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晶
我是齐鲁书社的一名退休已久的老编辑,桑榆岁晚,辄多会追忆往昔青春岁月的苦读时光,怀念中年起的编辑生涯,当然也会回望近二十年来似乎碌碌无为的退休生活,但这期间我与山东省图书馆(以下简称省图)之间发生的几件大事,却仍历历在目,大概终生难忘。
珍贵古籍名录评选工作,右一为周晶先生
本世纪初,国家政通人和,国力趋强,出于对保护祖国文化遗产的重视和需要,文化部决定组织评选国家级珍贵古籍名录,各省相应组织评选各省的珍贵古籍名录。我有幸被山东省文化厅和山东省古籍保护中心(以下简称省中心)聘为省级古籍名录评选专家,参加了全省三次珍贵古籍名录的评选工作,深感荣幸,觉得受到信任和尊重,并深知肩负使命的重要性。老骥伏枥,发挥余热,与省图和省中心的领导和专家们一起圆满地完成评选任务。自认为这是我退休不久,国内著名藏书家韦力先生力邀我重新出山,继续编辑由我策划编辑出版并在海内外有一定影响的《藏书家》三年(出版第十一至第十六辑)后的最重大的人生经历;同时,也更加深了我与省中心特别是省图的默契和感情。
《山东省立图书馆季刊》
第一集第一期书影
回想起来,我与省图的关系不是近二十年来才建立的,而是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记得自中学时代起,每当到大明湖游览,每当看到坐落于南岸的省图,我都会肃然起敬,因为那是爱书人心中的文化圣殿。但由于我家远在西郊,交通不便,故只能望馆兴叹。“文革”前后,我曾在旧书店、旧书摊买到民国间《山东省立图书馆季刊》及老省图出版物,还淘得由老省图散出的古籍,我都珍惜收藏;特别是后来听闻王献唐老馆长在抗战期间不畏艰险,护送馆藏珍贵善本文物入川的传奇故事,更增加了我对省图和省图人的敬仰之情。
《山东省立图书馆丛刊》
第二种《海源阁宋元秘本书目》书影
报刊阅览室
而自20世纪80年代初我到齐鲁书社担任编辑工作之后,才开始有了能经常亲近我少年、青年时感到既神圣又神秘的省图的机会。在我做编辑的二十年间,曾多次到大明湖畔的“奎虚书藏”查阅资料,并有幸观览了馆藏的部分珍本秘籍,特别是聊城杨氏海源阁遗存图书文物及青州李文藻藏书印等,大饱眼福;而馆中的图书管理工作人员坐拥书城,“腹有诗书气自华”,令我特别羡慕,而他们的热情周到的服务,也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到了90年代,由于工作需要,与省图来往最多、联系最密切的当属当时的特藏部主任李勇慧。90年代末,济南现代的大藏书家张景栻(亦轩)先生当时已到垂暮之年,仍藏有清海源阁旧藏、清代著名学者顾千里批校并有王献唐长跋的清刊《说文系传》及相当数量并珍稀的乡邦文献等,李勇慧主任以省图名义,委托与张先生熟稔并有交往的梁修先生、杜泽逊先生和我去做张先生的思想工作,动员他将收藏的书画文物让归省图,省图当时也提出了很优厚的条件;但虽经我们三人苦口婆心、千方百计地劝说,老人却固执己见,决不归公,最后只能无果而终。然而由此,我与李勇慧主任更加熟悉了,以至于有一次我参加社领导班子(我时任副总编辑)办公会,李勇慧主任竟意外地到办公会上找我,当着其他社领导的面对我说:“周先生!你不能将你收藏的古书卖给天津图书馆,要留在山东啊!”我当时因工作关系,与天津图书馆历史文献部主任李国庆先生往来密切,可能有些风言风语,而其实我那时年方逾半百,对我所藏微不足道的古书尚未想过出路,但李勇慧主任的快人快语,给了我很大震动。张先生的前车之鉴,值得自己未雨绸缪。
