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文学 | 胡 烟:鱼骨非骨

文摘   2024-11-04 20:00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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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自以为所熟识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向非常绵密的紧凑的方向发展,生灭、生灭、生灭……或者是变化、爆破、燃烧、消失……整个过程都是在一刹那之间,以几万亿分之一秒的速度,甚至比光的速度还要迅速。当我们敏锐地感受到这一过程的存在,追问便会产生。

1

8岁那年,我坐在一条大鲸鱼的脊背上,在太平洋流浪。它带着我一跃而起的时候,可比一匹马更威风。它前进时不追求速度,而是沉浸于游戏的激情。跃起,俯冲,激起巨大的海浪,享受征服海洋的快感。尤其夜晚,我们腾空的时候,高度直逼那轮耀眼的月亮。它光滑的背,在夜色中发出幽蓝的光。我牢牢抓住它的鳍,一点恐惧也没有,我们一次次撞击天堂的大门。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干脆闭上眼,享受这一切。我遗憾着,这么刺激的场景,却无人驻足欣赏。

路过我们身边的,大多是些刚卖了鱼揣着钞票赶回家歇息的渔民。他们每人肩上搭着一个人形的皮叉子,像背着自己的躯壳,靴子在屁股的位置晃荡。他们身体疲乏,精神却矍铄,大约脑袋里还回忆着鱼贩子点钞票的情景。渔妇们则是一手拎着鱼篓子,里面堆着卖剩下的小杂鱼,一手拎着秤盘子,叽叽喳喳,嘴巴闲不住,东家长西家短,议论着其他渔民的收成。

没有一个人注意我,一个骑着鲸鱼只身在太平洋探险的小姑娘,尽管有时候他们离我的距离不到3米。还有,这只体型庞大的蓝鲸,竟一点也吸引不了他们的兴趣。他们的眼里只有钱。我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那么近,又那么远。

声明一下,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写作,而是我童年经历的真实场景。

彼时,爷爷赶海的时候捡来一块鲸鱼骨,足有七八米长。爷爷费了好大气力把它扛回来。进门有照壁挡着拐不过去,于是只好横在了家门口的羊圈边。爷爷说,要等着考古队或者博物馆的人来收这块骨头。这条可怜的鲸鱼,爷爷竟也说不清是蓝鲸还是虎鲸,它死去已经有至少100年的时间,骨头被海浪漂得雪白,周身布满了不均匀的蜂窝孔。这可是一条鲸鱼,叱咤万里搏击浪涌的鲸鱼!放了学,百无聊赖,我就骑在这块月牙形状的骨头上,上下晃荡,像坐了跷跷板。一会儿在渤海,一会儿在黄海,去往太平洋,通向无尽的深蓝宇宙。

爷爷是个老渔民。这是渔村男丁的普遍命运。爷爷疼我。我出生的时候妈妈没有奶,爷爷便为我养了一只奶羊,每天挤羊奶给我喝。村里人屡次向我描述,爷爷一手抱着我,一手牵着羊,那场面真温暖,叫我以后孝顺爷爷。

我最近一次想念爷爷,是读了苏东坡的诗。“莹净鱼枕冠,细观初何物。形气偶相值,忽然而为鱼。不幸遭纲罟,剖鱼而得枕。方其得枕时,是枕非复鱼。汤火就模范,巉然冠五岳。方其为冠时,是冠非复枕。成坏无穷已,究竟亦非冠。假使未变坏,送与无发人。簪导无所施,是名为何物。我观此幻身,已作露电观。而况身外物,露电亦无有。佛子慈闵故,愿爱我此冠。若见冠非冠,即知我非我。五浊烦恼中,清净常欢喜。”

时空转换至1081年,黄州。在一次聚会中,老友陈季常对着天才作家苏东坡调侃说,苏轼你什么文章都会作,唯独不会作佛经。苏东坡不服气,谁说我不能呢?陈说,佛经可是从心底流露出来的智慧,不同于普通文章的构思方式。苏东坡摩拳擦掌,那就试试呗,你随便出题!陈季常随手指指头上的鱼枕冠说,就以它为题。由此,苏东坡写下这首《鱼枕冠颂》。

