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时间 X 胡泳|一位照护者的继续发言

文化   2024-10-16 09:36   北京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8月的最后一天,《财新时间》节目组与胡泳在一座位于北京孙河、专门照护失能老人的老年公寓待了整个下午。分开的时候,胡泳说麻烦尽快把我和照护专家的对话速记发给我,我需要快点跟家里人讨论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9月中旬,胡泳在财新专栏中写到:“2024年初秋的那天,上午11点,我还在写照护中的‘在场’。然而,到了下午6点,我成了孤儿。”

很多人都还记得几个月前,一篇题为《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的文章激起了社交媒体上的巨大讨论。尽管这篇文章引发了不同的媒体对胡泳和他母亲的照护困境铺天盖地的报道,但胡泳仍然被困在漩涡中。

阿尔茨海默症无法治愈,逐渐断开情感连接,照护压力日益升级——人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时间问题,但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期节目还在剪辑当中时,我们如此猝不及防地得到了终极答案。



初代数字化信徒的重新审视



在开启照护生活前,胡泳更多参与在宏大议题的讨论中。AI、科技、管理、媒介、互联网,都属于他的研究范围。他写《众声喧哗》时探讨的是网络空间里公域与私域的边界;写《流行之道》去解释流行文化这种社会现象的底层逻辑;写《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商业领袖》去讨论商业管理话题。

他是个会为未来之事感到振奋的人。早在1995年,第一次在机房接触到互联网后,他就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独特性。

那时的《三联生活周刊》封面文章字体,还是红色宋体外包蓝色边框,当时还在杂志社里当记者的胡泳,很快发表了一篇万字报道《Internet离我们有多远?》。这篇文章又在一年后,被胡泳延展成了一本全面介绍互联网的书籍——《网络为王》。

这正是中国刚刚开始学着迈入互联网之际,就在同年,胡泳还翻译了整个中文世界的互联网启蒙读物——尼葛洛庞帝的《数字化生存》,这本书被评为“改革开放20年来最有影响的20本书”之一。胡泳当时坚持把原书名“Being Digital”翻译成“数字化生存”,而且还在封面正上方加了一句警语:“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他从内心深处认为兹事体大。

他的确判断对了。

就如同《数字化生存》这本书,洋洋洒洒写满了对未来的预言,其中应验了大半。只不过,在所有关于数字化世界的美好畅想之外,书中还夹有这样一句:“当我们日益向数字化世界迈进时,会有一群人的权利被剥夺,或者说,他们感到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时至今日,这个预言同样已经发生了,只不过很少有人选择在意此事。

胡泳说,他现在的想法已经变了。在他最近一次演讲中,主办方把那句“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打在了海报上,但是他最终提炼的演讲题目,是《在人工智能中看到自己:论计算和判断》

他说自己在CES展上,看到软件厂商在展示自己的大数据监测系统,如何精准地测定与分析每一个员工的情绪,进而消灭不良情绪、发展积极情绪;自己还见过太多所谓的中枢指挥部门,醉心于在大屏前一副天下尽在掌握的样子;他说他父亲在世的时候,90多岁仍然在银行被要求做人脸识别,如今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也同样没能幸免。

对于在计算日益控制我们生存的这个年代,胡泳这次说,“我们需要重提判断”

脱离了宏大叙事后,困扰就开始变得具体且直接。

写《网络为王》时,胡泳只有三十多岁,是《三联生活周刊》的主笔,代表着主流媒体在寻找着最新鲜的话题。现在的他五十多岁,在银行里,需要和营业人员一起把母亲从轮椅上架起来,以此勉强可以够到人脸识别机器的高度。在医院里,要绑定母亲为就诊人,需上传一张本人手持有效证件正面照片。凡此类举措,都对阿尔茨海默患者构成极大的麻烦。

人们向前狂奔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放出的烟火总是最绚烂,足以让人热血沸腾,勇往直前。但狂奔无法持续,当速度慢下来,弥漫在周围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便会涌入鼻腔。

尼葛洛庞帝在《数字化生存》中文版20周年的纪念文章写道:“25年前,我深信互联网将创造一个更加和谐的世界。我相信互联网将促进全球共识,乃至提升世界和平。但是它没有,至少尚未发生。真实的情况是:民族主义甚嚣尘上;管制在升级;贫富鸿沟在加剧......无所不在的数字化并没有带来世界大同。”

这正是他自己“真正的、堪称有生以来最大的误判”。



养老公寓里的可能性



8月的最后一天,《财新时间》节目组与胡泳前往一座位于孙河,在北京小有名气,能够照护失能老人的老年公寓——在经历三年多漫长的照护后,胡泳最终正式开始考虑将母亲送出家的选项。

