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李
绪
云
涌
箜篌引
魏威
那场秋雨下得太久太久
像十年生死的故人
隔着吴丝蜀桐
和长安城十二扇城门
用石破，用天惊
敲醒一段古老的城墙
若不是一场冬雷震震和夏雨雪
檐间生死不渝的马匹
又怎会翻过十万江海
等一个策马扬鞭的人
从铜板铁琶的月光中
找回自己锈迹斑斑的青铜前身
让一块千秋不朽之木
得以自我拯救
重新站在昆山之顶
发出凤凰般的鸣叫
箜篌引
——致李贺
猫小朵
我相信，它更愿意被称为坎侯
二十三丝，坎坎兮
坎内无他，暗藏着一个幽寒的故人
它从异域来，他从神话来
他们掉落在李家大院，唐朝的腹部
是冷光秋雨，亦是湿露斜飞
正如坎卦中两滴水的相遇
迷魂未醒，他用乌云磨砚，去通感神灵
以小弦度苦昼，大弦为钝刀
把炎凉世态从中间剖开
借词语取暖，过雁门，埋首梳理人间
清越之音被拒，吴钩玉龙锈蚀
肥硕的功名之衣，纵有琴柱为撑
他若弦的细瘦依旧挂不住
飘逸，飘渺，然后飘零
秋坟鬼唱，长安铺开一地寒素
杯酒可释兵权，吴丝蜀桐只可张高秋
向甲光处拱拱手，长吉早已释然
收刀检卦，端坐中国，弹一把无弦的箜篌
箜篌引
墨痕
许是很久了，这声音，有些陈旧
它向远方悬垂，指尖处，一块被风撕扯的棉布
仿佛，一个人无法修补的内伤
我在林中稠密处凝视良久
并没有目睹内心下雪的她
在清理弦丝上残存的音符
我只看到一只很小的蜘蛛
粘在虚空之琴的一个边角
验证：乡愁
有些地方，这一生，你都无法回去
比如：故乡
比如那些典故，典故中与你重叠的记忆
以及记忆中从弦子的分散处远离的爱
箜篌引
吕敏航
竹片拨打的悲鸣终于可以响彻云霄
就像这天空，突然暗下来
一些人盘亘在路上，像霜叶的倔强
深秋过后，每家每户探出的遥望
几点星火，在村庄亮了又亮
竖立或者静卧，弦音氤氲
这一刻的静谧
远非鸡鸣犬吠可以叨扰，在乡村路上
煽情的说辞口口相传
留守的老人们拄着拐杖频繁张望
像孩子望着家的方向
这里没有箜篌，《孔雀东南飞》的曲调
一次次上演，潮湿的眼窝
怎么也割舍不了叹息
柔情在风中撕扯，霓虹灯和暖气房
烟熏火燎里远去
向南或向北
一条回家的路大雪覆盖
咯吱作响的木门，半夜也会透出灯光
咳嗽声传出去好远
以曲传情的箜篌
无语也凝噎，漂泊在外的人
想到家，就有无限曲调
自然弹奏，不分年龄
也不分白天黑夜
今年的雪来得早一点
我们的歌喉已展
箜篌引
李绪廷
和凤凰关联的乐器，天生就有高贵的
气质，和我沾满衣服的二胡唢呐的青草味迥异
一千多年前，叫李凭的梨园弟子，箜篌善弹，可泣鬼神、动天地、石破天惊
那时，像李龟年这样的歌者也不少
但让“王侯将相立马迎”者，仅有我的这位同姓族人
这一点，置酒高殿的曹子建，即使聚齐了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
也难以望其项背。
只可惜，箜篌抑扬中，乐极悲来的结局是注定的
王侯思索身后事，悲凉强过草芥。
出身不能选择，消失亦不能选择。这人间唯一的公正
借一件高贵的乐器，诠释出白驹过隙的纠结
好在，乐器不是柴米油盐。这陷入梦境的道路之一
最多成为六道轮回中的精神碎屑。
“我爱过你。”现在，该你上场演奏了。但是
“请注意你走过的这条长长的走廊。”
箜篌引
云涌峰起
整个沙漠，被困在一截胡杨木里
黄昏成为上等的琴弦
劝说诺尔图湖，放下剧本
一张纸上，站着卷边的风云
我的女人双手推开祁连山
在时间的低音区
我们开始用竹篮打水
雪，是一扇门
我们有时，困在门里
有时困在门外
旧事结网
