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骨氣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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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後，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對沒有空調的古人而言，到了夏天，就該換上苎麻織成的夏布衣裳了。手工苎麻織物，輕薄透氣、出汗不沾身，自古多用於夏季做衣裳、蚊帳等，從明清时起便將其專稱為夏布。織夏布的苎麻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在農村和野外的山地分佈廣泛，許多人應該都對它似曾相識。這種長得跟「野草」似的植物，原生於中國，並在華夏大地上廣泛種植，目前中國最早的苎麻布出土文物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距今已有4700年。直到現在，中國仍是苎麻最大的產區，因此國際上冠之以「China grass」（中國草）這個令中國人為之自豪的名稱。
苎麻一年可以收3～4次，在湖南江西等地方，收苎麻跟收稻穀一樣，順着早稻、中稻和晚稻的時節便也把苎麻收了。不久前，無用栽種在手工紡織傳習館一隅的苎麻也到了可以採收的時候，早有經驗的無用人二話不說，帶上工具就出發了。無用人割起苎麻來，動作乾脆利落，很快就割好並且捆好了苎麻。再過三四個月，在採過的莖稈上，苎麻又會重新竄得更高，這樣頑強的生命力，似乎也印證著苎麻作為「中國草」的力量。剝麻的時候，首先要從莖稈的一頭牽起一條麻，再麻利又穩當地剝到另一頭，就是一條完整的麻。這個動作看起來簡單，實際上，由於麻杆較長，在剝的過程中時時需要理順剝好的部分，不然一邊剝，另一邊剝出來的麻就會糾結在一起難分難解。
幾年前，馬可老師委託瀏陽夏布非遺傳承人譚智祥從自家地裡挖了一麻袋麻根寄到了珠海，栽種在傳習館便長成了今日採收的苎麻。瀏陽有種植苎麻紡織夏布的傳統技藝，當地出產的優質夏布「輕如蟬翼，薄如宣紙，平如水鏡，細如羅絹」，唐代時就有出口的記錄，明朝時更被列為貢品。瀏陽地裡的麻根翻山越嶺來到無用，在珠海的土地裡沉睡著。待到清明前後，春雨潤物，埋在土裡的麻根逐漸蘇醒，萌發出了綠色的嫩芽。充足的陽光和雨水滋養之下，苎麻很快就拔高成長起來。尤其是在天氣更溫暖的珠海，用不了到收割早稻的時節，苎麻就已經長得比人還高了。乍看它的樣子，實在是不太起眼。但風一吹，層層疊疊的心形圓葉像波浪一樣不時翻出白色的葉背，又另有幾分可愛。用手輕輕覆蓋在寬大的葉片上，感受細密的葉片絨毛摩挲手心，靜靜觀察這棵苎麻莖杆上米粒般的碎花，與在其上忙忙碌碌的昆虫，竟從心裏感受到一種屬於苎麻的，堅韌又柔軟的質感。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從剝下來的麻條，到能夠紡織的苎麻紗線之間，有一道非常重要且必要的工序，那就是績麻，即將一條條麻絲打結連接成為可以用於紡織的長且堅韌的麻線。成績一詞，最早便來源於績麻。沒有績，就沒有成，從種麻開始，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能夠將麻搓撚成線，這樣才能給織造一個開始，由線到面，經緯交錯成布。手織苎麻布最大的危機，不在於種植和織造，而在於績麻這項古老的手工技藝。純手工績麻不僅要坐得住，還得受得了皮肉之苦，實在是一項非常辛苦的勞作。曾經，無用人在一次鄉村調研中探訪過一位正在績麻的婆婆。她以手為搓具，把膝蓋當底座，一遍遍地將一條條麻線順著膝蓋的自然弧度，由上至下搓撚，直到績成一條條可以用於織布的麻線。為了織成一匹布，皮膚要經歷多少次麻線的搓撚，我們不得而知。當看到她佈滿厚厚繭子的手掌，磨得紅腫的膝蓋，恍然悟到，績麻的過程，不正是將人身體的溫度注入麻線的過程嗎？用這一吋吋經過手掌和身體打磨的麻線織成的布，怎能不散發出生命的靈性與光芒？目前，隨著會績麻的老人一位位離世，年輕人又不願意吃勞作之苦，績麻這門老手藝在民間已幾近消失。也許，再不用多久，當績麻從我們的生活裡消失，就再也織不出那樣飽含溫度的苎麻布了。
傳統手工方式織造苎麻布料，通常是用生態方法給苎麻脫膠，比如長時間地溪水浸泡脫膠，再直接用苎麻的長纖維來績麻織布。這樣織出的苎麻布用來做衣裳，不僅沒有機織苎麻布的刺癢，衣裳還會越穿越柔軟舒適，色澤也會越發沉靜柔和。現代工業化麻紡織工藝，用化學方式脫去苎麻的果膠，再將原本長長的苎麻纖維打碎後用機器紡紗。這樣織出來的苎麻布色澤晦暗、粗糙且毛羽較多，製作出的衣服早已失去了手織苎麻布最動人的光澤和靈魂。
無用出品的純手工苎麻布衣「逸」採用了目前全手工織造的最細密的夏布製作，有著蠶絲的柔軟光澤和麻的硬挺風骨，可謂剛柔並濟。從苎麻到苎麻布，需要經歷收麻、漚麻、漂洗、打麻、績麻、上漿、牽經、梳麻、穿筘等六十多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和人勤勞細緻的手工勞作密不可分，由此便給予了苎麻手織布既骨感挺括，又柔軟如絲的細膩。無用相信，從大地泥土中生長出來的植物都是被自然母親愛撫過的生命。春天裏，他們被春風喚醒；夏季里，他們無懼風雨、奮力向上生長；秋陽里，他們不負眾望、以茁壯之軀回報農人灑下的汗水；冬日裏，再被一雙雙粗糙的手破開成絲、績絲成紗、紡紗織布、裁布為片，縫片成衣，陪伴我們走過生命的漫長歲月。這世間，有如此美好的事物相伴，好似身邊共度朝夕的貼心老友，這一切，便已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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