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掉落的季节,我们的妈妈离开。森林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渡过难关,在经历这一切的同时,记住妈妈的气息,并继续向前。
但丁的《神曲》(The Divine Comedy)是有史以来最著名、最艰深的诗篇之一,长达14000多行的史诗,叙述了灵魂的来世之旅。“炼狱”篇(Inferno)第一行就直击人心:“在我们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
此处,人称代词之间的张力说明了一切:虽然“我”在这里指的是1321年去世的但丁,但他的旅程也是“我们的人生”的一部分。换言之,但丁不仅谈论自己的人生,还谈论全人类的人生——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自己身处黑暗的森林中。
古斯塔夫·多雷为《神曲》绘制的版画插图(1861-1868 )。
在这里,但丁在《炼狱篇》第一节的开头迷失了方向
对我来说,这一天于2024年初秋降临。
那天上午11点,我还在写照护中的“在场”。到下午6点,我成了孤儿。
有个词叫丧亲,或失怙(指丧父),或失恃(指丧母),字面含义清晰得毋需任何解释,但字典却描画不出那被剥夺、掠取、强行隔绝的感觉。我以前曾写到,照护“未必是说出口的”、或压根就是“说不出口”的。同样,丧亲之痛也纯然无法表达——人人都会经历,但人人只能独自体会。
妈妈离开后,此前我所知的那些情感词汇——痛苦、悲伤、悔恨、煎熬等等——悉数不再有意义,因为一种宇宙般的麻木笼罩着我。有人把它形容为生活破裂处永远无法填补的虚空,有人比喻说,我们面对亲人离去,经历的不是暴雨而是漫长的潮湿。不过,此刻,任何形容与比喻几乎都无关紧要:爱我胜过一切的妈妈,已经不复存在。
蓝天上依旧飘着白云,北京的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们照常购物、闲逛、谈天、工作,模特们一如既往在视频号上秀身材,不过这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我、我哥哥和我姐姐曾经紧抓不放、万般不舍的世界,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据说,丧恸可以分为好几个阶段,先是否认,然后是愤怒,接下来,讨价还价、消沉和接受会依次来临。一堆克服悲伤、走出失落的书籍似乎在告诉我,你没有按照悲伤的阶段处理情绪。可,要是悲伤能够被精准地分阶段处理就好了。要是痛苦能够被强行规划就好了。人生毕竟不是抽屉。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随着妈妈一起沉入了大地。当我为妈妈做人工呼吸时,那是我与她的最后一次交流,我从未感到与宇宙的节奏如此难以忍受地联系在一起。和但丁一样,我进入了地狱。
但丁被判流放,在托斯卡纳四处流浪,拼命寻找回到他心爱的城市的机会——只要能回家,他什么都愿意做。然而他终于再也没能见到佛罗伦萨。他就这段经历所说的话,成了我的心结:
“你将抛下你所珍爱的一切,而这就是流放之弓首先射出的箭。”
没有什么比这能更好地捕捉丧恸的感受,以及寻求走出悲伤和哀悼的流放地的徒劳。
可是,但丁之所以能写出《神曲》,完全是因为他遭遇流放,被迫接受自己再也回不到佛罗伦萨的现实。他因而能够谈论灵魂。当但丁发现自己迷失在黑暗森林中,他看到远处有个阴影,那是他最喜欢的作家,拉丁诗人维吉尔。但丁告诉维吉尔,是“漫长的学习和伟大的爱”让他认识了这位古代诗人。
举行完妈妈告别仪式的当晚,我踏上去往佛罗伦萨的旅途,寻访但丁。我第一次迷上了人是否有灵魂的问题,试图寻找到人超越肉体的部分。《神曲》的奇迹不在于它回答了这个问题,而在于它启发我去探索这个问题,带着“漫长的学习和伟大的爱”去探索。
佛罗伦萨的但丁像,这座城市直到 2008 年才赦免了他被指控的流放罪行