月亮演示最小的人间
听风，渐渐吹弯空濛
箜篌引
李传英
我相信她曾容纳过万物，一根琴弦背后
藏着的故国，家乡，明月
途中经过我们共同的朋友，和一致的敌人
碰触的时候，浮出来是乐府的脸
是隋唐的脸
十五弹箜篌的女子自挂于东南枝
悲伤有些许，欢乐也有些许，总有些许沙粒
冲淡了圆润古典的部分
阳光釉亮的色彩，被再三涂抹
得到更精准的庇佑
被还原和出土，还有立体的环绕音
在馆藏的灯光中，小小的一粒
穿透时光器具
还原隋唐的曲谱，倾听音色完美的人
箜篌引
蔚翠
秋天装进院落，一阕开始
爬山虎殷红的叶子越过矮墙
与豆寇相遇
它们相视一笑，她们
笑成栀子花花枝交错的一团
院门上的斑驳在二阕
三阕是门上铁环
秋风往下写，抑扬顿挫
又挫
冬沉入一块石头后不能反悔冷是冰的原因
不断生出无情和绝情
她们还生白发，它们
身子上挂满入诗入韵的雪声
四阕。院门打开
路通向一千个荒野，陌生
是一万个孤独的箜篌引
箜篌引
零阳
一声箜篌，悲雁当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当生无所恋，玉指拨弄的弦音
已是祭奠亡魂的最后一声长叹
香兰冷月，一曲骤雨的高音
那叶远方的白帆，载着一世情缘
能否再次靠岸？
此生不可辜负，唯念生的渡口
正在拒绝伤心的星星，过早地
离岸，一根琴弦
吟出了悠悠岁月，二十二根琴弦
放逐一世流年，爱恨情仇
不是说断，就能绝断
能不能豪情一点，再高昂一点
把我的午后，弹成春天繁花扑面的港湾
走了的春天，还会一夜怀春
放下的酒樽，能否放下我
微乎其微的小小尘缘
箜篌引
张辉
把荒原搬进胸膛
还有野风
还有失魂的战马和残缺的月色
只等嗡的一声，沸腾——
乱世流水，盖世英雄
指尖一旦苏醒
便无需怀疑
即便是溺水的夕阳也能被一把捞起
微疼时分
别去问飞蛾冰雪的热度
要问——
就去问每一根琴弦
拨开一条落樱小巷或唤回几只寻常燕子
看滴血的喉咙里
是否还能装得下一声
失语的轻唤
我们写箜篌，实际在写什么
施忠海
《箜篌引》不好写。一是箜篌作为乐器并不常见，这可能与其练习难度、共鸣特点、便携度等都有关；二是箜篌留下的文化元素相对较少，且作品本身似乎更趋于“雅”，与普通人的寻常生活相距较远。
但是作为中华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当代诗人尝试走进箜篌，理解箜篌，在书写的过程中，尝试以箜篌原有的文化和心理因素为感发点，不断描画出适合于现代人解读与接受的精神图腾，则是很有意义的事。我想，这个过程本身，就是文化的一部分。
冯骥才说：“岁月失语，惟石能言。”石，是岁月的承载。历史，或者时间，不会为你记住什么。唯有那些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浪花沾身的一个个“物”，才能为你解答风烟背后的故事。
作为难得一见的古典乐器，我们先试着去寻找它所承载的文化意蕴。
首先，从器物本身来看，箜篌形制本身是美的象征。箜篌体型优美，无论是卧箜篌还是竖箜篌，都蕴含着流畅的美学思想，凤首箜篌顶端雕有凤首，精美绝伦；加之演奏者在弹奏时，身形与其流线相融合，亦是一种和谐之美。
其次，箜篌在历史典故与文人辞章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在可查的两千多年的箜篌流传历史中，它从音乐的方面见证着民族发展与融合的进程。同时曹子建、王龙标、李昌谷等大诗人都有《箜篌引》诗作流传，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十五弹箜篌”更是家喻户晓，也有《公无渡河》一首与之相关，等等。文人作品因其融入个人遭际与感怀，而让箜篌生发出更为丰富的意象和更为广阔的意境，不断丰盈箜篌的文化意蕴。
