多有半拃高,细小的叶间挂着剔透如玉的露珠,一望无际的初生的绿色,看上去特别灵动,泛着新鲜生命的萌动。外公说:“我娃就跟这新麦苗苗一样,不愁长。”我问外公去哪里逛会?外公说:“今儿把马嵬街道这街皮娃带到我们武功的会上去,看看你们马嵬的会好,还是我们武功的会好。” 我说:“当然是我们马嵬的会好!”外公不服气地说:“你这猫客,今儿跟我逛完了,看你还嘴犟不?”
外公的自行车不知骑了多久,我的腿早都坐麻了,途中鞋子掉了两次。快到地方时,外公提前把自行车放在一个熟人家门口,便牵着我的手朝会上走去。炸麻花的香味老远就飘了出来,这是会上的标志性味道,不管哪里的会,如果没有了这个味道,便失去了一半儿的灵魂。穣糕、甑糕、米花糕、凉皮、泡馍、豆面胡汤的摊位上都围满了人。外公先买了几刀穣糕,递给我一块,又在熟肉摊上问着价,那一块块染红了的肉,在众目睽睽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摊在案板上。我眼前是一块猪头肉,猪耳朵,猪鼻子孔正对着我,猪的眼睛微微睁着,张着嘴巴,露出了牙齿,似乎死不瞑目,张着嘴仿佛诉说着对凶手的不满,和自己苦难的一生。我吓得不敢再看那猪头肉,藏在了外公身后。外公买了些牛肉,带我继续往前走,道路两边除了甘蔗、糖葫芦、天鹅蛋、水晶饼这些吃食外,卖担笼的、卖布的、卖手套、尼龙袜子的,还有盆盆、罐罐、马、牛、骡子的……
我吃完穣糕,沾的满嘴都是,风一吹,脸蛋更加紧绷了。会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五花八门的商品让我忘记了冬天的寒冷。外公又买了一截儿甘蔗,给了我一段,我边走边啃,甘蔗的汁水流的手上到处都是,手一合上,指头就被粘在一起了。我其实最想吃糖葫芦,吃完了甘蔗给外公说:“爷,我想吃糖葫芦。” 外公 说:“那可走过头了,等转回来时给你买。” 又说了句:“糖葫芦都是哈哈苹果(坏苹果)做的,吃了肚子里会长虫子。” 我装作没听见。
我们走到了卖旱烟的摊前,外公抓了一把旱烟在手上仔细看了看烟的色相,又闻了闻味道,拿了一张白纸片,给纸上放了些烟沫子卷起来,又用舌头舔了舔纸的边沿,把纸卷粘住了。我一心想着糖葫芦,生怕卖糖葫芦的老汉卖完走了。
买完旱烟,外公说去看戏,问我爱看戏不?我说;“我爱看唱戏人的脸和衣服。” 外公说:“戏里面的故事都是经典。”然后给我讲《周仁回府》《下河东》《八件衣》和《穆桂英挂帅》里面的内容。我不大听得懂,只听着外公讲的话是一串一串的,讲戏的时候神采飞扬。我于是就想着这戏里应该是有大学问的,但是又在心里想着外公在家里明明经常听的是《朱春登放饭》《大 实话》 《拾黄金》和《张良卖布》么。
外公一边走着,一边不忘在路边捡几块砖头,到了戏台子下面,让我和他坐在砖块上。戏台子周围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开场的锣鼓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看戏人的心却被叮叮咚咚的乐器声敲到了同一个频率上,大家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戏台子。我左右看了一下,周围坐着的大多是和我外公一样的老汉,穿着黑棉衣戴着雷锋帽,眼睛上架着一副石头镜。
戏台上的帷幕缓缓拉开,主角气定神闲后字正腔圆地唱着:“刘英贼带众烈士的亡魂听根苗,下河东你们命丧了,千古永垂有功劳……” 我不太听得懂戏词,只顾着看演员脸上五颜六色的妆容和身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时不时地学一下他们的手势和表情。周围的人都看得聚精会神,外公稳如泰山一般坐在人群里。我早已没有了兴趣,腿也坐麻了,就想着站起来活动一下。不料,刚站起来后,后面的人不约而同地喊着:“坐下,谁家那娃,快坐下,把人挡住了。” 外公连忙压了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我实在坐不住,催促着外公赶快走,外公看戏看得入了迷,全然不 理会我。好不容易到了散场,外公这才起身恋恋不舍地离开戏台。边走边给我讲里面的内容,我只记住了里面有一个皇帝叫赵匡胤。
外公买了一捆麻糖,拉着我往回走,我还惦记着糖葫芦,外公又说:“那是带伤痕苹果做的。” 我不管那些,只嚷嚷着要吃,外公只好和我一起返回,当我们穿过卖花生、瓜子、粉条、腐竹的摊位时,却不见了卖糖葫芦的老汉。因此我气呼呼地对外公说:“你们武功的会不好,我们马嵬会上的糖葫芦都卖不完!” 外公说:“卖不完就是卖不动,没人买,我们武功会上的不着卖,早早就完了。” 我说:“我们马嵬会上还能逛黄山宫和杨贵妃墓。” 外公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武功会上还能逛教稼台、姜嫄墓、后稷祠、报本寺、城隍庙、康海祠堂、隋炀帝陵、苏武墓。” 我说了两个地方,外公却一下说了八个地方,我不服气地说:“那也没有我们马嵬的会好。”
