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峻
赫章有两座韭菜坪,大者以韭菜花海名世,小者以天上石林著称。民谣云:“不到韭菜坪,枉看贵州山。”景区春夏秋冬四时美景各异,变化神奇,特别是韭菜花海、云海日出、万顷峰丛、岩壁风光、高原冰雪等景色尤为壮观。伫立景区,向远处看,广阔蓝天下是一幅“万峰藏云下,人在云上行”的神奇画卷;向脚下看,群山沟壑尽收眼底,“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韵味油然而生。小韭菜坪主峰海拔2900.6米,是贵州最高峰,2008—2012年连续五年入选“中国十大避暑名山”。
平缓连绵的山坡铺就了一层深绿的野韭菜,厚实的剑形叶片和粗壮的秆茎,有一股熏人的气味。牧羊人说食了野韭菜精力充沛,常有人摘了去炒鸡蛋吃。这是大小韭菜坪给我最初的印象:野性十足的自然之山。其中小韭菜坪名气最大,以近3000米的海拔而称“贵州屋脊”。
其实外人难以理解:大小韭菜坪是山下彝人心目中的两座彝山。我们心目中的大小韭菜坪原始、质朴、苍凉,短暂融入其间,可抚慰我们身陷都市喧嚣的心灵,而对彝人来说这是他们自己的山。他们依托彝山世居千百年,在古歌中称小韭菜坪为“波色野”,意为长满滑竹的高峰,而把与小韭菜坪相对的大韭菜坪称为“葛姆野”,意为平顶的山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彝人在山间耕种玉米、马铃薯,放牧牛羊,采挖何首乌,跳祭祀英雄和记录战事的铃铛舞。端午节的时候。他们身着蓝底镶花边的乌蒙彝装去“赶花山”,在月琴声中歌舞和恋爱,在竞赛的马背上展现矫健的身姿。他们在彝山里熟悉了野韭菜的气味,听惯了云雀的鸣唱和牛羊咀嚼毛草的声音,适应了山间的乍阴乍晴、时雨时雾和习习山风。这里是他们生存的息壤,歌唱的源泉,心灵的家山,成长的摇篮,倾诉酸甜苦辣的母亲的怀抱。他们和大小韭菜坪彼此熟悉对方的呼吸和气味,他们的生命、情感、梦想融入了彝山。
大小韭菜坪是山下彝人崇拜的神山。向导小苏是家住山下的彝人歌手,说过去彝家还在野外祭山,现在在家里祭天地祭韭菜坪。这或许成了山地农耕民族的习俗。据说彝人丧葬亡灵指路必须经过韭菜坪,好让灵魂回到古老的故乡。不过神圣的彝山更有世俗和温情的面孔,彝人们早已把与之世代厮守的家山视为情人,魂牵梦萦的情人。在他们心目中“波色野”和“葛姆野”是一对恋人。“波色野”雄性而苍劲,与柔顺的恋人“葛姆野”两情相悦,也许是母系社会的烙印,“葛姆野”在他们的心目中地位更高,常常出现在彝家开放的情歌里。
“波色野”的石林和竖洞是雄性刚劲的隐喻。小韭菜坪石林不同于云南石林的冷峻伟岸,像放牧在万亩草坡上的一大群白绵羊,野性勃勃,形神各异,据说有千亩之多。石林名叫“洛布惹”,彝语意思是石头与滑竹的森林,今天却难见滑竹踪迹,只见满石林的冬青,难以想象彝山的沧桑。奇妙的是冬青树一会儿在石峰上撑起绿伞,一会儿任凭根系在石体上包裹蔓延,一会儿又浓密地缠裹石锥脚任其脱颖而出,像一座天然盆景园,也像一座迷宫,而满山的竖洞又把山体洞穿为一个更大的迷宫,也许隐含着贵州屋脊与海的地质奥秘。竖洞有多少说不清楚,山下的彝人说有99个,终究有些彝家数字的神秘。
“葛姆野”因平缓坡形的圆润和清一色的韭菜的单纯,而有着母性的神态。形状如蒲公英的紫色花球轻盈地点缀在厚重密实的绿色叶片间,铺满了一坡又一坡,花太空灵太柔弱太淡薄,以至“花色近看遥却无”,远远地一条长长的白色水练从一座坡顶垂下而了无动静。天空蓝得静谧,蓝得深邃,蓝得要融化了苍白的薄薄的圆月。大韭菜坪日照时间长,阳光灿烂,整个世界似乎就是头顶无垠的蓝天,脚下温暖的花坡,坡下匍匐的群山,俨然天堂花坡,美得寂静而绝世。乌蒙山从云南东北部蜿蜒而来,在此处延伸挺拔出大小韭菜坪,在贵州屋脊雄视茫茫山国,感受乌蒙磅礴,才领悟到真正的高原。据说乌蒙山名源于彝族古部落,彝族六祖分支后的一支便居于此。韭菜坪就这样与乌蒙山一脉相承。占据了贵州自然的高度,或许也是一种文化的高度。
