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结扎,医院说需要你写的同意书。”
收到27岁儿子要结扎的消息时,米姨正和年轻的女性朋友在博物馆中看展。
这是未婚育的儿子第一次对母亲提出结扎的想法。早在十年前儿子刚上大学时,米姨就听他表露过不生育的意愿,“我不会生孩子”“当父母太辛苦” 。当时米姨表达了支持,“你自己想过觉得不后悔,就没问题。”儿子有了女友后,米姨大致知道两个人都不想生。
米姨多年来一直留心年轻人关于婚恋的思潮。她看到很多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会积极在网络上进行表达。“果断地去说不,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我觉得很棒。”
听儿子说想结扎,米姨第一时间感到这是孩子在伴侣关系中承担责任的表现。她此前了解过结扎手术的原理,认为从避孕角度而言,女生在性生活中是更加担惊受怕的,一旦月经来晚了就会左查右查,男性结扎后女性伴侣就会更加安心。
让米姨惊诧的是儿子发来信息的后半句。“怎么这么奇怪?我收到儿子的信息,说他去医院做结扎需要我的同意书。”61岁的她向身边的女性朋友表达不解。儿子已经成年许多年。如果全社会的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做个决定还得寻求上一辈的允许,也太奇怪了。
朋友跟她分析说,也许一些人认为,在没结婚之前都是父母做决定,也有可能是医院害怕不通知父母,后续会发生纠纷。
米姨回到家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写下母子俩的姓名与证件号,说明母子关系,再加上一句“我同意他做结扎手术”。医院没有说明同意书要怎么写。以防医院不通过,她还多带了两张纸以供变通。
几乎在看到母亲陪同的那一刻,医方马上同意下午就给儿子安排手术。2023年3月的一个下午,在广东省生殖医院,米姨陪同儿子完成了结扎手术。手术时间十几分钟,花费1100元左右。
男子结扎曾一度流行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国家生育政策提倡一孩,控制二孩,对于已达生育指标的夫妻实施结扎等措施,其中一部分男性也会被要求结扎。最近两三年,年轻男性因为避孕考虑和生育观念影响自主选择结扎的情形增多,部分人还选择在社交媒体公开结扎的经历。
术后,儿子跟米姨说原本打算自己去医院结扎。第一家医院听说他要结扎,说他们没有做这个手术的资质。第二家医院的医生开口就问他:“结婚了吗?生几个了?”得知他未婚未育后,对方快速回绝,“那我们不能给你做。”来到第三家生殖医院,医生考虑后才提出需要家长的结扎同意书。
而在此前的手续咨询中,一些医护人员也表达出对结扎行为的审慎疑惑。除了“为什么要结扎”这类问题外,也有人问米姨儿子“为什么不让女的去做”。等到周遭亲友知道结扎消息后,一部分质疑就转移到了签下同意书的母亲身上。“他为什么这么年轻就做结扎,以后养老怎么办?”“你不想抱孙子吗?”“不想生戴个套就好啦,为什么用这么极端的做法?”这些人觉得米姨同意孩子结扎的做法,也颇为不妥。
米姨心中早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如果你生一个孩子是为了养老,那你很有目的性,这是有条件的爱,不是无条件的爱。说句不好听的,养老应该是你自己做好准备。”米姨也不介意自己抱不抱孙子,“现在年轻人能养活自己就比较艰难了,怎么养育下一代?”
