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清评论和舆论的边界。
舆情越来越成为当下左右电影成绩的一个关键指标,也是2025年能否重回辉煌的决定性因素。
2024年,肉眼可见的好几部电影卷入到了舆论风暴之中,《负负得正》《孤星计划》因宣发问题遭到了粉丝集体控诉;《逆行人生》还未上映就因“微笑海报”陷入价值争议;时隔三年重回的《雄狮少年2》,仍未摆脱“眯眯眼”指责。
(图源:微博)
曾几何时,舆论对于电影而言并不是完全负面的。观众有时会自发结成“自来水”,助力作品发酵影响力,继而收获超出市场预期的成绩。这时的“舆情”就会被翻译为“口碑”。
比如邵艺辉的《好东西》在两轮点映之后,凭借着口碑一路逆袭,预测票房从起初的1亿涨至7亿,且豆瓣评分开分9.1分,创下2024年国产片开分最高剧情片纪录。邵艺辉凭借《好东西》出色的表现赢得观众的喜欢,在有好戏观众选择中,收获大满贯,摘下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三项荣誉。
(图源:猫眼专业版、豆瓣)
舆论不是“餐后甜点”,相反,它是电影工业中的一道重要环节。从电影工业的层面上看,电影舆论联系着电影供方与需方,可以使电影投资、制作方了解电影市场需求,从而影响制约着电影的制作和发行。在2035年建成“电影强国”的目标里,也包含了“构建政治性、艺术性、社会反映和市场认可相统一的电影作品评价机制,营造积极健康的电影舆论环境”的要求。
但它尽管如此重要,却又实在难以捉摸。如何在汹涌变化中梳理出舆论的隐秘规律,中国电影舆情环境的水温到底如何,成为了悬置在所有电影人心中的一个疑问。
在2024毒眸文娱大会的“电影与舆论”分论坛上,我们邀请了从学者、电影评论家到电影博主等多媒介视角的从业者共同探讨,试图搞清楚“电影到底在吵什么”。
评论从强势到弱势
“曾经我们在微信公众号时代,行业里面给了我们一句话,叫‘毒舌电影的一篇文章可能会影响一个亿的票房’。这句话我们从来没有认证过,但可见当时大家觉得电影评论非常重要,评论对于一部电影的口碑营造具备决定性的作用。”
出身传统媒体的广州有好戏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何君,作为一家既是自媒体公司,也是电影评论机构的创始人,站在宏观的媒体视角对整个电影评论行业的水温变化有着更切实的感受。
何君(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强势媒介在变化,评论节奏的掌舵人也逐渐发生了偏移,来自最普通观众的意见开始慢慢占据主导地位。她特别提到电影《雄狮少年》,一部内容扎实的动画电影,却因为“眯眯眼”等指责陷入漩涡之中,最终电影原本预测20亿的票房,最后跌落1亿,缩水20倍。很多账号即便进行客观分析,也只会被观众扣上“恰饭”的帽子。
根据灯塔《2024中国电影市场年度盘点报告》显示,当下消极口碑是观影的第一阻碍,占40%。而2024年未购票评论占比同比去年上涨了3%,这意味着场外评论的声音影响进一步提升。
(图源:灯塔研究院)
一部电影筹划这么长时间,但是因为莫名的“带节奏”,使得商业价值大打折扣,站在产业视角而言,是难以估量的市场损失。
制片人方励提出了自己的解法,他认为,如果电影的生命周期能够拉长,让观众可以持续选择它,舆论在当时当刻的重要性就会减弱。正是因为目前电影生命周期太短了,舆论在短期内的影响,就会让影片很难翻身。
而在资深影评人梅雪风的眼中,目前舆论环境最值得担忧的地方在于,观众评论时总是更关心“三观正不正”等一些简单粗暴的东西,“这些东西把电影最终窄化或者简化为一种价值评判,可能跟电影的本质是相悖的。在我看来,电影更大的价值是提供价值评判、意识形态判断之外的东西。”
梅雪风(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短视频粉丝体量达上千万的创作者婧公子,平日工作中跟网友有着更直接的接触,嘈杂的评论氛围时而让婧公子感到心情复杂,“我现在基本都不回复评论,赞同的就点赞,不赞同的就不理,太过分的就默默删掉。”
在接触过程中,她敏锐地观察到当下舆论氛围具有三个特点:非黑即白的标签化、观点转变迅速、场外观点影响电影本身。这种情况让婧公子很担忧,有时一句不理性但吸引流量的评论,会大大影响电影的评分,让好电影蒙受不白之冤,比如,《盛夏光年》和《好东西》都曾陷入不公正的舆论风波。
这样的窘境下,即便评论者想让有价值的声音被更多人关注,他们也深知粗暴的传播逻辑会让他们的声音被缩小,“这就是沉默的螺旋。”婧公子说道。
婧公子(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经历了从公众号到短视频不同媒介渠道的创作,硬核卡子感受到不同平台不同的评论区氛围,他坦言自己转型时每天都害怕说错话,写视频文案瞻前顾后,“但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有时候这种对舆论的恐惧或者怕说错话的心情,可能也是创作者自己的一种借口,你是因为怕才不敢说,还是说你本来就对自己的观点没有那么自信。”
硬核卡子(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再之后,硬核卡子不再束手束脚,他主动袒露自己的弱点和疑惑,不再说套话和金句来掩盖自己的不自信,这样做出来的内容反而收获更宽容的舆论评价。“当大家看见你是一个真实的人,真实的发表观点时,而不是说迎合某一些宏大议题或宏大趋势时候,大家才会更想听你说的话。”
创作者怕舆论,观众又不信评论
一部电影所经受的风向考验,一方面来自于评论的专业性解析,另一方面来自于舆论的个体感受总和。媒介渠道的变化,让两者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进而也让整个讨论环境变得复杂起来。
在何君看来,大众对于一部电影发表的看法,应该是百花齐放的,但电影评论和电影舆论的边界需要厘清,评论是影评人的事,舆论是观众的事情。