事实上,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逛过马嵬的会,父母因忙碌顾及不到,我的童年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武功的外公家。也只有外公专程带我逛过这一次会。上学以后家里搬到了城里,自此再也没有认认真真地逛过会。
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了。近几年,随着武功河滩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我亦有了去武功逛一次会的冲动,于是开车前去。车子被拥堵地脱不开身,阳光从雄伟的稷山上折到车窗上,漆水河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当我终于停下车步行在游人如织的古会中 时,内心里竟涌动着阵阵暖流。在接踵摩肩的人群里,萦绕着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在这温暖如春的冬季里,踩着脚下斑驳的阳光,我的思绪起起伏伏,难以平静,久违的武功古会, 在我的眼前散发着热情和温暖。偌大的会场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炸麻花的香气依然萦绕着古会,烤肉、套大鹅、打枪的和孩子们玩的游乐设施的摊位一个比一个忙。路边的旗花面看着色、香、味俱全。那是武功的传统美食,也是小时候逢年过节在外公家必吃的梦中情饭。身边走过的人手里提着油糕和麻糖,依然是用麻纸包了,系上纸绳的包装,这本真的包装很容易勾起人怀旧的心理。几个老汉手里提着像月亮一样的锅盔,走在人群里。过了主街,从一小巷穿进去,那里镶牙的、治鸡眼、肉刺的、算命的,还有给树上拴上红绳许愿的……当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卖旱烟的摊子前时,眼睛不禁湿润了,攒动的人头在我的周围晃动着。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耳畔传来了浑厚的秦腔,我顺着声 音走过去,戏台上两个巨大的音响上挂了四个高音喇叭。演员的每一句对白,都从音响里发出宏大的声音,震撼着心脏。戏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老人,我缓缓地走在这群老人身旁, 下意识地弯下腰,怕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回头一望,后面没有人。我看戏看得入迷了,觉得戏中的剧情和唱词异常精彩。我前面一位戴着雷锋帽的老汉回过头时,我的心中一颤,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季,我的脸蛋上黏着穣糕,坐在外公身旁的砖块上和他一起看戏……此时此刻,我多想坐在这里,跟小时候一样,陪着他看戏,听他叫我一声:“街皮!” 近三十年里没有人再这样叫过我,也没有人再带我逛过会。三十多年了,武功古城,河滩古会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逝水的年华用力地洗刷着岁月的颜色,这样的古会似乎更加朴素,更加庄重。彩旗、笑脸深深地映在我的心上,吆喝声、笑 声,一声声唤醒着我的童年。
临走时,我买了一刀穣糕和一捆麻糖,也买了串糖葫芦,可惜没有了当年苹果做的糖葫芦,糖葫芦酸酸甜甜的,这是记忆的味道。脚步在河滩会上留下了印记,眼前浮动着一缕意味深长的冬日暖阳。河滩会或许更多的是情怀、回忆和对亲情的眷恋。我开着车缓缓返回,车窗外的冬麦苗又长出了一拃多高,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我想起了外婆说的:“有生就有死,这是规律。” 耳畔回荡着激昂的声音:“耳听得营外有人声,言说先行要反宋。王一时难解其中情,那当日王未传斩令。欧阳芳斩坏王的御先行,王站立在营门珠泪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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