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了，但没完全还”

2024年10月，英国宣布将把查戈斯群岛的主权移交给毛里求斯，结束了在非洲的最后一个殖民地统治。

英国这场“归还”并不痛快，中间经历了长达数十年与毛里求斯的法律纠纷。而且，英国“还了，但没完全还”，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迪戈加西亚岛会继续用作军事基地。换句话说，这块土地的主权还给了毛里求斯政府，但没有真正还给人民，曾经被驱逐出岛的人民还是回不了家，土地还被美国用作军事基地。

查戈斯群岛地处亚洲、非洲、大洋洲的交界处。

磨蹭了这么久，英国选择此时归还，有强烈的地缘政治意义。实际上，英国把殖民时代的最后一些势力范围移交给了美国，是为了巩固北约国家在印太地区的霸权。

英美霸权交接是一场漫长的剧目，如果说它开始于诺曼底登陆，那么“归还查戈斯群岛”代表着它已然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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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此时把查戈斯群岛归还给毛里求斯，并非简单的遵从国际规范。恰恰相反，它充满了复杂的地缘政治动机。

2024年11月11日，在毛里求斯特里奥莱，当地民众挥舞国旗。新华社记者 李亚辉 摄

第一，英国早就该还了，但一直拖延。1968年，即毛里求斯独立的三年前，英国把查戈斯群岛从毛里求斯分离，它成了英属印度洋领地（BIOT）的一部分。英属印度洋领地包括了英国从毛里求斯和塞舌尔脱离英国统治独立之前分出来的两个岛屿。英国同意，未来不需要将其用于国防目的时归还这些岛屿。塞舌尔群岛于1976年归还给塞舌尔，因为这些岛屿从来没被军事化。但是毛里求斯自1980年代以来一直要求归还查戈斯群岛，却毫无进展。查戈斯群岛的58个岛屿中，迪戈加西亚岛是最大的一个。为了修建英美联合军事基地，一千多名原住民被迫迁离。五十多年来，英国一直驳回查戈斯群岛去殖民化的多项法庭裁决，直到2019年，国际法院的一份决议指出，“毛里求斯的非殖民化进程未完成……1965 年的分离并非基于‘人民的自由和真实意志表示’，这种持续的统治构成了错误行为”，确认英国违反了联合国禁止在独立前分裂殖民地的决议。2022年，英国启动了和毛里求斯的正式谈判，非洲各国领导人也多次在联合国大会上谴责英国和美国的虚伪行为。

第二，英国选择现在归还，实际上巩固了美国的印太战略。布局在迪戈加西亚岛的英美联合军事基地名义上是“联合”，实际上主要是美国使用和出钱维护。毛里求斯已经把军事基地所在的迪戈加西亚岛租给了美国，租约99年。美国的非政府组织“人权观察”声明称，将迪戈加西亚岛排除在归还协议之外，意味着“犯罪行为将长期延续”。被驱逐的居民没法回到迪戈加西亚岛，也没有获得赔偿。如今，英国被赶走了，美国可以在毛里求斯的同意下运营迪戈加西亚岛的军事基地，对于美国在印太地区的活动更方便了。

这个军事基地位于东非和东南亚中间，美国可以轻松地监视中东和亚洲。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毛里求斯是《非洲无核武器区条约》（《佩林达巴条约》）的签署国，该条约禁止研究、开发、制造、储存或拥有核爆炸装置，而英国竟然将迪戈加西亚岛从该条约中剔除了。也就是说，毛里求斯获得这个岛的主权后，很可能给予美国某种豁免，继续支持在岛上的美国军事基地里部署核武器。

第三，从中渔利的可能是印度。澳大利亚智库“印度研究所”的巴什菲尔德（Samuel Bashfield）认为，最有可能从英国归还中受益的国家是印度。毛里求斯与印度的贸易关系最密切，而且大多数毛里求斯人都有印度血统。毛里求斯没有自己的正规军队，印度在过去50年里为毛里求斯提供了事实上的安全保障。印度是美国的盟友，毛里求斯与美国建立更紧密的关系，对印度来说“并未失去太多”。澳大利亚智库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的瓦兰斯（David Vallance）认为，印度在毛里求斯的阿加莱加岛上建造军事设施，是为了监视中国并在印度洋对抗中国。

把查戈斯群岛归还给毛里求斯，是英国“帝国日落”多米诺骨牌上的第一块。查戈斯群岛归还以后，英属印度洋领地也即将消逝。目前，英国惴惴不安，担心失去更多的殖民地。

英国在地中海、加勒比海等地区仍有13块有争议的领土，其中最严重的主权争议发生在马尔维纳斯群岛（英国称福克兰群岛）。阿根廷主张对马尔维纳斯群岛拥有主权，并于1982年4月在这里与英国发生短暂但激烈的冲突，英国获胜。目前，该群岛有自己的政府和宪法，但英国仍然负责外交和国防事务。

