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裁缝”，隐藏功名，沅江泵里展露冲天志向

泉眼山首级泵站又出了一件大事。

到了冬季，泵站的8台沅江泵冻坏了3台。临近腊月，生活区青砖瓦房的屋檐下缀着的冰凌晶莹剔透，每一根都比筷子长，端头尖尖的。阳光好时，雪水从屋檐淌下来，落在地上不时发出滴答的声响。转天一早，屋檐上的冰凌还是消不掉，老职工的几个小孩用火钳把冰凌捅落在地，捡起来拿在手上玩，含在嘴里当冰棍。

他们使用的3台水泵就是在这样的严寒天气下冻坏的。对张站长和林立功来说，这是糟糕透顶的事，如果不能及时维修，一定会影响到几个月后的春灌。到时，一滴黄河水扬不上去，建成的几个泵站都会停止运转，国家损失就大了。管理处接到报告时十分重视，马处长和虎副处长一起来了，机电科的曹科长和维修科的包科长也跟了来，他们看着一堆几十吨重的铁铸泵壳无可奈何。自家技术力量不能解决问题，马处长提出及时联系国内专家。专家到现场一看，折腾一番，仍未修好。

“马、虎处长，曹、包科长，你们惹了大麻烦！”自治区水利局局长来检查工作，瞅着3台有裂缝的水泵皱起眉，“泵必须尽快修好，若是耽误了春耕，灌区的老百姓一定认为你们把水贪污掉了！”

这3台沅江水泵来自湖南，长沙是沅江泵的故乡。林立功去过一次长沙，在长沙水泵厂看过工人师傅制作沅江泵的全过程。林立功细心，弄清了水泵从“胚胎萌芽”到“肢体健全”的所有步骤，还记住了师傅安装它的流程。冻坏的3台铁铸泵壳受不住北方寒冷的天气，从南方来到北方，表现出水土不服，身上裂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如果修不好，它们难以逃脱被抛弃的命运，这会给国家造成高达几百万元的经济损失。既然3台沅江泵耗资巨大，上级单位一定会出面及时止损，不可能任其轻易报废。

果不其然，几天后，全国总工会派来的陈专家抵达泉眼山。

陈专家瘦骨嶙峋，60多岁，精神矍铄。来泵站的第一天，陈专家从吉普车上下来，站在泵站院子里先张望了一圈，不吃不喝不休息，非要张站长带他去机房察看被冻坏的水泵。在大瓦数灯泡的刺眼强光下，陈专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俯下身抵近观察泵体上一道道受冻裂开的缝隙。忙活了一个小时，陈专家费力地直起身，也不发表任何高论，默默走出机房。陪同的马处长、张站长紧张坏了，屏住呼吸，盯着专家的脸，只等陈专家发表诊断结果。

“宁夏黄河开闸春灌是在什么时候？”陈专家顾左右而言他，用这个问题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是4月。”马处长回答。

“请您告知我具体日期。”

“每年4月4日或5日。”

“哦，时间上来得及。”陈专家从容地笑了。

“陈专家，您有要求，尽管提。”马处长说。

“我需要两名助手。”

“叫林立功来。”马处长想都没想，点了林立功的名字。

陈专家问完春灌开闸时间，也不谈维修，只说这3台水泵受冻后裂缝比较大，维修难度也是很大的。但是，这泵有救！又说，维修工作得一点一滴做，进度快不起来，费时大约四个月。四个月后，宁夏春灌。

马处长提出，让陈专家住到县城一家大旅社里。陈专家摆摆手，坚持说住泵站，与泉眼山泵站的职工吃住在一起，便于工作，也便于交流。马处长和自治区总工会领导劝不住，只说陈专家如果非住泉眼山，就开小灶。陈专家连连摆手，拒绝讨论这个话题，态度威严，不容商量。

“讨论这个太没意思！”陈专家说完，瞅见林立功跑步前来。

“他叫林立功，是技术骨干，还是一位作家。”张站长介绍。林立功向陈专家问好。陈专家打量了一番林立功，笑着对马处长说：“好嘛！马处长，你派给我的小林同志，很有精气神嘛！”

临时派下来的任务，把林立功整蒙了。这天傍晚，马处长安顿好陈专家，离开泉眼山泵站之前，把林立功叫到他的车跟前，特别叮嘱：“林立功啊，你全力配合陈专家的工作，切记不要问东问西。陈专家来头很大，是国家的宝贝。他不愿说话时，你别问话。他对你讲什么，你只管听，听完就忘，绝不能对外透漏。”

