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阿德勒《自卑与超越》王珊译 人民邮电出版社 2016
现在该给自卑情结下一个精确的定义了:如果一个问题出现,某个人对此无法适应或无法应付,并强调确信自己无法解决,这是他表现的就是自卑情结。从这个定义我们可以看出:愤怒与泪水或道歉一样,都可能是自卑情结的表现。由于自卑感总会造成压力,所以往往会产生朝向优越感的补偿性举动,但这些举动不是针对解决问题的。因此,朝向优越感的举动只会朝向生命中无用的一面,而真正的问题却被束之高阁或推到一边。这个人就会想尽办法限制自己的活动范围,绞尽脑汁地去避免挫败,而不将心思用来奋力追求成功。他给别人的印象只会是犹犹豫豫、僵滞不前,甚至在困难面前畏缩退却。在恐惧症状的病例中,很清楚地就能看到这种态度。这种病症表现了这样的信念:“我不能走得太远,我必须呆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充满各种危险,我得防着点。”如果总是抱有这种态度,这个人就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或者呆在床上不下来。在困难面前,最彻底的退缩方式就是自杀。在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时,这个人通过自杀放弃一切,并表达了自己相信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我们如果认识到自杀往往是一种谴责或报复行为,就能理解在自杀中也有对优越感的争取。自杀者总是把自己的原因归咎于他人,仿佛在说:“我是世界上最脆弱最敏感的人,你却这么残忍地对我。”例如,一个沮丧的小孩发现眼泪是能使自己随心所欲的最佳途径,他会变成爱哭的娃娃。爱哭的娃娃又会直接变成忧郁的成人。泪水和抱怨——我称其为“水的力量”——是中断合作奴役他人的极为有效的武器。就像那些害羞、拘谨、有罪恶感的人一样,在爱哭娃娃们身上,我们也能看到一种自卑情结。这种人总是毫不迟疑地承认自己十分脆弱,无力照料自己。他们总想隐藏自己所念念不忘的超越他人的目标,隐藏自己不惜一切代价要高人一等的愿望。相反,一个爱吹牛的小孩,一见之下,似乎有一种优越情结。但如果我们研究他的行为而非言语,很快便能发现他所不愿承认的自卑感。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实际上只不过是神经症患者有“狭窄小屋”的一个特例而己。如果一个人害怕认真地面对世界上的爱情问题,他就无法消除自己的神经症。如果他把自己局限于家庭的圈子里,那么他的性欲也会在这些限制中得以表达。这就不足为奇了。因为有一种不安全感,他从不正眼看最熟悉的几人之外的人。他已惯于控制自己圈子里的人,但害怕不能同样控制其他的人。被母亲宠坏了的儿童都是俄狄浦斯情结的牺牲品。他们所受的教养使他们相信自己的愿望就是法律,但他们从未意识到:在家庭范围之外,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情感和爱情。长大成人后,这种人还会抓着妈妈的围裙带过日子。对爱情,他们寻找的不是平等的伴侣,而是仆人,而他们所最能放心依赖的仆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在任何小孩身上,我们可能都能看到俄狄浦斯情结。这样的推断需要的只是这些:妈妈宠爱他,不许他对其他人发生兴趣,而爸爸却相对比较冷漠甚至冷酷。我们都有某种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处于自己想改善的处境中。如果保持勇气,我们就能以直接、现实、有效的唯一途径——改善处境——来摆脱这种自卑感。没有人能长期忍着自卑感,他必会被甩入一种要求某种行动的紧张状态之中。但假使一个人气馁了,他看不到脚踏实地的努力能改善处境,那他依然承受不了自卑感,他依然会设法摆脱它,只是他采取的方法对他无所裨益。他的目标仍然是“不为困难所动”,但他不设法克服阻碍,而力图劝服甚至强迫自己采取一种优越感。而在此同时,他的自卑感会更加强烈,因为其产生情境丝毫未变。因为根本原因依然存在,他采取的每一步都让他更加自我欺骗,他的所有问题也会更加迫切地迫使他去解决。如果只看其行为而不予以理解,我们会认为他没有目标。