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情绪稳定、情绪价值是不断被大家提及的名词、概念,也正成为科幻小说写作者关注的重要题材。情绪的波动、变化如何作用于我们的内心?那些溢出日常必要的行为和情感状态,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在科技发展到超前高度的未来,如果我们失去了一切情绪,如何能够知道“爱”与“遗憾”的意义?这个世界就会好吗?
9月21日下午,“去往美丽新世界”池上《情绪指针》新书分享会在纯真年代书吧举行,本书作者、青年作家池上与作家、《西湖》杂志主编吴玄,作家、浙江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黄咏梅,评论家、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王晴飞,以及分享会主持、《西湖》杂志编辑部主任李璐,与现场读者围绕着小说中呈现的情绪、人性、技术等重要元素,展开探讨。
李璐:各位好,介绍一下今天一起聊天的师友。小说《情绪指针》的作者,池上,是浙江青年作家代表,已出版小说集《镜中》《无麂岛之夜》《曼珠沙华》。获首届“山花小说双年奖新人奖”、第六届“西湖·新锐文学奖”。小说集《曼珠沙华》入围2023年度花地文学榜。池上小说以细腻的情感描写见长,刻画人物的日常生活,细致入微。今天的长篇小说《情绪指针》,风格跟她以往的小说有较大区别。吴玄老师是《西湖》杂志主编,主要作品有《陌生人》《玄白》《西地》《发廊》《谁的身体》等。长篇小说《陌生人》被认为是中国“后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塑造了中国的一个新的文学形象。《西湖》杂志以“新锐出发”为宗旨,多年来,吴老师推出了众多优秀的青年作家,很多作家已成长为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
黄咏梅老师出版了多部长篇和小说集,有《一本正经》《给猫留门》《走甜》《小姐妹》等。黄老师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家奖、汪曾祺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浙江的很多青年作家也是黄咏梅老师大力推出的。
我们浙江有个“新荷计划”,长时间以来,是黄咏梅老师主持的。历经多年,“新荷计划”培养了一大批在全国有影响力的青年作家。吴玄老师和黄咏梅老师在浙江力推青年作家,是首屈一指的巨擘。
王晴飞老师是南京大学的理学学士和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现任教于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著有《望桐集》《摸象集》《中国现代大学与现代文学》等,曾获《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紫金山文学奖、第五届茅盾新人奖等。王晴飞老师的作品以透彻的理论思辨和深切的共情能力见长,是优秀的青年评论家。
我是李璐,是《西湖》杂志的编辑,也写一些评论。
今天我们一起聊池上的《情绪指针》。这是部长篇,是一部带有科幻元素的小说,跟池上以前的创作有些不同。大致说起来,是几个主人公身处未来世界“基遍”,以及在基遍国的政权以外,有个对立的、在野的组织。一般认为,对立的两个组织,可以因其性质的光明和黑暗而有所区分,主人公们会有所选择。小说主人公有好几个,一个在被称为“海葵”的、负责清理人们情绪的部门任职,他是一个公务人员。还有一个是警察。另有一个是反对组织的成员。反对组织致力于追求一种比较自由的生活状态。“基遍国”最大的特征是,每个人都被装上了叫“情绪指针”的仪器。装上这个仪器后,人的情绪就没有很大波动。还有一个与它相关的“情绪清洗器”,功能也是让人不要有激动、起伏的情绪。我们看到,在一个没有情绪的国度里,理性控制的力量特别强。小说的主人公们,本来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想反抗这种缺失情绪的状态,但后来发现,对立的两方力量,没有哪一方能真正代表他们的诉求。他们很迷茫。这是一本有很强象征、隐喻意味的作品。读这部作品,能感觉到,池上在创作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很好奇,你怎么想到创作这么一部小说?