林立功听了一怔。

“立功，我说的话，你记住了吗？”

“马处长，我记住了！”

“立功，你的任务既是配合，也有陪同的意味。”马处长继续提要求，“陈专家在干活时你陪着，绝不能让他心慌和想家。”

“保证完成任务。”林立功说。

马处长拍了拍林立功的肩，低头钻进吉普车，回了城。当晚，张站长神色严肃地对林立功说，在全国，陈专家是唯一能修这3台水泵的人。林立功问，泵站是怎么找到陈专家的？张站长说，固海扬水管理处把困难报给自治区，自治区向全国总工会求助。全国总工会下设的什么科学技术学会，从专家库找到了陈专家。

冰冷的泉眼山泵站，陈专家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这种维修工作必须一丝不苟，把泵体上的裂缝精细地补好。这项工作要求极度精细，陈专家的仪器和工具都很精密，是林立功没见过的。陈专家采取了冷焊接的技术路线。显而易见，他是小焊接、冷焊接、铜焊接、锡焊接方面的大专家。

陈专家的工作现场在巨大泵体的腹腔。每天早上一开工，林立功就跟着陈专家钻进沅江泵。这种水泵的腹腔大过一栋小房子，若从外部形状来看，它比一辆双桥半挂车还要高大宽厚。按说工作现场不算狭窄，但泵体内部空间是密闭的，人钻进去能明显感到缺少流动的空气。在泵体内工作，非得营造一种特殊的工作环境。陈专家指挥林立功在泵体摆上十几台上千瓦的电火炉，用来炙烤，为泵体升温加热。泵体内的顶部高达2.5米，他们有时得架一把梯子才能作业。陈专家认真地一寸一寸缝合裂缝，像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捏着一根针，艰难而缓慢地缝补一件破烂的衣裳。

陈专家诊治了一个月，第一台水泵恢复健康。

马处长一看，激动地竖起大拇指：“陈专家，‘铁裁缝’！”

这天上午，陈专家悄悄对林立功提出要求，说是想喝口酒，休息半天。林立功这才猛然想到，陈专家来后，不知不觉已忙碌了一整月。林立功说，酒菜下午准备好。陈专家很高兴，说千万不要惊动站上和管理处领导，又提出把小徐和小吴两个年轻人也请来，一起热闹。中午，林立功搭泉眼山运输石料的卡车进城，不大一阵工夫便带回两瓶茅台和几碟荤素下酒菜。

掌灯时分，陈专家来到林立功的宿舍赴宴。

因陋就简，他们把宴席设在宿舍里间。徐迎水从邻居同事家借来一张小方桌，安放在自己床铺中间，又摆上各样酒菜。有凉拌牛肉、羊羔肉、清蒸黄河鲫鱼，还有几道叫不上名字的菜肴。陈专家和林立功坐在小方桌两边，徐迎水和吴买骡侧身坐在床上。这样，四人勉强坐下。平日简朴的陈专家，今天却要带领大家一起大快朵颐。吴买骡殷勤招呼，拆开一瓶茅台酒，徐迎水接过酒瓶，把酒缓缓斟进一只只杯子。

大家端起第一杯酒，陈专家提议，为相识在黄河之滨干杯！然后自顾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林立功心想，陈专家今天一定有开心的事，不然不会如此激动和兴奋。不过，大家都不好问什么。开席之前，林立功再三叮嘱徐迎水和吴买骡不要多说话，也不要乱问话。吴买骡心领神会，拍着胸脯说：“立功，我只为赴宴，张嘴只为吃喝，不会多问一句。”

酒过三巡，面红耳赤之际，陈专家觉得气氛沉闷。这几个青年只顾给自己敬酒，绝不主动挑起话头。陈专家想说话，明明对面坐着三个青年，可他又找不到对话的人。瞥见徐迎水枕边放着一册高三数学课本，陈专家笑了笑，满脸欣喜地看着徐迎水，说读书是一件好事，虽然你们已经就业，但若将来能读大学，再把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一定能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作出一番大大的成绩。

他们笑着，不住地对陈专家点头。

“咱们认识一段时间了，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陈专家笑盈盈地说，“我叫陈钟盛，祖籍云南大理。旧社会，我在大学里学习机械制造专业，熟悉机电维修。新中国成立后，我从云南去了北京，成为飞机修理工厂的一名技工。后来，工厂职能发生调整，我迈进航天系统搞铸铁冷焊技术研究。没想到，围着飞机忙碌了一辈子，而我一生没坐几回飞机。像这次来宁夏，我还是乘火车来的。”