但丁的恋人贝雅特里齐死于1290年,五年后,但丁将赞美贝雅特里齐的诗歌汇编成一本诗集,题为《新生》(La Vita Nuova)。在这部诗集的结尾处,但丁提到要为他的心上人竖立一座从未有人为一个女子竖立过的纪念碑,那就是他用后半生写成的不朽诗篇《神曲》。
在“地狱”开篇写下“人生的中途”这句诗时,但丁年届35岁,如果以《圣经》中所言的70岁为一生(见《诗篇》90:10:“我们的日子可到七十年”),他正好处于“人生的中途”。
亨利·哈乐代1883 年创作的《但丁与贝雅特里齐》,灵感来自《新生》(身着黄色的是贝雅特里齐)
按照这个标准计算,我不能说自己处于“人生的中途”,而是应该已进入人生的下半程。但我想起了罗兰·巴特,他也曾酝酿一部名为《新生》的长篇小说(与但丁的诗集完全同名),因为他在63岁时,“明确地感到”像但丁一样,也到达了“人生的中途”。
为什么在花甲之年会突然产生这种感觉?巴特提到了三个原因。第一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来日无多”,到了应该考虑如何度过余生的转折点;第二是不愿意再重复做那些已经做过的事情,希望从此以后能做一点别的事情。不过第三个原因才真正具有决定性,那就是巴特含蓄提到的母亲之死(对于这种隐含的深意,不妨读一下《明室》,尤其是第二部分,表面上探讨摄影,实乃追悼母亲)。按照巴特自己的说法,此事件仿佛是一个分水岭,将他的人生截然分为“此前”和“此后”。
巴特与母亲
所谓“人生的中途”也许从来不是任何其他东西,而是发现死亡既恐慌又真实的那个时刻。
在秋天,叶子开始飘零,我想起英国诗人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写的诗《春去秋来》(Spring and Fall),“给一位年幼的孩子”玛格丽特。诗人惊叹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孩子竟然会因为树木的“脱落”而悲伤。他问道:“落叶似人间诸事,你/竟能让你纯真的思绪牵挂于斯?”年纪轻轻的她,怎会在乎自然的衰朽?诗人知道,“随着心灵渐渐老去/对如此景象会愈加冷漠”。大多数成年人“终究连叹息也不会发出,/尽管满世界都是枯木落叶”。
“孩子,名字已无关紧要:/悲伤的源泉皆相同。/口不能言,思不能表,/只有心灵听闻,灵魂猜测。”
玛格丽特的悲伤来自所有悲伤的源头,这不是她能够大声表达或自言自语的。但她的心和灵魂,知道答案:“这是人与生俱来的枯萎,/你哀悼的,其实是你自己,玛格丽特。”
发生在树叶上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在她身上,也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是所有曾经活过之人共同的命运。从荷马到弥尔顿,诗人们惯用落叶来暗示无数的逝者。维吉尔是但丁的老师,教但丁人类死亡的周期性——他比喻道,地狱中的灵魂像“落叶”一样聚在一起。但这并不要紧,在《伊利亚特》中,我们读到:
树叶的世代如此,人类的世代也是如此。
风把树叶吹散在地上,但活的树
却在春回大地的季节里重新长出叶子。
所以,一代人成长,另一代人则会逝去。
一切都始于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身处“黑暗森林”,意识到自己的迷失和难以为继。朝圣者但丁,通过穿越自己灵魂的混乱,开始了一场启蒙之旅。试图新生者巴特,听任自身原来的一部分和母亲一起离开,然后渴望建立新的生活。
所以,母亲之死也可以带来新生——尤其是灵魂方面。
叶子掉落的季节,我们的妈妈离开,让我们崩溃、不知所措,然后重建我们。森林中,唯一的出路就是渡过难关,在经历这一切的同时,记住妈妈的气息,并继续向前。
2024年9月10日初稿于米兰机场
9月11日二稿于迪拜机场
9月15日定稿于北京燕秀园
(原载《财新周刊》2024年9月16日第3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