他给我们的印象,并没有像所想的那样去改善其处境。但是,我们一旦看到他们像其他任何人一样,努力使自己有一种充实感,但却放弃任何改变其处境的希望,他的所有行为就都有意义了。如果他觉得软弱,他会创造使自己觉得强壮的情境。他不是把自己训练得更为强壮,更为能干,而是训练自己在自己的眼中“显得”更强壮。他努力地欺骗自己,但只会获得部分成功。如果他自觉不能胜任工作,他会在家里当一个暴君,企图以此来安慰自己,证明自己是重要人物。不管他怎样用这种方式来欺骗自己,真正的自卑感依然存在。它们依然是同样的昔日情境促发同样的昔日自卑感。它们会形成他心理结构中的一股永不消失的暗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能谈及真正的自卑情结。 所有的神经症症状都表现出受限制性的行为。在口吃者的言语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态度犹豫。残余的社会兴趣推动他与人交往,但他又自我菲薄,害怕尝试失败,这都与他的社会兴趣相冲突,结果他在言语上就会犹犹豫豫。学校里的“后进”儿童,三十来岁仍无工作的人,逃避婚姻问题的人,不能重复相同动作的强迫性神经症患者,过度疲惫无法面对白天工作的失眠症患者,这些人都表现出一种自卑情结,阻止他们在解决生活问题上取得进展。性特征有手淫、早泄、阳痿和性欲倒错的人,他们都体现出一种错误的生活方式。这是由他们在接近异性时的力不从心感而造成的。如果我们问:“为什么会有这种力不从心感呢?”我们还能看到与此相伴的要高人一等的目标。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是“因为他们的目标太野心勃勃,根本无法实现。”我们已经说过,自卑感本身并不异常,它是人类处境得以改善的原因所在。例如,人们只有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意识到自己需为将来有所准备时,才有可能取得科学进步。科学进步是人类改善自己的命运、更加了解宇宙,以及更好地与之相处的结果。确实,依我之见,人类的一切文化成果都是基于自卑感。试想象,如果有一个公正无私的观察员访问我们的星球,他肯定会下这样的结论:“这些人类啊,建立各种机构组织,奋力争取安全感,筑屋顶来避雨,穿衣服以保暖,修街道来方便交通,显而易见:他们自觉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生物。”在某些方面,人类的确是地球上最弱小的生物。我们没有猴子和猩猩的力量,许多动物比我们更适宜于单独面对各种困难。一些动物以联合——它们成群结队——来弥补其弱小,但是比起自然界中所能发现的其他生物,人类需要进行更为多样更为基础的合作。人类的幼儿极为软弱,需要得到多年的保护和照看。因为每个人都是从最稚嫩最弱小的生物(即儿童)走过来的,因为人类如果不合作就会完全受环境宰割,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假若一个儿童没有学会与人合作,他就会被卷入悲观失望和一种牢牢的自卑情结之中。我们还能明白:即使是对于最富于合作精神的人,生活也会不断提出问题。没有人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已实现了出类拔萃、完全主宰环境的最终目标。生命短暂,身体虚弱,而生活的三大问题又不断要求得到更丰富更完美的答案。我们总能找到暂时答案,但决不会完全满足于自己已有的成就。不管哪种人都会坚持奋斗下去,但只有与人合作的人进行的才是充满希望富有成效的奋斗,是针对真正改善我们的共同处境的奋斗。我们永远无法实现最终目标,我想没人会对这一点忧心忡忡。我们可以想象有一个人或整个人类,已经达到了一个再没有任何困难的境界。这种处境中的生活肯定枯燥无比:每件事都能被预料到,每件事都能被提前计算出。明天不会带来任何出乎意料的机遇,对于未来也没有什么好期望的。生命的乐趣主要源于缺乏肯定。我们如果对每件事都已确定,如果知晓了每件亟待了解的事情,那再也无需进行探讨或发现了。科学也将走到尽头,身边的茫茫宇宙也只不过是一个说过两次的故事罢了。艺术和宗教本来给我们提供一个瞄准的理想,如今也失去所有意义。生活中的挑战无穷无尽,这是我们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