鱼枕冠,是以鱼枕骨作为装饰的帽子。那是一种特别的鱼骨,是从淡水大青鱼的头部取下的骨头。这种鱼骨经打磨之后,半透明,像玛瑙,又像蜜蜡。古代的王公贵人戴的帽子,常以这种鱼骨作为装饰。

当时,苏东坡沉吟片刻,作了这首《鱼枕冠颂》,意思并不难懂。鱼骨,离开鱼身,成为帽子上的饰品。鱼骨的身份,不断地转换,没有定准,像我们的身体,如露如电。苏东坡所作,当然称不上佛经,因为非佛亲口所说。但很切题,也很通透,有点《金刚经》的意味。

或许正是靠着这种理念,幻灭且又暗含乐观,苏东坡在跌宕的人生旅途中收获了许多快慰,不然他不可能将这首诗脱口而出。我怀念爷爷的时候,这首《鱼枕冠颂》也多少宽慰了我的心。

当年我骑的那块鲸鱼骨,终究没有被博物馆的人收走,而是在渔村搬迁的时候被推土机压断,跟普通的石块泥土一起填进了大海。威武的鲸,最终以这样的方式亲近海洋。

爷爷跟鱼骨发生密切的联系,还有一次。爷爷视力极好,在岸上能看见50米以内海域的鱼。我们当地有一种土鱼,沙黄色,身形扁平,游走的时候贴着海底的沙滩,靠着保护色很难被发现。年轻时候,爷爷拿着钢叉,站在齐腰深的海里,专叉这种鱼。土鱼尾巴上有毒针。偶然一次,挨了一叉子的大土鱼痛极了,一挣扎,将毒针扎进爷爷的右手大拇指。爷爷了解那种毒性,当下即斩断拇指。到了县医院,医生在爷爷肚子上开了一个洞,将拇指插在洞里,长好了,再将拇指取出来。最终,拇指保住了,却丢了指甲。

爷爷跟我讲述这一切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自打我记事起,爷爷的右手拇指便没有指甲。当时,爷爷一边抿着黄酒,一边便道出上述情景。我怀疑爷爷是不是喝多了,抑或是评书听多了,开始乱编故事——如何能将拇指插进肚子里生长呢?爷爷见我不信,便撩开肚子给我看那道缝合之后的疤痕。最关键的,爷爷还保留着那根有毒的土鱼针。像绣花针那么长,不太起眼。那根针,是另类的鱼骨。冰山一角,诉说海洋的凶险。

爷爷晚年得了胃癌。我放暑假回家,得知这一消息,痛哭起来。再去看爷爷,人瘦了一大圈,依旧闲不住手脚,乐呵呵地摆弄他的渔具。爷爷掀起肚子,给我看手术刀口。爷爷说,他这辈子吃的鱼太多了,鱼骨便长在了肚子外面。只见竖着的长长的一道,加上缝合的针线,歪歪扭扭,很像一条鱼的骨头。

如今,爷爷故去已经10年。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有时见他在认真地叮叮当当修理一条渔船,有时见他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行走,赶海。爷爷的性情是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但是,任凭他再坚硬,也抵挡不住岁月柔软的磨砺。如同苏东坡的《鱼枕冠颂》所写,坚硬的鱼骨,被打磨成为帽子上的装饰,又在时空里不断地转换身份。我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这个如梦幻般脆弱的身躯,不可能长久保有。肝肠寸断的别离,只是万物演化中最为微不足道的环节罢了。

2

我在蓬莱师范学校读了3年书,这是令很多同龄人羡慕的事。首先,当年的师范学校名额抢手,承诺包分配,中专毕业后就可以当教师,铁饭碗。对一个小县城的女孩子来说,再适合不过了。其次,学校的环境好,校园的最北端,仅一墙之隔,就是著名的蓬莱阁旅游景点。八仙过海传说的诞生地,一个“仙”字,令人心驰神往。多年后,我依然能感觉到当年那片山水给我的滋养。

