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对孩子的保护,不仅仅是帮助孩子抵抗外部的威胁。因为很多时候孩子受到的威胁是来自家庭内部,来自父母亲人之间的关系,也来自家庭成员自身未处理的议题。
孩子在家庭中的位置,应该是在哪里?最初,小婴儿与母亲融合共生,因为婴儿最初还无法发展出“我”的概念。当小婴儿逐渐意识到他人的存在,开始意识到自己和母亲是不同的两个人,婴儿开始发展自己的主体意识。接着幼儿会发展对母亲的认同,对父亲的认同,再逐渐找到对自我的认同。
如果我们思考孩子在家庭中的位置,上述的描述里孩子的发展轨迹是极具动态的,就像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随心所欲的探索,根据自己的需要,靠近家庭中的某个成员,再离开他朝向另一个成员。这种安全的感觉会让孩子感到无论是靠近谁,还是离开谁,都没有危险。
而父母的角色,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保护孩子,同时也会帮助孩子建立规则感、秩序感,帮助孩子发展边界的概念,让孩子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以及到了一定年龄小男孩小女孩都需要自己睡觉,不能再待在爸妈的被窝里了。
我们经常看到一家三口的儿童画,孩子经常是被放在中间,两边是自己的父母。两边高个的父母像屏障一样保护着中间弱小的孩子。
可是,假如孩子始终被放在父母中间,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如果孩子始终待在父母中间,过了分床的年龄依旧睡在父母中间,即使已经很大了还在情感层面上待在父母之间,分别承受着两位养育者对彼此的不满。这种场景里,不再是孩子享受父母的保护,而是父母在使用孩子作为夫妻关系之间的屏障。孩子像是父母关系间的减速带,或者上学时课桌上画的“三八线”。最糟糕的是,无论是爸爸把对妈妈的爱和恨都投射给孩子,还是妈妈把对爸爸的爱恨投射给孩子时,他们彼此都对对方的行为视而不见。对孩子而言,他在父母中间但却没有一个人在保护他。
家庭内部没有边界,父母也没有行使自己的功能,这个家庭缺失了“父性”的功能。我们通常会在象征层面把柔软的、温暖的、情感性的部分看作是母性的功能,而把规则性的、树立边界的、有秩序感的部分看作是父性的功能。妈妈也能行使父性的功能,爸爸也能行使母性的功能。但显然,在上述场景中,这对父母谁都没有启动父性功能,家庭内部呈现出的是放纵的、无边界、无秩序的场景,每个人的位置都是模糊不清的。孩子甚至会在无意识的投射中扮演妈妈的丈夫、爸爸的妻子,又或者是父母的父母。
妈妈无法表达对爸爸的不满,将孩子当作爱的客体,替代爸爸的存在;爸爸被挡在关系之外,想要进入和妈妈的关系,但被孩子占据了位置,于是将爱和恨都投射给孩子,也把孩子当作关系的替代品。
孩子会怎样?孩子被父母中的一方伤害了,另一方视若无睹,谁都没有挺身而出,孩子会同时对父母都有恨意,但却无法处理这种恨意。显而易见地,孩子会渴望一种保护性的,滋养性的关系,希望能获得一位理解自己处境的爸爸或妈妈。
图为Jeanne博士在进行督导
小女孩在发展出自我认同前,先要认同母亲,接着离开母亲认同父亲,最后再重新认同母亲,基于此发展出对自己女性身份的认同。而男孩子的认同要更直接,短暂地认同过母亲后,就彻底离开母亲投入对父亲的认同,以此发展出自己的男性认同。
而被父母紧紧按在两人中间的位置不断拉扯的孩子,我们很难想象他的自我认同会如何发展。且不说对自我的认同,仅仅是对一段理想关系的想象很可能就会充满困惑。孩子天然渴望着保护性的、充满爱意的关系,但现在来自父母的爱使孩子困惑,他对自己想要的理想关系也会困惑。究竟什么是爱,是否关系里的爱都和父母带给自己的感觉一样?
