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出版的《人民日报》
刊发文章《水润池州》
16年前,我从宁波坐绿皮火车去武汉,子夜时分被广播喇叭叫醒:“池州站到了。”这个地名,以前我有所耳闻,但还只是一个空洞的地理概念。我匆匆下车,去见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后来机缘巧合竟在此留了下来,成了池州人。
每到一地,我信奉这样的道理:只有那些被脚步丈量过的地方,它们才属于自己。一番兜兜转转,所见、所闻、所感,池州可谓一座水汽氤氲的城市。明代丁绍轼在《荒政碑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郡以池名,盖郭外即湖,湖外为江,郡治襟江带湖,城阙宫室,宛在池上。”我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几座城市,还没有哪一座有池州的河流和湖泊多。行走在池州,宛在池上。
先说河流,大者如长江,从西、北两个方向把小城搂在怀中。我早先住的地方,离秋浦河入江口较近,晚上散步常去那里。那时候,拥江而立的池州,还没有充分利用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就连过江北上,也要绕道几十公里外的铜陵。
其实,池州人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他们就像流动不息的江河水一样,有一股子韧劲。渐渐地,沿江地带起了变化,第一座跨江大桥建成后,二桥又开始上马。曾经许多个夜晚,我伫立江岸西望北看,江面上疾驶而过的一艘艘大轮与池州无缘,作为新池州人的我,多少会有些惋惜。不解我意的江风只管吹拂,从春吹到冬,又从冬吹到春,年复一年。突然某一天,风声变调了,它的节奏里多了机器的轰鸣声和敲打金属的叮当声。不久,一座年百万吨级产能的船舶小镇在不远处诞生。从此,航行于长江的巨轮里,终于有了池州制造。
有那么几年,我习惯带上一本书沿着河流行走。首选是秋浦河。我花了一个星期走完全程,抚摸过古人诗中的女贞与石楠,也亲见了稀有之鸟白鹇,喝了茶,吃了米饭,一条诗意与物理的河流,就这样与我融为一体。
清溪河我就毋庸刻意造访了,它从城中蜿蜒流过,人们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呵护着它。三年前,我把家迁至清溪河畔的一个小区,临河而居,推窗便是一河清波。当年多次造访秋浦大地的李白,对清溪河青眼相看,把“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送给了这条河。千年时光飞逝而去,清溪河依旧还是原来的模样。要说有什么改变,只是入夜后,多了岸边戏台上悠悠黄梅和神秘的傩戏,多了水中欸乃而过的画舫。
去得最多的还是平天湖湿地,它把池州城东、城南拢起来,面积2000多公顷。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只需穿过一条马路,便融入湿地怀抱。我刚来那年,这片湿地上还有一些人家种菜、放牧、捕鱼,自从成为国家级湿地公园后,属于自然的还给了自然。
湿地是植物的世界。我借助手机软件识别它们,足足记满了两页。红荻、红蓼、石龙芮、莎草、菖蒲、萍蓬草、荇草,等等。池州人在草色上见四季,见轮回,与草木一起呼吸,畅快呀。
满城流动的是水,静泊的也是水。城中及周边分布着许多水荡,它们全是天然形成的,没有一定之规,一荡一面目,一荡一生态。菖蒲、芦苇、红蓼各具风姿,野鸭、白鹭、黑水鸡引颈和鸣。这么多的水,怎么能缺少荷的身影?爱美的小城人,善于打扮自己的家园,他们将莲籽抛入荡中,不出两年,荡荡皆有风姿绰约的荷花。风过处,翠叶摇碧,荡过来,荡过去。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清代诗人阮元的这首《吴兴杂诗》,用在池州身上也恰如其分,池州城中的那些水荡,恰到好处的不深不浅。炎炎夏日,打城中任何一处走过,便觉荷香牵袖。风自东边来,自南边来,自西边来,自北边来,拂过每一个水荡,每一朵荷花,哧溜一声钻进古城的大街小巷,满城乱窜。于是,这座城的一呼一吸,便有了荷的气韵。
杏到池州便成诗,且是家喻户晓的诗。相传,诗人杜牧迁池州刺史,在细雨纷纷时节,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清明》。此诗一出,慕名者接踵而至,或登楼把酒,或赏花作对,为后人留下了数百首诗篇。因之,池州被誉为“千载诗人地”,也就不足为奇了。江南的杏花开得早,早春二月,南风一吹,春雨便光顾了这座城,淅淅沥沥,不紧不慢,湿了粉墙和黛瓦,润开朵朵红杏花。刹那间,街道旁,河岸边,山坡上,庭院中,触目皆是粉粉的杏花。
有了水的滋润,池州出落得袅袅婷婷,清清爽爽,怎么看,都像一株水生植物,摇曳多姿。池州人的口味,也是水滋养出来的,菜谱上,最常见的是纯野生鱼虾。鱼是半拃长的小河鱼,或煎,或炸,放在红泥小火炉上微火慢炖,滋味鲜美。爽口的还有各种野菜:藕心菜、红菱梗、茭白、菱角米,这些源自河流、湖泊、湿地的食材,烹饪时,多清炒、清炖,借以保全食材的本味,食之清嫩爽口,微甘中夹带淡淡的清香。
那些来自大自然的野菜,不仅清新味美,颜色也好看。藕的白,菱的红,芡的微黄,野芹的绿,仿佛把五彩缤纷的大自然搬上了餐桌似的。
明媚的春光里,城中人纷纷走向野外,开始一年一度的采春。此时,风儿是柔的,郊野是绿的,阳光不温不火。池州人是幸运的,他们有着采不尽的各种野菜,一时吃不完,就用滚水焯了,团成团,储存在冰箱里,可以细水长流地从年头吃到年尾,直到衔接上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图片:吴骏 张延鹤 吴志刚 陈英杰 储成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