何君(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何君提到,当下自媒体创作门槛越来越低,更多的观众涌入,市场内容的表达者从“KOL”向“KOC”进行了偏移,这种变化带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使得风向节奏慢慢失控,“我们作为评论机构,其实带不动这样的节奏,反而我们被吞噬了,观众教我们做人,我们也陷入了漩涡。”
正因如此,评论者除了要精进能力,更要做到守住评论的底线,“评论人需要做好评论的事儿,不要在舆论当中去抉择、去站位。”何君谈到。
深耕专业影评领域多年的梅雪风对此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当电影评论的群众规模扩大后,更加理性的电影评论在慢慢减少。在他看来,电影评论的基础建立在评论者的深度阐释上,需要从基本审美出发,推论出这部电影的好或坏,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定调,“推论的过程比结论更重要,但是现在的评论更多是结论,没有推论的过程。”
仅靠一句话、一个字去定义电影的优劣,会进一步收窄电影本身的内容价值,“充满了情绪、充满了某种价值判断的评价多了之后,某种程度上我们更理性的声音会慢慢地被压制住。”梅雪风表示。
当观众们声量提高,且范围扩大,无法形成统一有价值的意见,这让创作者也普遍陷入迷茫之中,无法洞悉观众的核心需求。但站在观众角度而言,嘈杂的评论市场上,也无法找到令人满意且信服的评价。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尹鸿对此提到了两个现象:创作者怕舆论,而观众不信评论。
尹鸿提到,过去一年,中国电影创作之所以大家会觉得有些保守,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舆论枷锁,创作者为了安全,会放下真正的创新精神,在舒适区内进行创作。
尹鸿(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长期以来,评论深受“四子”影响,即圈子、位子、票子和面子,导致评论失去了应有的产业公信力,让观众丧失了对评论公正性的信心,再加上外界极端非理性的声音在舆论场加速度大范围传播,观众也很难建立对评论的信任。
于是,一个蛇咬尾式的无解循环逐渐清晰起来:观众分散式发声成为市场主流,在嘈杂的环境中创作者无法进行内容创新,有限内容创作更加激起观众的不满。
尹鸿看来,健康的评论状态对普通观众而言是一个引导,对创作者来说是一个校准器,建设一支健康的评论队伍,对当下而言是当务之急。
建设一支健康的评论队伍
为了谋求电影的高质量发展,营造健康的电影生态的诉求也变得越来越强烈,而作为这个生态的基础,需要从电影评论出发,为整个舆论环境奠定结实且稳定的基础。
作为评论机构的创始人,一直以来,何君致力于建立完整的新媒体评论人才体系,在评论人才的筛选上有着自己的见解。在她看来,电影评论队伍需要挑选对行业有热爱之心的人,只有这类人才会持续不断精进自己的专业度。而影评机构在建立人才梯队之外,也应该给予相应的专业体系帮扶,不仅鼓励创作者的真实表达,还要给予犯错的机会。
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在何君看来,作为产业一环,电影评论与舆论应该设立准入门槛,建立监督机制,这其中平台的作用不可忽视。
对此,梅雪风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观点,他认为,如果真的需要评论对整个行业和观众起到更大的作用,就要把电影评论从行业里面独立出来。只有当它不是产业的一环,才不会有利益纠葛。如果电影评论始终都是电影营销链条的一部分的话,就无法谈电影评论本身的作用了。
常年与海外电影节展进行合作交流的香港电影节电影业办公室总监王庆锵,对于国内外电影舆论环境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汲取了一些海外经验跟大家交流分享。
王庆锵(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在他看来,国内可以对比欧洲的FIPRESCI国际影评人联盟,建立中国评论学会,每年在世界各地的电影节组成自己的评审团进行评奖。另外可以成立一个具有公信力的杂志,完全讲行业的活动,给行业人看。
评论体系逐渐完整,所形成的行业体系也就更具有行业影响力,既能令观众信服,也让创作者安心。
关于评论体系的建设,尹鸿提出了建设性意见,他认为,当下需要把更活跃、更年轻的评论者组织起来,提供磋商、讨论、达成共识的机会,“因为评论归根到底是人做出来的,一个好的电影时代一定会有一群大家认可的电影评论者,所以我们得推人。”
尹鸿(图源:2024毒眸文娱大会)
另一方面,可以筛选出评论奖项,将新媒体平台的活跃评论者组成评论团队,进行评论者选择,“比如我们做一点月度、季度、年度的选择,而且如果是年轻人,没有那么多的顾及,把评论团队的评选理由用三句话写出来——为什么我把它评到第一?为什么把另一个评到第二?我觉得标准就是这样,你得把标准写出来,我才知道你是什么标准。”
不能单单坐而论道,对于评论人要进行年度性筛选推举,推出有水平的评论者,之后由评论者推举出来的作品,才更有行业价值。
建立中立的评估体系,不仅需要的是对电影充满热爱和真诚的人,还需各方努力,不仅是管理者的努力、评论的努力,还包括社会不同资质机构的努力。
不可否认的是,舆论的强势意味着观众话语权的提升,意味着观众的喜好趣味被尊重、重视。但另一方面来说,舆情在群体性狂欢下也变得更加不可控。当下我们不仅需要引导观众的评论风气回归理性,更需要评论体系的建设和新一代评论人才的培育,用切实的政策方法,控制舆论不滑向危险地带。
如此,这把舆论双刃剑才能挥洒出它真正的实力,让2035年文化强国、电影强国的期许更早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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