和父母紧紧搅合在一起,尤其是没有边界概念的父母,孩子很大了还和孩子睡一张床,甚至相拥而眠,还会和孩子共浴,这些描述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与性有关的原始欲望和幻想。潜意识里这些所谓的爱,与性混合在一起。很可能在孩子的无意识里,爱与性也是混合在一起,当孩子长大后,会用性来替代自己对爱意的渴望。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在用性与他人交换爱意或亲近的感觉时,本质都是在用使用自己的方式获得爱。而这一行为正是在重复体验早年父母对自己的使用。坏的关系,也好过没有关系。即使父母对孩子的使用是病态的,甚至是性化的,但这依然使孩子感受到了一些温暖和亲近,这也形成了孩子对爱的扭曲的认知。
如果一个孩子内在没有形成一对能够保护自己的父母的客体形象,没有一对能树立边界的父母,那么孩子长大后很可能会不知道如何才是对自己的保护,也并不知道该如何树立并维护自己的边界,比如用性来弥补内在的空缺,就是对前者的体现。
也就是说,有着这类经历的孩子很可能会把性作为一种防御性的策略,用来抵抗内在的孤独、匮乏和分离的感觉。
如果是这样的来访者进入咨询,我们不难想象来访者的内在会渴望获得一段怎样的关系。也许是一段保护性的、滋养性的关系。来访者或许会将咨询师移情为想象中的理想养育者,会希望咨询师能理解自己,照顾自己,帮助自己。
我们也能够想象,如果咨询师带来的感受匹配了来访者内在空缺,来访者会很渴望靠近。但如果来访者的内在依旧处于边界混乱的状态,来访者的靠近或许会带着入侵,甚至性化的部分。因为这是来访者熟悉的体验好感觉的方式。同时,来访者或许也会在无意识中对咨询师有敌意,认为咨询师也和其他人一样,在给他好感受的同时也会使用他。
另外,每当咨询结束,来访者可能又会回到孤独一人的状态里,咨询结束也是和咨询师的分离,来访者如何处理这种分离的感受,如何在独自一人时照顾内在渴望爱的小孩。是否会回到通过使用自己来隔绝这些感受的状态里?
因此,对咨询师而言,很重要的工作是能够将来访者身上那个依赖咨询师的部分,与用性或其他使用自己的方式掩盖痛苦的部分分离开。让来访者看见,自己内在那个渴望依赖,渴望爱的孩子的部分,以及那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一切,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能保护那个渴望爱的孩子的成年人的部分。这样的分离,能让来访者意识到自己身上同时存在着不同的部分,现在这些部分是被无序地混合在了一起,彼此之间无法相互看见,也无法对话。如果这两个部分能分离开,就能够创造与来访者不同部分对话的契机,也能让来访者从不同的角度看见自己曾经的经历对当下带来的影响,以及自己是如何应对的。
就像有的来访者会用物质填补内在的空缺那样,来访者早年经历里那些被对待的方式,转变成获取爱意的策略,最终也成为来访者用来回避那些真正需要面对和关注的部分的方式。暴饮暴食、购物、游戏成瘾或者其他成瘾行为、包括用性的方式填补空缺,这些都是在试图掩盖痛苦,也在让自己不用去思考内在的感受就能获得一些即时性的安慰。
这也是一种呈现,这种回避的模式也是来访者内在那个孤单、受伤、愤怒的孩子所体验到的,因为来访者所处的养育关系正是这样对待他的,不关注内在的感受和情感,用扭曲的方式彼此连接。
Jeanne老师说,这也是为什么咨询师需要能在移情的层面和来访者工作,从移情的层面收集来访者婴儿化的感受,收集那些与分离、丧失、恨与爱有关的感受。无论来访者用了怎样的方式,他试图替代的,都是对自身真实部分的思考。这也是咨询的重要挑战,因为来访者不愿思考自己,不愿面对真实的感受,但如果不去触碰这些,治疗就很难真正达成。
同时,很重要的一点是咨询师需要保持中立开放的态度,要对来访者有真正的理解,只有真正的理解才能帮助咨询师不在心里评判那些采用扭曲方式填补自己空缺的来访者。
另外一个重要的部分是咨询师需要做一些来访者的父母没能做的事,比如忍受来访者体验到的与分离、丧失有关的感受,以及理解这些感受表达的意义,理解来访者照顾自己的方式所表达的意义。
咨询师在移情层面的工作,是在帮助来访者重新启动思考的功能,和来访者一起慢慢向自己的感受靠近。对来访者而言,这个过程或许是非常恐惧且不适的。而在咨询中,有咨询师的陪伴和帮助,但咨询师无法代替来访者做所有的思考,来访者在咨询之外还是得依靠自己,这一点或许会让来访者很愤怒。也许来访者会攻击连接,攻击思考本身,会抗拒咨询师对自己的理解。来访者的这一切反应,是在表达他不想在咨询之外还需要思考那个孤单的自己。
因此,帮助来访者在咨询中重启思考的功能,以及帮助来访者能在咨询之外保持对自己的思考和靠近,会是这类工作的重点,也是巨大的挑战。
也许在这个过程中,咨询师需要耐受很多压力和攻击,需要和来访者的父母不一样,并且要以真正的理解的姿态逐渐达成与来访者的接触和连接。这个过程本身也在向来访者示范,他能怎样慢慢靠近自己内在那个孤独的孩子。
咨询师在情感上靠近来访者,和来访者一起思考内在那个受伤的孩子,这个过程就像是陪伴来访者穿越重重时光,回到过去,由来访者为那个无助的孩子带来一丝光亮,而这束光也就此拥有了穿破过去的浓雾照亮来访者当下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