前英国武装部队大臣弗朗索瓦（Mark Francois）表示，毛里求斯与英国达成这项协议将“鼓励阿根廷等国家争取对福克兰群岛的控制权”。一方面，查戈斯群岛的归还具有反殖民意义，毕竟国际法院做出了有利于被殖民国家的判决，会激励其他国家寻求法律途径来维护自己的权利。另一方面，查戈斯人因为英美联合军事基地的存在，无法回到家乡，又强烈地提醒人们殖民遗产的长期存在及其侵犯人权的现实。

除了拒不归还，英国还试图以各种手段徒劳地挽留其殖民权益。根据2010年“维基解密”公布的英国外交部记录，一位外交部官员在一份电报中告诉美国，建立“海洋保护区”将“有效终结查戈斯岛民的安置要求”。后来，联合国国际法院宣布英国圈出的这个海洋保护区是非法的，侵犯了毛里求斯的捕鱼权。

归还查戈斯群岛，是英国与美国在“面子”和“里子”之间权衡利弊的选择，是“既要又要”的一个做法。“面子”是西方提倡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规范性取向。英国和美国作为西方的领头羊，再不归还旧殖民地，等于明目张胆地无视国际法。“里子”则是其现实的地缘政治利益，尤其是在印度洋地区保住美国的军事基地，落实印太战略以及协调西方集体安全。

从英国国内来看，保守党政府最初更看重“里子”，完全无视国际法院裁决。保守党对这一协议的达成十分愤怒，所有党首候选人都迅速抨击工党，前外交大臣克莱弗利在社交媒体上写道：“软弱，软弱，软弱！”相对而言，工党更加“要面子”，代表了左翼的国际主义和进步主义立场。2019年，时任工党党首的科尔宾（Jeremy Corbyn）曾表示：“返还这些岛屿的权利绝对重要，它象征着我们希望遵守国际法的方式。”

从反殖民视角来看，美国和英国一边无视国际法庭关于查戈斯群岛的多项裁决，一边却要求非洲国家在国际组织中支持它们俄乌冲突和“反对俄罗斯殖民”的立场；在多次无视非洲联盟和毛里求斯要求归还群岛主权的诉求之后，英国和美国仍然将自己塑造成非洲国家的反殖民盟友，何其讽刺！

归还查戈斯群岛，是英国向美国进行权力移交的最后一个篇章，英美霸权交接的漫长剧目终于接近尾声。

20世纪30年代，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事实上的全球最强国家。

1944 年3月，英国外交部发布了一份备忘录，阐述了帝国的“美国政策”——鉴于美国人对世界规则的天真看法，英国应该让他们“跟随我们的脚步，而不是我们跟随他们的脚步”“利用美国的力量来维护英联邦和帝国，如果可能的话，收复欧洲”。

在随后的6月6日，由美英盟军实施的诺曼底登陆拯救了欧洲，也标志着欧洲帝国体系的崩溃。

但彼时美国对霸权的想法与英国不同，美国希望以规则和道德来支撑一个长久运转的世界体系，而不是继承欧洲的殖民帝国体系。诺曼底登陆中，艾森豪威尔斥责下属在报告中用“占领”的说法。他说，这些领土是被“解放”了。1945年2月，在雅尔塔峰会上，英国首相丘吉尔别无选择，只能默许美国和苏联提出建立一个以非殖民化为使命的联合国组织。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越来越多的前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国家开始认识到，它们所谋求的独立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英帝国治下所容许的自治有着本质区别。正如赞比亚开国总统、非洲民族解放运动元老肯尼思·卡翁达所言，这种以自由伙伴关系为幌子的政治安排，实际上是“把我们出卖给这些伪装相信伙伴关系实则肆意鼓吹种族隔离的人”。

面对积极争取去殖民化，谋求建立一个更为平等新秩序的第三世界国家，英国“选择了友谊”。它接受了在大西洋同盟中担任次要角色而非制衡美国，是因为与美国争霸会让其损失更多。

如今，英国表面上支持“去殖民化”，实际上向美国提供了印度洋的军事基地，以巩固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军事存在。这是英国“弃卒保帅”的无奈之举，以期让美国作为西方领导国家的权杖更稳固，让西方的集体优势继续占据未来的国际体系。

英国只有与毛里求斯达成双边协议，才能让美国的基地权无可置疑。非洲国家的非殖民化诉求为英国带来的法律责任和道德包袱，只会比美国为军事基地支付的租金和赔偿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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