不干预孩子的决定,某种程度上出于米姨对自己人生的反省。从1996年,35岁生下儿子那年伊始,米姨开始逐渐思索自己的婚育历程。“我的结婚是错误的决定,把他生下来也是错误的,因为我自己没有做好规划。”米姨认为自己前半生都过着“浑浑噩噩,没有很好规划”的生活,缺乏自主性。在婚育上,她也几乎完全跟随传统观念,“认为女性在某个年龄段就必须结婚生子”。
这是她不愿再让孩子重复经历的一种人生。1961年,她出生于香港的一栋旧式唐楼,家里加上自己拢共有7个孩子。父亲是全家的经济支柱,母亲是全职主妇。父亲除了照顾三个男孩、四个女孩外,还要负责家族中其余一些老人和小孩的经济。家里人口太多,照顾一大家子的饮食起居已让父母疲惫不堪。他们无法注意到每个孩子的需求,也几乎没有什么情感交流。
小学时候的米姨有段时间喜欢画画。但父母认为所有的孩子都应以读书为第一要务,而读书的目的都是为了将来找份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她的画作曾被随意拿去餐桌上垫饭,弄上层层油污后,再被弄烂丢弃。因为学习成绩在几个孩子中最差,又不喜欢服从大人的安排,她常被藤条鞭打,穿着裙子时,腿部露出一条条痕迹。一直到离家前,她都觉得自己如父母所说,“是个烂泥。”
最近,米姨正在网上自学国画
这是一种充斥着负反馈,也缺乏交流的集体生活。在家中,米姨感受不到自主意识的发展,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中学时期,感受到家庭氛围的压抑后,米姨开始谋生出逃离的想法。离家后那些年,她记得自己频繁恋爱,有段时间曾同时交好几个不同的男朋友,“误把性当作爱”,又误把恋爱当作逃离的途径。
唐楼是香港人口急剧增长期间的一种多层代表性建筑,密密匝匝,居住着大量城市贫民。随着经济发展,唐楼从60年代起逐步消失,被新式住宅取代,同时,香港作为东西经济交汇的枢纽迎来经济高速增长,新的观念与流行文化也开始涌入民间,激荡起新的思想活力。
1982年,21岁的米姨在老同学介绍下,报名参加一项促进青少年与成年人教育发展的公益项目。项目在学校教育外,通过非正规教育方式促进青少年拥有自主精神。由成年人带领指导,帮助他们成为能够做出独立决策,也能参与社会发展的公民。米姨在公益组织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热忱和价值所在,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做幼儿教育或者社会工作者”。接受完培训后,她在团队中负责带领6~8岁孩子的活动,每周进行一次纯志愿性质的服务,如此持续二十年。
在浑浑噩噩中迈进30岁时,米姨开始感受到传统观念在自己身上的压力。“三十岁前必须找个人结婚”,顺应着这样的规范,她来不及好好思考与分辨,“不顾好丑,只要就手”,仓促地与一个男人结婚。婚后,男人将他们共同账户中的钱掏了空,又打开共同的保险柜,去当铺典当了米姨的嫁妆。其中包括一个足金龙凤手镯,是过世的母亲给她的。
35岁生下孩子后,她决心要给下一代创造一个全新的环境,让他能在自主的环境下成长,过一种能对自己的选择有所觉察,能够自我决定的人生。这是一种反向构建。以自己成长环境为参照系,米姨努力为孩子创造出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童年。没有体验过自主童年的她,需要从匮乏中想象丰足,从剥夺中想象给予。
孩子幼儿园时,米姨发现他也喜欢画画。她没有钱报培训班,但孩子一回家就会给他纸笔,买许多绘本给他看。她注重与孩子平等关系的构建。读小学时,她会时常跟他玩“角色互换”的游戏,用孩子的口吻说,“今天学校里老师好坏,我想要反抗。”儿子则佯装作大人模样,教育她“要听话,要守规矩”。米姨会继续反抗,“可是老师不尊重我们,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听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守规矩呢?”
2002年,离婚后的米姨带着孩子来广东,从事文书工作。大学毕业后,儿子按照自己的意愿成为了一名自由画师,创作漫画与分镜,偶尔为别人纹身。米姨身上有三个来自儿子的纹身。四年前,第一次被儿子询问纹身主题时,米姨提出“重生”。
在淡淡的刺麻感中,米姨的左肩爬上黑白的纹路。后来在儿子拍下的照片里,她看见在一颗半截入土的骷髅头上,粗壮有力的枝干向上生长,绽开一丛挺拔的珊瑚。
米姨的纹身
这几年年岁越长,米姨却感觉自己的生命变得越来越新鲜。从文书工作退休后,米姨继续参与社区活动,现在每周一三五在网上学国画。她自学心理学,在六十岁时第一次思考“我的人生为什么会这样”,开始探索自己内心的宇宙。曾经害怕动物的她,也在这两年收下儿子送来的一只活泼的小三花猫,在午后与它玩抛接球的游戏。
去年,在陪伴儿子完成结扎手术后的一天,米姨报名了一个卫生巾刺绣活动。活动前一天通知说要自己携带卫生巾时,她才发现,绝经十多年的自己家里没有卫生巾。第二天,她在送货平台上买的夜用加长卫生巾上刺绣。
金色的丝线绣出一颗没有受精的卵子,像发出柔和光芒的太阳。红色的经血绣成小小的十字散落四周,像闪闪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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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 | 张来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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