我1958年随父亲举家迁徙到济南后,方开始购藏线装古籍,至本世纪初退休时,所藏明清刻、抄甚至稿本古籍已有数百部(内有许多残本,但不少是珍贵的孤本、稀见本),其中约有三分之一是我的专题收藏——山东文献。虽然我出生于辽宁鞍山,成长于大连,但我的祖籍却是山东福山县(现烟台市福山区),是早年“闯关东”的胶东人的后代;而济南又是我学习、工作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第二故乡,我的古籍收藏就是从济南起步的。我经历过十年“文革”浩劫,痛惜祖国大批古代图书文献被人为地焚毁,自己的部分藏书也被迫付之一炬,但庆幸自己的些微古书因被带往我所在的施工部队收藏,躲过一劫。而从此我便对古书更加珍惜,以有限的经济能力和收藏条件去购藏古书。四十年来,我除经常出入济南的古旧书店、旧书摊及文化市场外,还借公务出差、开学术会之便,遍访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扬州、武汉、成都、西安等地的古旧书市场,访求古籍特别是山东文献。
山东是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人文荟萃、典籍众多的文化大省,即使我购藏古籍的专题是山东文献,也要有所选择,量力而行。山东历代大家辈出,名家亦灿若明星,因此他们的著作流传的就多,存世的也多,书借名重,市场价格也就不菲。而其实历史上,山东各地尚有许多小名家或仅限一时一隅之文人士子的著作未被重视和发现,如再不进行访求发掘,就会自行湮灭。所以我另辟蹊径,力所能及地寻访古代尤其是清代的山东籍小家甚至默默无闻的知识分子的著作,因为这些也是乡邦文献啊!
有此目标后,我在本地或外埠访书时,便会去多留意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乡人著作或不见著录的山东籍文人之书。如早年在济南冷摊发现清即墨韩邻佐撰、道光间刊《南溪草堂家藏》一册,人名书名皆前未之闻,买得后翻阅多种古籍书目,也皆未见其踪迹,方知是一孤本;在济南文化市场冷摊上还淘得清章丘乐山(诚圃)诗集《慎修堂俚句》,在瓷器摊上买得旧拓本《扬州司理王公(士禛)政绩碑记》,也皆为孑存人间者。有的乡邦文献,如清历城朱曾传《说饼庵诗集》、清禹城女诗人郝《秋岩诗集》也都得于济南冷摊,初见时皆是潮湿污浊的一堆乱纸,不堪触手,我却从残破的封面、卷端发现这二种也是前所未闻的书,当非凡品,以廉值购得,事后欣知二书果然是稀见书,而当时同行的有洁癖的同事避之犹恐不及,曾引为笑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四十年来,为寻访收藏山东文献,我曾节衣缩食,历尽苦辛,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终于集腋成裘,渐成规模。
2012年,当我年届七十周岁、步入古稀之年之际,面对所藏古籍,特别是山东文献,突然想到,是考虑如何处理它们去留问题的时候了。退休以来,我逐渐整理查对原书,并编写了五里山房藏古籍(包括山东文献)草目,又商请本社宫晓卫社长同意,选出拙藏三十四种珍稀山东文献编为《五里山房珍本丛书》十卷影印出版。适此时在省图有关领导多年来不断关心并期望五里山房藏山东文献早日让归省图之后,省图当时的馆长李西宁和已任副馆长的李勇慧亲自下访五里山房,使我受宠若惊,由此坚定了我将五里山房藏山东文献捐让省图的夙愿和决心。
山东省图书馆是国内省级公共图书馆名列前茅的百年老馆,不仅有悠久的历史、丰厚的收藏,而且还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传说,以保护和抢救乡邦文献为使命而舍生忘死的省图老馆长王献唐及屈万里、路大荒等先生更成为山东省以至全国的楷模。新中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省图从规模、馆藏,到图书管理、服务等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世纪初建立的新馆更是国内现代化的一流图书馆,能使五里山房藏稀见山东文献归藏省图,得到妥善保护并发挥它们的文献使用价值,那不仅是这些古籍的最好归宿,而且也使我几十年访求它们的心血没有白流。
载书播迁行程路线图