一行人痴呆呆地坐在花坡上不想说话,小苏有些嘶哑的歌声反衬出花坡的寂静:三十三里滑竹、六十六里韭菜、九十九股山泉……那是唱大韭菜坪的歌。小韭菜坪的99个山洞和大韭菜坪的99股山泉成了一对恋人的象征。路遇一个中年彝汉不停地唱着彝歌赶着牛羊下坡,闲聊中他说歌手小苏都是在他那里录的歌,自称是韭菜坪歌王,但家中老父会唱的歌更多。花坡天然催生恋情,催生歌声。
不了解彝山与彝人的情感,你难以理解那首轻松欢快而诙谐的《阿西里西》会出自这寂静得甚至有些苍凉的韭菜坪。在高原的屋脊上,热爱自然和生命的彝人从他们的血脉里、灵魂里自然流露的这段心曲,我称之为“贵州高原的《欢乐颂》”。这首意为我们大家来跳舞的歌曲,模仿彝寨里喜鹊钻篱笆跳过来跳过去的快乐情景,曾经名噪一时,上过全国教科书、上过春晚。我在小韭菜坪山腰的西牛嘎彝村有些歪斜的石盖板木壁房旁,看到藤条编织的长长的篱笆墙,却见不到喜鹊也听不到《阿西里西》。小苏说韭菜坪彝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唱这首歌,男人们猜拳喝酒高兴得痴迷到巅峰的时候,其他歌记不清了也会手舞足蹈唱这首简单而明快的歌,这首歌“墙内开花墙外香”,很少有人知道出自这彝山。可见韭菜坪不事张扬,只一味地按自己的本色生活。
唱歌是他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不是商业表演。相比之下,大小凉山名气大得多,一提起这两座彝山,便想起头戴英雄结,身披查尔瓦的彝人形象,大小韭菜坪却只是传唱在古老的彝歌里,生存在彝人的每一个日子里。
小苏说我们运气好碰上一个晴天,彝山的天气是恋人多变的脸。的确,我四次到韭菜坪,其中春天去了两次,也是云遮雾裹阴雨绵绵。有一次到了山脚上不去,只好吃了一顿彝家的黑山羊带皮火锅后赶路。还有一次在云雾里游石林,唯一的印象就是朦胧中出了一身冷汗。真正感受到明代杨慎过韭菜坪时写的诗“易见黄河清,难逢乌撒晴”。乌撒包含了威宁赫章一带。韭菜坪是贵州天无三日晴的缩影,今天却成了现代人避暑的时尚之地。一支规划队伍正把韭菜坪策划为避暑名山,他们的一位专家告诉我说,他已经到过韭菜坪几次,他惊叹云贵准静止锋在韭菜坪上空摇摆形成的奇观:一股暖湿气流的两端,一端常常日映晴空,一端常常云雨交织。他还要约朋友带帐篷去避暑,远离尘世喧嚣,品山里彝寨的羊肉火锅、烤洋芋和土茶,吹着凉爽的山风,那该是一种多么惬意自然的生活。
不过,彝山的刚劲里也有着令人心疼的脆弱。眼神忧郁的小苏本来拍了许许多多展示韭菜坪风光的照片,但不敢拿出去宣传,他担心来的人多会打扰彝山的宁静。脚下偶尔有小片板结的土块和沙砾,宛如屋脊的伤疤,仿佛美人秀发掉下后裸露的头皮。小苏说野韭菜看似强悍,但山火和过度放牧长出的杂草会逼得它们退缩,老人们说过去山腰山脚都长满了韭菜,现在只有山顶有韭菜了。所以得控制放牧,不然古歌里美丽的彝山真的只剩下了回忆。假若高原的屋脊没有了这满山坡葱绿的野韭菜,赤裸裸的脊梁将会把一种荒芜蔓延传递给高原,阳光带给高原的将是尘埃,雨水带给高原的将是泥流。
欢乐的阿西里西,只适宜在韭菜葱绿的山野里歌唱舞蹈;美好的爱情,只适宜在青山秀水里酝酿滋生。
编 辑:侯宏宏 王 璐
编 审:孙良贵 李金贵
监 制:杨 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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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源:《磅礴乌蒙系列丛书》之《山水毕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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