师范学校校风很严,实行军事化管理,女生一律不准留长发,周末也只有半天可以出校门。印象最深的,每天早晨几百名师生拉起长队跑操,不论寒暑,生理期也不允许请假。当年学校没安装暖气,冬天最冷的时候,我们靠跑操来御寒。学生穿统一的蓝校服,两队列,从操场集合出发,出校门右拐,沿着学校西侧往田横山的方向,上坡,再上坡,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依旧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上到缓坡的最顶端,便是蓬莱阁景区的外围景观。往下望,海浪澎湃,山花在风中摇曳。我们无心欣赏美景,一个个脸涨得通红,双腿像灌了铅,吹着冰凉的海风,说不上是冷还是热。绕着蓬莱阁景区半圈,再下坡,然后从校园东侧绕回来,3500米,每天重复着这种历练。

上午两节课之后,又是跑操,绕着操场跑。400米的操场,跑3圈。我们的操场处在洼地,校园外居住的渔民,经常从围墙探头进来看热闹。那场景很像参观斗牛场。

疯狂的跑操到底是管用的,当时我冬天基本不感冒,连棉服都不穿,毛衣加运动服,不觉得冷。

周末宝贵的半天,我们出门逛街,买些日用品和零食回来。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往蓬莱阁景区的方向走走。当时景区门票要50元,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不足200元,当然舍不得进去参观,只在围墙外看看光景。蓬莱阁的标志性景点,清同治年间修建的普照楼灯塔,隔着老远在海滩上也能望见。

对我们女生来说,最吸引目光的是工艺品一条街,珍珠项链、猫眼项链,各种贝壳制成的工艺品,还有八仙过海连环画,琳琅满目。多少次都看不够。我一般从头逛到尾,然后花三五块钱,挑一条最喜欢的猫眼项链,放假带回老家,送给朋友当作礼物。当年的蓬莱阁旅游区,让人颇有些高攀不起的样子。

读师范学校的第二年,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姓刘。刘老师的丈夫是军人,复员后在蓬莱阁旅游区里负责看管索道。

一个春天的周末,刘老师决定带我们班集体到蓬莱阁景区里坐一次索道。她知道我们这群穷学生是不会掏腰包去坐索道的,所以开了“后门”。我们兴奋极了,很多人连进景区的大门,也都是第一次。各色风景先略去不表。那是我第一次坐索道,太震撼了。两座山头上架起长索,下面便是海。当天有风,铁索摇摇晃晃,向我们示威。山脚下的海浪白滚滚的,猛烈地击打礁石。斗胆向下望一望,不禁头皮发麻。我们感觉既新奇又刺激,唏嘘着讨论——这和普通索道相比,万一出了意外,除了摔死,还多了一重死法,便是淹死。

我们捏着一把汗,战战兢兢,逐一坐上了索道。想象当年的八仙过海,也不过是在海洋的上空飘飞,这种联想,让我们兴奋了许久。

对班主任的这一举动,我至今仍怀有深深的感激。她冒着风险做这件事,不仅是对我们的尊重,还夹杂着亲情。

一晃20年过去。去年夏天,外甥女闹着要去蓬莱阁玩,国庆假期,我便带她从北京回到蓬莱。一别多年,很多风景变了模样。当年记忆中无比热闹精彩的工艺品一条街,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一家家商铺,虽然也售卖工艺品,却门庭冷清。橱窗里的摆件黯淡无光。一切陈旧、落寞。

我要陈述的重点,是索道。一路上我向外甥女描述索道的高和险,让她有思想准备。但到了现场,我发现索道只是在两座小山头架设起来的巨型秋千,丝毫没有挑战。索道下方,海水依旧翻滚白浪,却是温柔的浅滩。我怔住了。再看外甥女的脸上,也是毫无表情,显然并不兴奋。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发生了怎样的错乱。以前遭遇同类情形,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参观小学校园,发现我们以前疯狂追跑的大操场,实际还不足一个篮球场大小。教室的窗户,以前费好大劲才爬得上的窗台,低矮局促。一切,成了微缩景观。显然,这种比例的变化,是一个人成长的标志。