车越开越偏,慢慢视野里失了建筑,树木开始丛生。这让我们隐隐感觉到,正在离开主流世界。我们的确两次错过了导航提示的路口,在两次掉头中,没人意识到旁边那个被铁架板拦住,只留出一个车身位的缝隙,就是养老公寓入口。往里再开上半公里后,一座宽敞简约的建筑才终于出现。

在《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成为热搜新闻后,胡泳照护的日子却彻底变样。母亲突然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历经数月归家之后,身体发生两点巨大的变化:只能卧床、无法吞咽。这两点变化,又衍生出非常多具体的照护细节:比如卧床,最直接的需求是2个小时一次翻身叩背,照护需求日夜不间断;无法吞咽意味着得进行鼻饲,需要打碎食物、学会插管、制定膳食等等一整套工序。

在时间如同被放缓的养老公寓,我们像一行快速移动的动物,穿行在其中参观。胡泳一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记录养老院负责人说到的所有细节。这间养老公寓的创始人是日本医科大学博士金恩京,2017年回国创立了这个国内首家“认知症老年公寓”。日本的照护体系中,在90年代初就引入了瑞典“Group Home”的理念,这种理念注重老人残存的生理功能,而不是简单地将他们视为被接管过来,需要包办一切的病患——如果老人能做50%,那就帮助做剩下的50%,如果能做70%,那就帮助做剩下的30%。

创始人强调这所老年公寓在根本上的不同在于,“人们老试图去纠正他们的疾病,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如何把他当成正常的人”

节目的采访在老年公寓的活动区域中进行,过程中不断有老人缓慢地在镜头前踱过,有的对眼前的事情熟视无睹,有的停下来好奇张望,有的则突然用没有逻辑的话由参与进对谈。年轻的护士会轻轻把人引导开采访现场,而金恩京偶尔从对谈中停下来,回应老人们抛出的话。

“很自然而然发生的代际交流,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太刻意地说让照护小朋友来给老人演出,他们会很敏感地感觉到那份施舍和压力,对他们来说不太公平,”金恩京解释,“所以我们营造的是,你喜欢我也喜欢你,我们只是在这里恰巧碰到一起”

胡泳听得很认真,问的问题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细致,从鼻饲由谁来做、老人便秘问题怎么解决,到洗澡流程、入院评测、每月价格。在问完这些后,胡泳最后带着一丝谨小慎微的语调,问出了关于在养老公寓里临终的相关问题。



“那些时代的豪言壮语,

并非为我们所说出”



养老公寓的事情尚未提上日程。9月1日,胡泳母亲辞世。9月21日,在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的当天,母亲下葬,他写道,“在叶子掉落的季节,我们的妈妈离开,让我们崩溃、不知所措,然后重建我们”。胡泳最终不再是那个媒体笔下的“24小时照护者”了,这个称谓未来将交给更多人。

胡泳形容《当一位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看护者》的爆火,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他的本意。他原本起的标题叫《每个人都在照护中》,并不想突出身份的特别,而是想让人更清晰地意识到,每个人都有可能被迫投身到这场无休止的“战斗”中。然而无论如何,胡泳是一位不需要坐班的北大教授,还有着能搭把手的兄弟姐妹。人们最终还是从这篇文章当中,读出了一场更大规模崩溃的预演。

根据南京大学特聘教授风笑天的估算,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社会将有超过1.7亿的独生子女人口及其家庭存在。所有胡泳作为个体在当下的窘迫,都注定将要蔓延到更多的人身上。一切在那家偏远的养老公寓关于“尊严”、“缓和照护”、“Home Group”的讨论,在照护者将越来越稀缺的结构变化下,也更难获得广泛应用的机会。

“当我说照护的时候,我是说给所有35岁以上的人,目前的这样的一个人口结构的变化,最后导致的结果是,未来你期待家庭养老的这种可能性会越来越低,”胡泳说,“现在中国90%的老人选择家庭养老,是因为目前的这个结构还支撑家庭养老”。

他又补充,现在还选择忽视养老问题的重要,是“彻头彻尾的短视”。

在胡泳在写照护的文章,或者接受相关采访时,总会引用一句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的诗,“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以此来表达自己西西弗斯式的照护生活。这句是这首诗中的最后一句,而在此之前的上一句,写的则是:
“那些时代的豪言壮语,并非为我们所说出。”

胡泳推荐书单

《记忆的重量:失智、衰老与死亡》  尼齐·杰勒德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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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泳
数字化时代的生活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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