当然,这期间也有些杂音,就是随着近三十年国内经济突飞猛进地发展,古书拍卖也越来越活跃,规模也越来越大,许多友人甚至古书拍卖从业人员都劝我将五里山房藏古籍包括山东文献中的一些珍善本拿去拍卖,以得善价。而从前交往的老先生如黄裳、张亦轩等,由于他们个人的不堪遭际,也曾对国内以至省内图书馆颇有微词。但对我而言,其它古籍先不说,仅山东文献,是我几十年来千辛万苦淘得的,聚之不易,如任将它们分析拆散,再聚起来就难了。权衡之下,排除干扰,在妻女的支持下,决定将五里山房藏珍稀山东文献捐让我心仪已久的山东省图书馆。
当年初冬,我将五里山房藏山东文献中的部分习见本、丛书本排除在外,选出既有代表性又具有各种版本类型的山东人著作凡九十八种六百九十六卷共三百二十六册,其中不乏稿本(如清稿本《慎修堂俚句》《随笔》《诵亭先生诗稿》、民国《佛山讲学录》等)、抄本(如明抄本《述异记》、清抄本《先正读书诀》《二知轩诗钞》等)、精刻本(如清刊《为政忠告》《徂徕石先生全集》《岭南诗集》《清真集》《云台二十八将图》等),不仅有孤本(如清代韩邻佐、乐山、吕肇龄、李鸿祖等、民国武汉阶的著作)、稀见本(如清刊《王考功年谱》《[康熙]郓城县志》《聊斋志异精选》《树笔堂遗稿》《说饼庵诗集》《四中阁诗钞》《李荣轩诗稿》《礼佛轩诗钞》等),而且还有名家名物(如明张至发,清焦循、吴昌绶等,民国王献唐、栾调甫、黄孝纾等的旧藏、题跋、批校之书),并闻许多书省图未曾入藏,甚至《山东文献书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中国古籍总目》也未著录,更能彰显这些著作的文献价值。另外,还有五里山房庋藏几十年的清代山东胶州著名画家高凤翰的《菊石图》一轴,清章丘《郭氏族谱原序》雕版一块(雕版正反两面,序全)、民国初年山东潍县反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志士赠亲人的商务印书馆制《儿女英雄传》书匣一只。这些书画文物几乎囊括了五里山房藏山东文献的全部精华。当时由省图派出的精兵强将——历史文献主任杜云虹、副主任唐桂艳等赴五里山房对这些图书文物进行初步鉴定和清点、登记、接收。当年岁末,省图举办了捐让签约仪式,我与老伴出席并签字,而代表馆方接收并在协议上签字的除李勇慧副馆长外,为主的则是新任馆长冯庆东。
2015年6月,山东省图书馆举办了“五里山房捐让山左文献特展”,展出周晶先生捐让的山左文献的全部101件展品。
翌年春,按协议规定,省图举办了三天小规模的“五里山房捐让山左珍贵文献特展”,并为此印制了精美的特展图录。我不仅与妻女挚友出席了特展的开幕式,还自己在闭幕式时再去看看那些曾伴我度过无数春秋的书画,恍有所感,似乎我生命的一部分已归藏省图。
附记:大约2018年秋,有一次我去省图办事,适遇杜云虹主任,向她表示想看看已阔别近四年的五里山房旧藏是否安然无恙?杜云虹主任慨然应允,并亲自陪我到省图地下善本书库看书。不想她竟带领我到省图特藏之一的海源阁书库,我当时颇愕然,但当推开书库厚重的大门,看到一排排整齐的装有海源阁旧藏古本佳籍的高大书橱时,我犹如穿过时间隧道,仿佛置身于数百年前的晚清藏书重镇杨氏海源阁之中,但我却依然迷惑。而当杜云虹主任将我领至一个书橱前,打开橱门,书橱内有些熟悉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那些书正是久违的五里山房藏山东文献。我惊喜不已,想不到我那些数量质量均有限并略显寒酸的旧藏,竟能入藏海源阁书库,得附骥尾,愧为近邻,不胜荣幸!我今已垂垂老矣,但尚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山东省图书馆善本书目》早日出版,至时可对照核查拙藏中的若干明清善本秘籍,省图可否有藏,到时我或可将省图所缺者再做一次捐让,好与之前山东文献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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