但蓬莱阁景区的索道,在我第一次乘坐的时候,我已经年满18岁。彼时,我由于跑步的缘故,饭量惊人,不到1.6米的身高,体重达到了60公斤。应该不存在比例变化问题。那究竟是什么,让我记忆中险峻刺激的索道,沦为毫无诱惑力的大秋千呢?

这件事情太小了,却在我心里打了一个结。

时空流转至明末,文人董其昌是在书画领域集大成式的人物。位高权重的他,比任何画家都有条件阅览前世名作。在他看来,元代画家黄公望最高妙的作品,不是《富春山居图》,而是一幅名为《秋山图》的立轴。该作品实在精彩,“非《浮岚》《夏山》诸图堪为伯仲”。他多次在弟子王时敏面前夸赞这幅画,眼神中流露出的神采令王时敏心动。后来,得知这幅画被润州(今镇江)张修羽收藏,王时敏便千里迢迢赶往润州张修羽家寻访。寻访的过程神秘曲折,此不赘述。一见到画作,果然如恩师董其昌所说,不同凡响。王时敏便开始筹备钱财。然而,软磨硬泡,张修羽怎么也不肯将画转让。无奈,王时敏只能空手而返。

50年过去,王时敏也老了。他的弟子王翚常听老师讲起《秋山图》,每每望着恩师那种渴望倾慕的眼神,他便很是动心,决定再次到润州寻访这幅画。时过境迁,当年的张修羽已经过世了,画早就转手了。后来,几经辗转,王翚居然在朋友的帮助下买到了这幅画。

他捧着画,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返回,“立呼侍史于座,取图观之”,众人却大失所望。尤其王时敏,一边展卷,一边皱着眉头,神色凝重。

难道花重金购买的画作是假的?王时敏摇头,确实是黄公望真迹无疑。但是,却远非当年所见的神来之笔……怎么回事呢?是王时敏的记忆出了偏差?或许,之前的一切都是王时敏梦里所见?而此《秋山图》又没有摹本,真相究竟难辨了。

故事就此终结。

又是一个悬而未决。索道的故事,《秋山图》的故事,不知向谁去索要答案。在另一个时空里,或许有小说家来续写、补充。

王时敏一定没有料到,他的故事等到了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他重新梳理当年的悬案,创作了推理小说《秋山图》,通篇以回忆的笔法叙述,笼罩似梦似真的迷离气息。“一切都浑如梦幻,或许,那张家主人,是位狐仙之类,也未可知。”这种思维,有蒲松龄的影子。

芥川龙之介还提供了另一种可能,《秋山图》之所以变得平庸,是因为后来的贵族王氏并不像张修羽一样,真正懂艺术,只是附庸风雅罢了。所以,画作随着易主而发生了变化。

他所指的“贵族王氏”正是被称为“清初画圣”的王翚,与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并称清代“四王”。作为山水画名家,怎么可能是附庸风雅呢?显然与事实不符。但,小说家终归以虚构见长,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圆成了一个故事,有始有终。

故事的梗,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记忆偏差,另一种,沧海桑田,客观事物确实发生了变化。

沿着第一种思路剖析,我记忆中的索道,或许是梦中所见。那段蓬莱阁脚下的读书生活,全是梦境。而今梦醒,回想艰难的跑操岁月,依旧能在嘴边咂摸出苦涩的滋味。梦里,还有着另一重梦境,那便是久远以前,秦始皇访仙求药,徐福奉命带领船队从蓬莱附近的海域出发,神秘消失在历史深处。