今天的诗人，又如何书写这件古老的乐器？我们不妨做一些尝试。
我们看到，诗人们以古典注解古典，以诗意诠释诗意。箜篌作为中国式的美本身，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诗人们的书写，几乎都选择了蕴含中国传统诗意美感的语言元素。这是向中国人精神源头的一次探索之旅，回望之旅。我们可以随手采撷几朵芝兰品赏：“若不是一场冬雷震震和夏雨雪/檐间生死不渝的马匹/又怎会翻过十万江海”——魏威；“它从异域来，他从神话来/他们掉落在李家大院，唐朝的腹部 /是冷光秋雨，亦是湿露斜飞/正如坎卦中两滴水的相遇”——猫小朵；“我相信她曾容纳过万物，一根琴弦背后/藏着的故国，家乡，明月/途中经过我们共同的朋友，和一致的敌人”——李传英；“三阕是门上铁环/秋风往下写，抑扬顿挫/又挫/冬沉入一块石头后不能反悔冷是冰的原因/不断生出无情和绝情”——蔚翠；“把荒原搬进胸膛/还有野风/还有失魂的战马和残缺的月色”——张辉；无论铿锵还是柔婉，诗人们的语言回归于古典韵味。而语言的回归，必然带来诗歌意象的回归。“冬雷震震”“唐朝”“故国”“顿挫”“残缺的月色”等等，这些恐怕只有中国人才能懂的浪漫，在诗歌中重现，足以让人欣喜。
从某个方面来看，现代诗歌似乎抛离中国的传统甚远。当然，这种抛离不仅仅是语言和意象，还有很多东西。这些应该值得我们去思考。
我们也看到，诗人们在民族的、乡土的、个人的行走中，尝试完善古典与现实的相互照应。古典意象在现代诗歌创作中，必然要生出适应于现代生活的精神境界，以供人在特定的情境之下栖息自己的灵魂。我们的诗人在本次创作中，做出了相应的尝试。“有些地方，这一生，你都无法回去/比如：故乡/比如那些典故，典故中与你重叠的记忆/以及记忆中从弦子的分散处远离的爱”——磨痕；“想到家，就有无限曲调/自然弹奏，不分年龄/也不分白天黑夜/今年的雪来得早一点/我们的歌喉已展”——吕敏航；“好在，乐器不是柴米油盐。这陷入梦境的道路之一/最多成为六道轮回中的精神碎屑。”——李绪廷；“整个沙漠，被困在一截胡杨木里/黄昏成为上等的琴弦/劝说诺尔图湖，放下剧本”——云涌峰起；“能不能豪情一点，再高昂一点/把我的午后，弹成春天繁花扑面的港湾/走了的春天，还会一夜怀春/放下的酒樽，能否放下我/微乎其微的小小尘缘”——零阳；诗人们以箜篌作“引”，引出离愁的、卑微的、梦境的、循环的，甚至带有悲剧意味的人生境地。在这里，箜篌走出它的前世，在风烟中渐渐显露面容，尝试与我们更加贴近的现实相融合。
总结来看，本次同题写作对于挖掘、传承并丰富箜篌这一古典乐器的文化意蕴是有意义的。那么，还剩一个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让古典意象焕发新的生命，作为诗人，我们还能做哪些事呢？
2024.11.11
施忠海，《北京诗人2024》特约评论家，六安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散文诗世界》《青年文学家》《浙江诗人》《中国青年作家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