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浪漫化的讨论
一位上海姑娘制作视频号“沙白白的频道”，称因自己患上红斑狼疮20多年，后又出现肾衰竭，决定放弃治疗，并在赴瑞士“旅游”前后，以倒计时的方式发布了多个视频表达自己的生死观，直至频道不再更新，头像也转为黑白。
视频引发公众对生死问题的讨论，这些问题困扰着个体、家庭和医生，甚至整个社会；它们涉及生命的质量、死亡的本质和条件。
《萨福在勒卡特》，安托万-让·格罗创作，1801年
有相当多评论认为，此一网络热门事件当中，有把死亡或者自杀浪漫化的倾向。我正在看的两本青少年小说，恰巧触及浪漫化死亡的话题，一本是约翰·格林（John Green）的《星运里的错》（The Fault in Our Stars），另一本是乔乔·莫伊斯（Jojo Moyes）的《遇见你之前》（Me Before You）。两本都是畅销书，都改编成了电影，但也收获了许多负面评论：人们谴责作者将残疾/疾病/死亡/自杀浪漫化，因而任何喜欢这两本书的人，都是在利用残疾人或病人，本性很糟糕。
01
罹患绝症时的爱情
在《星运里的错》中，16岁少女海泽尔身患癌症，生命垂危。在父母强迫她参加的一个癌症互助小组里，她遇到了比她大一岁的男孩奥古斯塔斯，两人成为朋友。他们因一本书产生了共鸣，一起奔赴阿姆斯特丹拜访书的作者。两人在安妮之家相爱，但第二天，奥古斯塔斯透露他的癌症复发了，并在回国后很快去世。海泽尔获知奥古斯塔斯写了一份讣告给她，其中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伤害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可以选择让谁伤害我们。他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希望她也喜欢自己的选择。在书的最后，海泽尔说她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
《遇见你之前》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子露和因车祸四肢瘫痪的男子威尔的爱情。富家子弟威尔曾是一个非常活跃、喜欢冒险的人，瘫痪使他跌入低谷，开朗而诚恳的底层姑娘露成为他的看护。起初，他们似乎彼此厌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各自的个性逐渐打动了对方。当露得知威尔计划通过协助自杀结束生命时，她将拯救威尔视为己任，带他去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旅行，试图向他展示，即使无法使用四肢，依然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最终威尔仍然选择执行他的计划并去世。
02
走进绝症患者的感情世界
这两本书都是从女孩的视角出发，她们都失去了最亲密的男性朋友。在《星运里的错》中，海泽尔患有抑郁症，部分原因是，她没有朋友，因为她不上学，也不参与大多数同龄女孩会做的事情。交朋友困难，与朋友亲近更困难——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害怕与朋友走得太近，而使对方受到伤害。
《星运里的错》电影剧照
直到海泽尔遇到奥古斯塔斯，两个得了癌的青少年相爱，但她旋即透过男朋友的死，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与其说是在浪漫化癌症或死亡，不如说展现了癌症患者的本真——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有情感，会悲伤，能快乐，爱旅行，懂得享受生活。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生病了，也许更习惯于面对死亡。小说不仅仅展示了患癌的孩子们的哀与喜，更多描画了他们如何努力过正常的生活，只是带着癌症——这包括治疗的艰辛，进出医院的折腾，对拥有朋友的渴望，去爱并被爱的幸福，以及正常生活的其他部分。
读这些关于绝症的描述，我们意识到，绝症患者不仅仅是垂死的人。他们是人，和我们一样有感情和心愿。绝症叙事重申了，无情地被宇宙中的小概率事件击中，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有些人不得不面对它，而试图做到最好。《星运里的错》让我能够将癌症患者视为与我相似的人，而不是一个他者。
《遇见你之前》也类似。虽然书中男主角死去，但他的死并不是因为残疾，甚至也不是因为残疾引起的并发症。他的死缘于那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要过的生活。很多对这本书不满的人说它在浪漫化自杀，但并非如此。如果每个人都支持威尔自杀的决定，或者最终都同意自杀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那才算是浪漫化自杀。但发生的事情是，他身边每个人，都在他决定的每一步上与他作对。每个人都竭尽全力说服他，哪怕是个四肢瘫痪的人，也可以找到幸福。
《遇见你之前》电影剧照
当他在那个房间里等待死亡的时候，人们尊重他的决定，甚至理解他的观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同意。他们仍然不想让他这么做，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因为第一，他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决定如何处置自己的生命；第二，他活着却不快乐，仅仅是为了让他人开心，这无异于自私。也许自杀对威尔来说是自私的，但强过余生都在痛苦中。
03
理解现实中的死亡
看完小说，我问自己：我想让威尔死吗？不。我希望他活下去。但我明白他为什么死。现实生活中并不总是有一个快乐的结局。自杀是答案吗？我不这样认为；但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再也跑不了步。他再也无法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食物。他再也无法抱起自己的孩子。身体健全的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一样也做不到。不在他的情境中，怎能理解这种痛苦？
这并不是在浪漫化自杀，因为所有爱他的人都受到了伤害。更真实地说，这本书展示了寻求协助自杀的人是怎么想的，以及这个行为对他人的影响。它从未说过威尔是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因为他选择了自杀。那样说才算是浪漫化了疾病与死亡。
这些书的故事，还有沙白白的频道，都是现实的，而不是浪漫的。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是读者在浪漫化这些角色，而不是作者。
（原载《财新周刊》 2024年11月4日 第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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