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固化的印象里,城市是钢筋、水泥的堆砌物,包括看上去很炫的灯光、精致的路牌、整饬的围栏,一切无不钤着人工痕迹,因而被视为一个个无生命体征的庞大存在。这话大抵不错。起码不会错得太离谱。只因,我们的城市发展得太快,雨后春笋是什么样子,它们就是什么样子。
然而(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转折得太快),我所栖居的江南小城池州,却是另一副模样。它给我的感觉,委实是一座水汽氤氲的城市。
池州名称的由来,与水有关。“郡以池名,盖郭外即湖,湖外为江,郡治襟江带湖,城阙宫室,宛在池上。”明丁绍轼《荒政碑记》上这么说,池州是不是有点儿“水兮水兮,洋洋乎盈耳”的意味?
池州不仅多水,且是好水。傍城而流的秋浦河不必说了,“四季澄碧如秋”是它的本色,你尽管去想象好了;穿城而过的清溪河,诗人李白已经给它做了免费广告,“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诸水”是哪些水?想必李白见过的江河湖泊不会少,他是有比较才这么说的,非信口开河;抱城通江的白洋河,虽是一条年轻的河,但河中有几十斤重的大鳡鱼,就凭这,其生态指标当是杠杠的;那座静卧于城市肘腋之侧的平天湖,比杭州西湖面积大上不是一点两点。李白夜游之,一时兴起,捻须吟哦“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诗中的那“花”,可作多解,可能是红莲花、白菱花、黄色的荇花,也可能是荡漾于水中的月华。
有了水的滋润,池州出落得袅袅婷婷,清清爽爽,怎么看,都像一株水生植物,摇曳多姿。
在植物中,草是最大的族群,只可惜,现代化的城市现在很难见到草了。池州不。你只需轻移一下脚步,百步之外便有芳草可亲、可嗅。不出城,能与草撞个满怀,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与城半就半抱的湿地,面积达两千多公顷,这还不包括那些边边角角的小湿地。湿地是草的世界,我借助手机软件来识别它们,足足记下了两页纸。在这里,半旱生植物有芦苇、红荻、芒草、竹节草、青蒿(青蒿又分狼尾蒿、鳖爪蒿、九头蒿、黄蒿等)、马鞭草、一年生小飞蓬、红蓼、马兰、水芹、旱伞草、石三棱、苜蓿、茵陈、旋田花;湿生植物主要有石龙芮、莎草、灯芯草、香蒲、千屈菜、水葱、雨久花、水竹芋、溪荪、凤梨草、空芯莲、泽薹草、野荸荠、水龙等;纯水生则有萍蓬草、芡实、荇草、水鳖草、浮叶眼子、水车前、狐尾草、酸菜草、野菱、茭白、田字萍等。田萍草对水质要求很高,浮于水面的叶片,只有小指甲那点大,裂成四瓣,于微波中像一只只小眼睛眨呀眨的,叫它水星星当然可以。
半城半野的湿地,就是一个百草园,只要是草,就能在此安身立命,没人会视它们为异己。对,草么,就得像草的样子,野性,自由、任性。该绿绿,该枯枯。人呢,在草色上见四季,见轮回,与草木一起呼吸,畅快呀。
哦哦,当然少不了荷。满城流动的是水,静泊的也是水,怎么能缺少荷的身影呢?城中及周边分布着许多水荡,它们全是天然形成的,没有一定之规,一荡一面目,一荡一生态,或独立,或牵手,或暗通款曲,菖蒲、芦苇、红蓼各美其美;荡中的野鸭、白鹭和谐共处,可谓生趣盎然。爱美的池州人,将莲子抛入荡中,不出两年,有荡皆有荷花。风过处,翠叶摇碧,晃荡来,晃荡去,乱得一塌糊涂。但,乱是乱了,却乱出了风情,乱出了大美。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清代诗人阮元的这首杂咏,虽标明为浙江吴兴所作,但他精心裁剪的这件衣裳,穿在同为江南水乡的池州身上却十分得体,池州城中的这些水荡,恰到好处的,不深不浅。
炎炎夏日的清晨和傍晚,从城中任何一处走过,荷香牵袖可不是我瞎编。无论风自东边来,自南边来,自西边来,自北边来,拂过每一个水荡,每一朵荷花,哧溜一声溜进古城的大街小巷,满城乱窜。于是,这座城的一呼一吸,便有了荷的气韵。
看我差点儿忘了,我们这座小城吐纳的还有野菜的清香。这里人的口味,很大程度上是水滋养出来的。说滋养,靠的是漫长时光的小火慢炖,是滋根润叶式点点滴滴地浸润,是桃树把一朵灿然的桃花,慢条斯理地养成一颗熟透的桃子。
众水交流散入千家万户的小城,每户人家的菜谱多与水生植物有关:藕心菜、红菱梗、茭白、鸡头杆、菱角米、茨菇汤,这些源自河流、湖泊、湿地的食材,烹饪时,一般多采用清炒、清炖,藉以保全食材的本味,食之清嫩爽口,微甘中夹带着淡淡的清香。本人就尝试过一种做法,将嫩绿的马兰头洗净后,用开水小焯一下,滤去涩汁,切碎,团作一个宝塔形,置于白瓷盘中,其上撒些精盐和捣碎的熟花生仁,再淋一点芝麻油,用筷子轻轻将绿“宝塔”推倒,那味道美极了。
那些来自大自然的野菜,不仅清新味美,颜色也好看。藕的白,菱的红,芡的微黄,野芹的绿,仿佛把五彩缤纷的大自然搬上了餐桌似的。外地朋友食后,不无赞叹,说池州箸头上挑起的就是一个江南。面对盘中如此清纯、朴素的菜蔬,内心深处自会漾起一层欢快的涟漪,我管它叫“清欢”,是一种至朴、至简的享受。
在池州,时序一过了清明,人们便纷纷走向野外,开始一年一度的采春。此时,风儿是柔的,郊野是绿的,阳光不温不火,河滩上,水湄边,这里那里,到处可见采春人的身影。芋蒿、马兰头、芦笋、竹笋、野蒜、野芥菜、野水芹等,都是绝佳的美味。时下,城里人常年吃着塑料大棚生产的反季节蔬菜,连敏感的味蕾都退化了。池州人是幸运的,他们有着采不尽的各种野草,一下子吃不完,就用滚水焯了,团成团,储存在冰箱里,可以细水长流地从年头吃到年尾,直到衔接上另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譬如我,整个春天就很少踏进菜市场,闲暇时,剪刀一把,竹篮一只,找一片土地肥沃的滩涂湿地,像《诗经》里“采采芣苢”的古人,边采野菜,边赏美景,那种愉悦不可言说,只能悠然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