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天才”行长的消亡史

文摘   财经   2023-12-05 10:08   北京  
导语:人性贪婪有如 “锥处囊中”,不经意流露,就会被猎食者敏锐察觉,并捕获、利用。


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行政处罚局自设立以来第一笔巨额罚单,开给了中信银行。


12月1日,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行政处罚信息公开表显示,中信银行(601998.SH/0998.HK)因涉56项违法违规行为,被罚款15242.59万元、没收违法所得462.59万元,分支机构被罚款6770万元;罚没合计 22475.18万元。


面对超2.2亿的罚单,中信银行回应称,此次处罚所涉问题均发生在2019年及以前年度。


这让时任中信银行行长“金融虎”孙德顺严重违纪违法案,再次拉回到公众视线中。


01 从柜台出纳,到总行行长

与往日在行里办公没什么不同,穿着白衬衫和行政夹克的孙德顺,神清淡然地看着法官手中的法槌落下。


“无期徒刑,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



学生时代的梦想是“去银行上班”的孙德顺,从东北小镇做题家,一跃龙门成为中信银行行长。他将会在监狱度过余生。



1958年,孙德顺出生在辽宁一户贫困农民家庭。那几年正逢自然灾害,孙德胜的辽宁老家闹起旱灾,很多人吃不上饭。


如此艰难,孙家父母也咬牙供他读书。孙德顺不负父母希望,自幼展示出过人的学习天赋。他考试常常第一名,数学“无师自通”,物理化学各科目也挺不错。当时老师都很喜欢他。


班里别的孩子,梦想是当医生、当科学家,但孙德顺说自己“想去银行上班”,因为每天都能和数字打交道、每天都能摸到钱。


幸福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或许是幼年的饥饿、贫困与匮乏,让孙德顺建立起对金钱异乎寻常的偏执渴望。


刚恢复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天之骄子”孙德顺考上了名校东北财经大学,如愿以偿进入经济学专业,后来还取得了硕士学位。


1981年毕业后,孙德顺被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当出纳柜员,端上了那个年代人人艳羡的“铁饭碗”,但智商情商均出众的孙德顺当然不满于此。仅在基层轮岗四年,他就凭过人的天赋和专业能力被调去工商银行北京分行,成为副行长。


孙德顺第一次当上了领导。


此后数年,他平步青云,先后升任工行北京分行和交行北京分行行长。15年间,孙德顺将银行的各项业务从里到外摸了个门清。2011年,孙德顺再次擢升中信银行总行的副行长,五年后终于爬上了中信银行行长这一“宝座”。


在银行系统内,他是唯一一个从基层柜员、步步高升至国有银行总行行长的干部。


02  “高超”财技

随着地位和影响力越来越大,孙德顺有机会接触到颇有身家的生意人,心态也逐渐“膨胀”。据业内人士称,在中信银行任职期间,孙德顺非常高调。


为接触到“大资源”,有大老板在场的饭局上,孙德顺总是刻意展现自己的权力和“实力”。


对内,他开始有意干预银行内控机制。从中信银行副行长升到行长,孙德顺利用兼任的贷审会主任身份,试图人为操控“信贷审批权”。


通常,银行贷款审批一般是由贷款客户递交申请材料,按照程序逐级上报审批。按照中信银行的制度设计,行长对信贷审批只有一票否决权,没有审批权;审批必须经信贷审批会议集体表决通过,主要领导在末位表态。


末位表态,即在参会的领导中,职务最高的领导须在最后发言,本意是在防止决策腐败。


孙德顺经常无视这些决策制衡机制,屡次直接与企业对接,再布置给下属去执行,用程序倒置的方式进行违规操作。


当时有人透露,作为贷审会主任,孙德胜不遵守末位发言的规定,一旦听到别人有不同意见,上来就忍不住直接说:“怎么不行了?你说不行,怎么不行了?”,这样一来,对方自然不敢当面得罪孙德顺这位行内大领导。


这种直接干预信贷审批的做法,无异于“一言堂”。在权力面前,银行的内控程序失去了作用。


孙德顺直接干预信贷,目的很单纯——为自己谋取巨额私利。央视系列片《零容忍》提到,孙德顺“不收现金”的贪腐方式,远近闻名。


在孙德顺的理念中,收现金“太低端”。他更喜欢利用层层嵌套、令人眼花缭乱的架构掩盖违法违纪行为。凭借数学天赋和银行业务熟稔于心的底子,孙德顺对金融产品设计堪称行家,他设立数层影子公司谋取私利,其“专业化”的复杂程度实为罕见。


比如,孙德顺安排自己两位老部下作为代理人,开设了两家投资平台公司。这两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当然不能是孙德顺,但其中一家负责人表示:“(我们)这个平台的核心决策和各种分配,都是孙德顺拍板的。” 这还只是“影子结构”的第一层。