3

我对鹤这种动物开始感兴趣,源于镇江的一次旅行。那是在焦山碑刻博物馆里,参观了《瘗鹤铭》摩崖石刻的碎片。虽然我对书法略懂一点,但毫不掩饰地说,我并没有领会这个被称作“大字之祖”的东晋石刻有什么高妙之处,据说后世的欧阳修、黄庭坚等人都受过它的影响。反而是对其行文内容,产生了共鸣。

《瘗鹤铭》是隐士为一只鹤写的铭文。后人猜测这位隐士是陶弘景,也就是“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首诗的作者,但并不确凿。这只鹤的离世,令主人伤心欲绝。他痛心号哭——我还没有实现骑着它翱翔天际的愿望,它便离去了。主人为它轻轻裹上黑黄相间的锦绸,将其安葬于焦山之下,又撰写铭文,极尽深情的溢美之词,“相此胎禽,仙家之真。山阴降迹,华表留名……”文采斐然,令我想到曹植的《洛神赋》。

关于鹤,最美的传说,是隐居在杭州孤山的林逋,养了两只鹤。他白天划着小船去西湖附近的各处寺庙游玩,与僧人论道品茶。每当家里有客来,童子便把鹤放飞。双鹤盘旋天上,发出高亢的鸣叫,林逋闻此,便划船归来。

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呈现种种画面,意境非人间所有。双鹤飞翔盘旋的姿态,令我迅速链接到《后赤壁赋》中那只出现在苏东坡梦境里的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象征着某种神秘的宿命,盘旋着翅膀掠过苏轼的身旁。后来又有羽衣蹁跹的道士不知从何处来,嘴角发出意味深长的笑。是真,是幻?竟又成了千年悬案。

回到林逋,他写出了极好的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至今,杭州孤山仍有大片梅林。我从梅林的光影中,推测传说不虚,并依稀望见了鹤影。

扬州的大明寺,平山堂正前方有鹤塚。那是光绪年间大明寺住持星悟禅师养了两只鹤,雌鹤去世之后,雄鹤便绝食而亡。老和尚甚为感动,将鹤埋在了平山堂,立碑作为鹤塚。当年欧阳修等文人“坐花载月”谱写风流诗篇的平山堂,又多了“忠贞”的意趣。

离我心灵距离最近的养鹤人,是清代“扬州八怪”之首金农。他晚年居住在扬州西方寺,无妻无子,只有一鹤陪伴左右,过着相当清贫的生活。虽然隔着许多年,但金农与林逋很相仿。金农也是杭州人,独爱梅与鹤。只不过,与林逋相比,他居住的地方,少了水。金农画梅,气象独到,我的画家朋友怀一评价金农“把梅花画得死去活来”,也就是表现到了极致。画到极致,是因为爱到极致。金农画题款“梅花开时不开门”,便表达了这层意思,简单,不俗。

我每次到扬州,必定在西方寺静坐一会儿,感受金农孤高的气息。记得那年深秋,黄昏的阳光依然清透,斜照在金农寄居室门前的银杏树上。黄灿灿的银杏果挤挤挨挨地垂着,饱满得想要炸裂,向我暗示着生命的成熟。我抚摩着粗壮苍老的树干,想象金农当年在银杏成熟的时候,徘徊其下。为了画面需要,身后那只瘦鹤,间歇地啄食着地上的果子。待到寒冬,金农衣食窘迫,便写信给朋友,借钱买米,称自己的鹤缺了“稻粮”。不知金农最终有没有借到钱。“我竟长饥鹤缺粮,携鹤且抱梅花睡”,透过他的诗,我仿佛看见他清晨呵着手,展纸画梅。砚台里的宿墨,结了薄薄的冰。

到了夏天,金农的日子好过多了。他的弟子罗聘曾作画,金农在竹林中散步,有瘦鹤尾随,题诗“竹里清风竹外尘,风吹不到少尘生。此间干净无多地,只许高僧领鹤行”,笔法朴拙,诗也干净。