“您为啥不坐飞机？”吴买骡问。

“一登机，我头晕。”陈专家说。

“哈哈！”林立功忍不住笑出声。陈专家起先是维修电机的，改行之后竟然成了著名的铸铁冷焊专家。林立功很想问陈专家为何改行搞冷焊，但不能问。马处长叮嘱过，只能听陈专家讲，不能主动提问。更何况，他已这样要求徐迎水和吴买骡了。如果自己带头破坏规则，有失威信。

陈专家手拿筷子，缓缓地说：“我国早些时候工艺技术水平不高，很多铸铁大件一旦发生故障，根本没法维修。要重新制造吧，耗时费力，浪费极大，外购的话代价太大。有一回，我的老师郑重地告诉我，铸铁大件是可以通过铸铁冷焊技术进行修复的。”

林立功几人顿时被吸引住，想继续听下去。

“我问我的老师，既然能焊接修复，可技术在哪儿呢？老师说，在外国。这一下，我知道技术只能靠我们中国人钻研了。”

林立功若有所思。

“焊接技术分热焊接、冷焊接两种。热焊接条件苛刻，很少有人用。冷焊接技术复杂，更没人愿意尝试。”

“哦。”

“我当时下了决心，要结束铸铁大件不能维修的历史。”陈专家啪地放下筷子，动情地瞅着大家，“我是一个搞机械的，隔行如隔山，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得学习！我钻研许多年，1966年搞出第一种规格的不同性能的焊条，接着搞出低氢型普低钢焊条，让焊条成本大幅度下降，成为首创。”

“陈老师，您的技术应用一定很广吧？”林立功没忍住，问了话。

“昨天，有条大新闻，你们留意了吗？”陈专家环视一圈。

“我国发射了第一颗地球同步卫星！”徐迎水脱口而出。

“对！”陈专家拍着大腿高兴地说，“哎，就是这条。”

“陈老师，这莫非和您有关？”立功、迎水和买骡齐声问。

“与我也没什么大的关联。几年前，国家研制卫星的运载火箭时，有个大型铸件因冷却而开裂。而缺少了这个大件，会影响运载火箭的研制进度。”

“您做什么了？”大家急切地问。

“我也没做多的工作，”陈专家顿了顿，语气平缓地说，“我只是把运载火箭上冻裂的这个大型铸件，一针一线地给缝合了，让它一飞冲天。”

陈专家把话说完，几个青年愣住了，宿舍里一下沉默了。林立功站起身，以无限崇敬的眼神望着陈专家，徐迎水站起身，吴买骡手忙脚乱地往酒杯添满酒，溢出的酒水落在桌面上，酒香在小屋里萦绕。陈专家也站起身来，他们庄重地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不约而同地提议，用杯中美酒祝贺国家的卫星上天。是啊，卫星上天，这是让全体中国人为之自豪、为之振奋的事情。谁能想到，为之付出过智慧和心血的陈专家，此刻正在黄河之滨开怀畅饮，在一个偏僻的泵站与水利青年一起遥祝属于国家、属于中华民族的一次不小的进步。

不知何时，屋外落了雪。

借着宿舍窗户射出的一束光，能看见屋外雪花在飘落，玻璃窗像一面飘满雪花的电视屏幕。这是冬日里最后一场雪，黄河两岸的平原，此时开始孕育一个崭新的春华秋实，离黄河开闸的日子越来越近。陈专家把工作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得尽快把活儿干完，只有这样，固海扬水人的心才会踏实些。

“你们争取考上大学！虽说社会本身就是一所大学，行行都出状元，每一个平凡的岗位都有机会让人发光发热，然而，接受大学教育会让人的知识面变宽。”陈专家说这话时已是醉眼蒙眬，斜靠在垫了被子的墙角。

万籁俱寂的泉眼山，静得听不见一丁点儿声响。厚厚的大雪覆盖了泉眼山泵站，一片银装素裹，两代人共同的情感和愿望，在这里拧揉交织，激情碰撞，奏响了一首昂扬向上的畅想曲。林立功把目光投向窗外，树枝上厚积的雪在纷纷扬扬坠落，他听见黄河开凌破冰，水在哗哗流淌，是那么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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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