作为“影子结构”第二层,孙德顺在这两家投资平台下面又设立了十多个项目公司。项目公司与行贿企业并非直接交易,而是双方各自再成立空壳公司,作为第三层。


如此,非法资金往来,被包装成各种看上去合理合法的金融产品和股权投资交易。交易主体被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下,外人难以辨识。


类似的包装五花八门,但与孙德胜媾和的老板,原始目的都指向同一个——银行贷款。


2014年底时,有家能源公司向中信银行申请贷款。该公司当时已出现债务危机,银行一般不会给这样的高风险公司贷款,但在孙德顺的干预下,40亿元贷款顺利发放,且不出所料成为不良贷款。


为了“答谢”孙德顺之情,这家公司的实控人和孙德顺控制的公司签署了一个增资协议,以完成利益输送。通过该协议,孙德顺获利1000万元。


孙德胜的平台公司,也会利用这些老板提供的资金,投入他们提供的项目,以钱生钱,真正形成了利益共同体。


03 千亿数字的诱惑

孙德顺从中信银行副行长一步步运作行长之位那几年,中国恒大也经历了从危机到“大D会”鼎力输血,正在接手“大D会”几位成员在内地欲脱手的地产项目。


2016年半年报里,成立仅20年的中国恒大,总资产规模为9999.2亿元。


马上破万亿的资产数字,对孙德顺是挡不住的诱惑。


此时,和孙德顺同岁、同样苦出身历经寒窗成为“人上人”的许家印,也在为恒大的扩张四处搜寻银行“金主”。


孙德顺与许家印一拍即合。在二人和原副行长朱加麟的勾兑下,中信银行多次给予恒大集团巨额授信和贷款。中信银行一度成为恒大最大的“金主”。


2015年3月,中信银行、中信信托与恒大集团签订了600亿的战略合作协议,其中,中信银行为恒大集团400亿授信。2016年2月,恒大人寿19.69亿元并购贷款项目在中信银行重庆分行落地;10个月后,中信银行广州分行向恒大集团投放312亿元的房地产基金。



2017年初,中信银行与恒大集团更达成了一个“千亿+”的合作协议。同年,恒大分三次引入了战略投资人,中信信托控股的和信恒聚,名列第一批次。


不难发现,无论是总行还是多地分行,中信银行与恒大这艘“巨轮”愈绑愈紧。


或许尝到了甜头,孙德顺对地产下了重注。


他主政期间,中信银行的贷款结构发生了明显变化,房地产贷款增速最高曾超过40%,而制造业贷款被压降高达30%以上。


甚至在主持行长办公会时,他直接要求全行把制造业贷款给停下来:“我不管你们怎么做,立刻把制造业的贷款停下来,哪怕有100%的抵押也不行!”


孙德顺还对佳兆业、华夏幸福等房地产集团通过表内外多种渠道大量放款,争当对方“白衣骑士”。



孙德顺退任中信银行行长后担任董事长的信银国际,也在2017年定增扩股时引入了新湖中宝(600208.SH)、世茂地产、安信信托等股东。其中,新湖中宝和世茂地产均为房企,安信信托以投资二、三线城市的地产项目为主。


这些机构后来大多陷入困境。


04 高管陷落恒大“旋转门”

除了与孙德顺“深度绑定”,许家印还把多位中信银行高管纳入麾下。

从银行出,又进了地产,金融圈里称这种现象为“旋转门”。


在管理层植入自己的人,以后好办事。许家印把诸多金融界的显贵朋友,不动声色圈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许家印主要干了两件事:


一是把中信银行的人挖到恒大控股的盛京银行,同时将后者前高管团队彻底清洗。原中信银行副行长张强受聘为盛京银行行长,副行长则是原中信银行总行机构业务部总经理沈国勇。


二是把中信银行的人挖到恒大集团。比如,中信银行原副行长朱加麟于2017年9月辞职,赴恒大集团任副总裁兼恒大人寿董事长。



据报道,1986年至2017年的30余年,朱加麟一直在“中信”体系内,横跨银行业、保险业,有丰富的金融管理经验。


伴随恒大高速发展期,朱加麟连续被委以重任:2018年3月,以恒大金融集团总裁的身份出席金融专题会,后出任恒大人寿董事长。


在任期间,朱加麟协助许家印负责集团投融资管理,对接恒大人寿和盛京银行等相关工作。


加入恒大人寿仅14个月,2019年9月朱加麟突然因“个人原因”辞去恒大人寿董事长、董事及其他一切职务。但直到2021年10月,朱加麟的名字还出现在恒大人寿2021年三季度偿付能力报告中。