我到西方寺多次,多少沾染了金农的气息。不知为什么,这个“小情小调”的画家令我如此着迷。或许是,他很擅长将政治皇权、经济民生等繁杂的世界隔绝在外,专注于自己的小天地,深邃富足。还有那只鹤,坐实了金农的“隐士”身份。

近代,据说画家黄永玉先生也养过鹤,但此时鹤已被归为国家保护动物,禁止私人饲养,所以罢了。

我没见过人与鹤相处的模式究竟是什么光景,总好奇。在心里艳羡着那些古人。如今影像发达,关于鹤的视频,最常见的是冰天雪地里丹顶鹤的舞蹈。那是纯粹的自然之舞,与人文无关。

我终究不甘只在文字中感受鹤的气息。我离真正的鹤最近的时候,是在扬州的茱萸湾。那是个风景很美的地方,动物园与植物园的结合体。久远以前,文人墨客经常在此赋诗赏景。据说画家石涛犹爱茱萸湾,并为其画过长卷。

茱萸湾有丰沛的水源,进门往东便是大片水塘,出场的依次是粉色的火烈鸟,黑天鹅白天鹅和身后跟着的宝宝,还有各色水禽。再往前去,便是鹤居住的区域,美其名曰“鹤鸣湖”。这个地带相对冷清。

几只灰鹤在浅水湾里觅食的仪态,令我产生对比的直觉——旁边的天鹅长相庸俗。我意识到,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文化基因作祟。

我在鹤群对面的木桥上伫立许久,看它们静卧、站立、振翅、觅食,每一种姿态,都是一幅熟悉的水墨画。它们在赵佶“天青色”的底蕴里静穆,在牧溪的禅画中问道,在八大山人的笔下孤高,在石涛的笔下肆意……

突然,它们开始了高亢的鸣叫,天上的白云随之震颤,我的前世记忆被唤醒。“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贤者的名声,无论多么远,都会被帝王知晓。眼下,一个怀有凌云之志的青年被裹挟在洗衣机涡轮般快节奏的生活中,生存的困扰时刻磨损着信念,理想不断萎缩,他感到无限凄凉和孤单。如同眼前这群鹤,困守在这片浅水湾。纵然有人经过,也只是被旁边的鹈鹕、天鹅、鸳鸯等其他鸟类吸引。

鹤与我,惺惺相惜。

再次去茱萸湾看鹤,我沿着旁边的竹林甬道胡乱穿梭,偶然发现路边散落着不太显眼的指示牌,指示鹤的居住地。沙丘鹤、蓝鹤、肉垂鹤、黑冠鹤、灰冠鹤,我并不关注品类,只觉得它们像极了在终南山隐居的人,怕人打扰,只在丛林里留下简洁的路标。我兴奋极了,一一探望几个隐藏的居所。

这一次,它们离开了水。一个网状的竹围栏,围起一个庭院。院中有简单的茅草屋,高且窄,可以避风雨。院中居住着灰鹤夫妻,一鹤在庭院中漫步,一鹤在屋里休憩。院中简单的一盆鹤粮,一盆清水,别无他物。石盆、瓦器、茅草屋,是它们全部的资产。

向前走,有独居者,有三鹤同居者,庭院里差不多的陈设。

像是探望失散多年的朋友,我心里澎湃着复杂的情愫。它们冷冷的,并不在意什么人的到访,我行我素。它们终止了飞翔,远离了水塘,居住在这深林中的草屋,像极了性情孤僻的人。我好奇它们从哪里汲取营养,从而使自己保持精神振奋。大把的闲暇时光,它们是否曾回忆起自己的过往——鹤舞升平、松鹤延年,春秋时期的卫懿公曾因为痴迷它们而荒废朝政;随“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在浙江瑞安的屿山;北宋政和二年(1112)正月十六日那天,它们集体盘旋在宫廷上方,令宋徽宗和群臣激动不已。

面对我一连串的诘问,它们并未有丝毫的痛楚。它们目光空洞,身形矫健。我固执地认为,它们与我今生的相遇,必定会带来某种启示。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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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钟红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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