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星陈冲:文革中畏“罪”自杀的外公,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文化   2024-10-26 17:1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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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Joan Chen),1961年4月26日出生于中国上海市,华语影视女演员 、电影导演 ,奥斯卡金像奖评委,好莱坞编剧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
本文节选自《上海文学》2021年第10期。
陈冲的外公(北方叫姥爷)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家,又一大师级的人物。1906年8月18日生于江苏嘉定(今属上海市),1967年12月卒于上海。出身于一乡村小学教师家庭。早年曾在一私人医院中当学徒。1934年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后留校,任药理学助教。1937年留学英国,1939年获伦敦大学医学博士与哲学博士学位,并被吸收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940年赴美国哈佛大学进修。1941~1946年任上海医学院药理学副教授兼中央卫生实验院药理研究室主任。1949年后,除任上海医学院药理教研室主任外,尚兼任中国科学院药物研究所学术委员,全国血吸虫病研究委员会药物组组长,中国生理科学会理事。长期从事药理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培养了百余名药理学研究生、进修生,他们大都成为药理学的教学或研究骨干。他善于将国际上新兴的科学前沿结合中国实际进行研究,在微生物和血吸虫病化学治疗学以及传出神经药理等方面作出贡献,为中国现代药理学的开拓者之一。60年代初张昌绍和他的研究生邹冈发现, 吗啡镇痛位点, 这一研究结果被认为是吗啡镇痛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果。
浩浩荡荡的“文革”运动打破了家庭的安宁。张昌绍的研究工作停止了,项目搁浅了,研究室关闭了,论文被勒令停写了。张昌绍以一生的坦然与缄默维护着自己的人格与尊严。在一个寒冷的平静的冬夜,他最终选择了令陈冲和家人都震惊的方式——自杀,来捍卫自己一生的追求并为之奋斗的真理和科学。张昌绍临走时留给陈冲的是一幅“说话要和气”的字帖。

我恍惚有这样的记忆,出事的那天外公没有吃完碗里的午饭,拨到猫食盆里喂猫了,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那晚母亲很早就让我和哥哥去睡觉,半夜里我被各种动静吵醒,好像有人低声急促地说话,还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我再入睡的时候就睡得很浅,做了断断续续的噩梦。人生第一次有不祥的预感,也许就是在那天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看见家里的大人,老保姆把我送去了幼儿园。下午她接我回家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等着我,把我带到灶头间,蹲下来搂住我说,外公死了。说着,她就哭了。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大人哭,非常害怕,抱着她不放。等了一会儿,母亲松开我,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去外公和姥姥的卧房。厚厚的窗帘拉紧着,昏暗的光线里姥姥背靠枕头呆坐在床上。那年姥姥五十九岁。母亲说后来姥姥曾经吞别针,企图随外公一样去死,但是被抢救了回来。
外公死后的第二天,母亲送我去幼儿园,教我说,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行了。那天我们跟往日一样,洗完手洗完脸,排队等着老师用玻璃试管给我们每人嘴里点一滴鱼肝油,然后另一位老师给我们每人手上点一滴甘油抹脸。那时候糖是稀有物资,我们每天都等着这个时刻舔甘油里的甜味。排在我前面的女孩舔着甘油回头说,我爸爸说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杀,什么是畏罪自杀?我低头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义的四个字却嵌到了我的脑子里。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大人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到外公,所以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1981年我出国留学的时候,随身带走了家里仅存的几张外公的相片。那是一箱准备四年大学用的生活必需品——肥皂、牙膏、手纸、替换衣服、被单、字典和几本书籍,不知为什么外公的照片也在这箱生活必需品里。一旦有了剩余的钱,我就到一家叫Arron Brothers的镜框店,买回几个“买一送一”的镜框,并用很宽的硬纸边衬托着,把那几张又小又黄的照片分别挂在墙上、放在我的书桌和床头柜上。
外公站在一个阳台上,身后有洋楼和花园。他身着浅色西装,梳着中分头,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却是十分坚定的。那是他相片里最年轻的一张,也许是在上海医学院期间?
外公坐在一艘赛艇里划船,身穿白衬衣加一件西装背心,打着领带。照片中那条河,河边的树和那座小桥似乎是牛津大学。那应该是1937年到1940年之间?
外公站在假山前的石桥上,身后是湖心亭,水里有荷花,头顶上飘着柳枝。他身着西装大衣,英俊潇洒。那是他出国留学之前,还是他刚刚留学归来?
外公和几个斯文青年,站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身后是一栋矮楼。外公身着西装大衣,戴着皮手套,个子比其他人高很多。这张照片背后写着:1945年于前中央卫生实验院,化学药物系药理室(重庆歌乐山)。
外公和姥姥手里抱着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着中山服,胸前戴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章。他抿嘴笑着,是个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1960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每次为镜框擦灰的时候,我都会仔细看照片里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温和典雅,目光里充满抱负和理想。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让他这样决绝地离开人世?难道没有任何一种依恋能够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岁,据母亲说,他精力充沛,连体重都保持在青年时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发的心血管病、糖尿病、关节病之类他全没有。而在那个寒冬腊月的夜晚,他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才能理解他?
外公因是畏罪自杀,家属得不到任何津贴,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后,也停了薪水,每个月只有几块钱的生活费,我们的家境变得很拮据。母亲和姥姥都不会过日子,心血来潮的时候,母亲会去买话梅、桃板、酱芒果干,姥姥也会买椰子酱、面包、烤子鱼罐头那样的奢侈品,经常是到发工资前几天就维持不住了。这种时候,母亲和姥姥就会互相责怪、争吵。吵架开始都是为了菜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母亲对姥姥的控诉:我才五岁啊,你就把我丢给人家,自己去了英国,我吃蛀掉的米,裤子破了用书包来挡,后妈都不会这样对孩子啊……那段幼年的不幸被母亲多次提起,每次吵到这个地步姥姥就只好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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