对于他的离任,业内当时有多种声音,有人指与家庭有关。但也有人指出,朱认为恒大集团“风险太大”,选择急流勇退。


离开恒大人寿后,据财新报道,当时他也曾想回到中信银行,但未果。2021年底,朱加麟加入了“中天系”的寿险公司,即贵州房地产开发商罗玉平麾下的中融人寿。2022年2月,58岁的朱加麟出任中融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后代行董事长。


今年9月15日,由于恒大人寿严重资不抵债,中国国家金融监管总局批准5家具国资背景的公司合资成立“海港人寿”,全盘接手恒大人寿的保险业务及相应资产、负债。


恒大事发后,朱加麟也被监管关注。仅2日后,据财新报道,9月17日朱加麟被带走,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05 留给中信银行的恒大“遗产”


在孙德顺主政下,中信银行的房地产业贷款占比过高,留下了后患:


首先是监管处罚。2020年2月,银保监会向中信银行开出2200万元的巨额行政处罚罚单,处罚事项19项中有13项涉房地产业务。


其次是资产质量问题。银行是“利润前置,风险后置”的行业,说难听点,上一代人埋下了雷,留给后一代人处理。2019年6月末,中信银行对公房地产贷款不良率只有0.96%,但随着近几年房企暴雷的越来越多,2023年6月末该指标已高达5.29%。


由于深陷恒大的债务危机,债权人中信银行于2022年接管了坐落于香港的“中国恒大中心”这个“烫手的山芋”。


恒大集团高速发展的时期,许家印热衷于在各大城市建设“恒大中心”,在香港也是。中国恒大中心位于香港的金钟跟湾仔的核心区域,总计27层,是维多利亚港口两岸的地标之一。



随着恒大陷入债务危机,中国恒大中心被迅速摆上“货架”,以换取宝贵的流动资金。


出售之路并不顺利。


起初,中国恒大中心出售的估价为156亿港元。2021年8月,越秀地产曾有意接盘,但出价仅105亿港元,其后又因为“对恒大财务状况的担忧”,双方没有谈拢。


2022年3月,非执行董事梁森林证实,恒大打算以资产出售方式偿还银团贷款。因为恒大前期已将香港恒大中心用于担保银团贷款,为应对银团贷款的偿付压力、减轻还款的利息成本,恒大与潜在买家进行了洽谈。不难猜测,这其中就包括中信银行。


4个月后,李嘉诚的长实集团欲以90亿港元接盘。这一价格较恒大的初期报价已缩水4 成,但最终也不了了之。


事实上,中国恒大中心曾被作为抵押,换取中信银行一笔76亿贷款。不久后,债权人中信银行(国际)牵头的财团将中国恒大中心接管并挂售,估值约合94亿港元。但直至截标日期2022年10月31日,持续挂售都未取得成果。 


2023年6月22日,港媒报道称中国恒大中心已更名为“万通保险中心”,万通保险是该栋楼的主要租户。本次带租约出售仍未吸引到最终的买家。


昔日香港地标,沦落到有价无市。


留给中信银行的,除了问题资产,还有一连串腐败窝案。


原行长孙德顺,2003年至2019年的16年间,受贿近10亿元,被判无期徒刑,终身监禁,不得减刑、假释。


2019年,中信银行肇庆分行前行长李先文、肇庆分行营业部前总经理梁庆华,中信银行厦门分行前党委委员、副行长、风险总监陈鹰,中信银行哈尔滨分行前党委书记、行长于成信等先后被查。2020年9月,中信银行前副行长兼深圳分行行长陈许英被判刑15年。


所幸的是,中信银行对今年12月金监总局的行政处罚回应中表示,历经四年,已根据监管意见,全部完成整改。今后将深刻汲取孙德顺案件教训,着力提升服务实体经济质效,强化风险内控合规建设。


银企勾结的金融“旋转门”已被彻底拆掉,贪婪却根植于人性中,难以拔除。


有激进学者认为,贪婪是人类最高贵的动机, 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经济的发展和个体的幸福, 使人类能够最大限度地为自己谋福利。


但贪婪有如平原君所说的“锥处囊中”,不经意流露,就会被猎食者敏锐察觉,并捕获、利用。在一次又一次增强螺旋中,欲望被疯狂放大,最终走向灭亡。


在位者无时不经受着诱惑的考验。想要管控欲望、成为与贪婪交战的幸存者,无他,势必朝乾夕惕,终日自查自省,方得始终——或善终。



加入阿尔法工场投资认知交流群 | 添加微信:beijingzhe

阿尔法工场银行家
深入银行人与事,洞察内外玄机。捕捉圈内动态,分享有料、有价值的独到见解。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