池上:今天非常高兴大家能够来这里参加新书分享会,今天是我感官上杭城的第一天入秋,前阵子都很闷热。为什么写这部跟我以前很不一样的小说?我们现在生活压力确实非常大,我本职工作是个小学老师,但是现在学校里孩子的情绪波动远远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我们小时候很能抗压,但现在人动不动就崩溃,受不了。之前有个视频很火,一个中年快递员,有一天在路口情绪崩了,蹲在那里哭的一幕被人发到网上,大家都在转。这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可为什么成为一个典型?因为我们确实生活在快节奏、高压的社会环境中,对抗的方法是躺平,不卷,或调整自己的情绪。有段时间我自己的状态也不是挺好,甚至去医院问心理医生咨询,看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医院很有意思,也是给你一整套指标,如果你身体有肿瘤什么的,可以用仪器检测。心理检测会给你一套量表去做,在做的过程中我就想,假设一个人根本没有问题,但他刻意往那个问题的方向去做测试,结果依旧有问题。我当时觉得,人的心理到底怎么样鉴定?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之前在上海和北京做了两场分享会,讲起创作动机,我都讲到一个故事。我高中时,大家都用随身听,可是随身听有一个问题,音质不太好。想要音质好一点就选CD,但CD携带不方便。后来索尼公司推出的MD ,我的预判是它会取代随身听,取代CD。它的音质比随身听好,携带又方便,好看,包装又炫酷,索尼大力推广这个MD,但没多久我上大学了,MP3流行了,迅速取代MD,后来手机又可以听歌了。MD出现过,但让索尼亏损很多,相当于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对这个事情印象很深。人类发展到今天,MD当然不是很重大的事情,但肯定有很多技术要带我们去往未来的某一条路,被无情淘汰了,所以站在今天这个节点上往回看,人类有很多被取消、被错过的未来,联想到科技发展这么迅猛,有些惶恐,会不会像库布里克《奇爱博士》说的,科技发展加速到了一定时候会出现不可逆的状态,将来人类会走向何方?所以我采取了科幻和情绪这样的切口进入创作。李璐:池上是写情绪能力很强的作者。小说中心讨论的“情绪”,是她熟悉的一个切入点。几位老师谈谈阅读感受?王晴飞:说说我的看法。首先我在看池上老师这本书的时候,会有个不专业的想法。我自己也是做老师的,这几年经常会被学生打分评语,评语里面我最满意的一条是“王老师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但其实我自己很清楚,作为老师想维持一点体面,在学生面前是要硬撑着的,单独一个人的时候,也经常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看这本书,我会想当我处于低落等负面情绪中的时候,如果真有一个“情绪清洗器”,能让人迅速回到良好的情绪稳定状态,这真是个好东西,我非常需要,而且我想不止我一个人需要。但我们不能停留在YY层面上,不然这本书就成了爽文了。说到刚才讲的精神疾病的问题,我也很有同感,我们现在很多东西其实被一个非常坚硬的科技理性、各种数据指标框定了,它把人与人之间各种个性差异磨平。现代以前没有这些指标,大家会自然觉得某两个人不一样,现在它就告诉你这个是正常的,那个不正常,不正常的那个需要治疗。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否定科技带来的好处,自由、解放感等等,但同时它也带来非常强的对人的束缚,我看法国人类学家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有篇文章写食人族,他们会吃死去的亲人的尸体,为什么这么做?是代表一种纪念,亲人永远跟我们在一起,当然也有一些原始部落吃人代表一种仇恨。施特劳斯告诫我们不要觉得我们跟食人族离得很远,现在的医学治疗比如器官移植,或从激素提取一些什么治疗疾病,你和食人族有根本区别吗?其实并没有。刻意强化他们原始部落食人,其实是在制造文明和野蛮之间的鸿沟,这样就有充分理由消灭、规划、取代他。看这本书我还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小说里面提到人在一代代升级换代中,先是像我们这样的的人,后来产生了身上安装了情绪指针的人,成为一代新人。后来二代、三代更新。第一代装情绪指针的已经被叫作旧人,没装过情绪指针的称为原始人。“我们”就是原始人,是可以被关在动物园里面,让那些新新人类参观的。我们肯定不觉得我们野蛮,但是通过科技或者理性加持的东西,给你命名,你就变成了“原始人”,让你迅速从名目上感觉你是野蛮落后因而也是可以被消灭的。这是技术带来的极大便利,同时也可能造成新的压迫、压抑。当然这也是很多科幻小说共同的担忧:一种是像奥威尔那样的,所谓未来科技加上人类对自由的逃避,我们这个时代越发展,技术越进步,我们得到越多自由,做到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东西,欲望得到更多满足,同时也从传统社会剥离,更容易感到孤独,反而更需要一个权威来奴役我们。另外一种担忧是,技术本身不断发展,人类也在变化,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还是人类吗,会不会变成非人?这本小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没有给出明确的态度,比较暧昧,只是呈现除了困惑与迷茫,没有明确告诉我们技术就很坏,或者技术就很好,像梁启超憧憬的的技术乐观主义。小说里的敌对双方,一方是正面统治社会的力量勒弥,一方面是叛军劳宇,他们有个辩论,在这个过程中作者让双方都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充分的机会表达自己。我们看这个小说的时候没有立刻觉得勒弥代表邪恶的力量,也没有觉得叛军就是一股落伍的力量,这意味着关于未来的可能性有哪些,没有急着做一个判断,这是我觉得很好的地方。我们感觉到勒弥有很多事情好像违反人性,但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很邪恶的人,他有一个很伟大的抱负,很有意思。李璐:王老师的发言,发散的角度很多,从原始人谈到逃避自由,谈到人和技术的关系,丝丝入扣,展开得很漂亮。接着想请吴老师谈谈。吴玄:最近好像很多作家都在写科幻小说。科幻文学这几年挺热的,宁波还搞了个“科幻文学奖”,获奖篇目挺有意思的。我们杂志把科幻当作纯文学,也发过中短篇科幻小说。写情感的池上突然写科幻,宁波的雷默也突然写科幻,科幻小说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写?当年鲁迅是不是也可以写科幻,曹雪芹写科幻会是什么样子?我觉得蛮好奇的。池上突然写了一个科幻小说《情绪指针》,而且她的写作方式跟类型文学、科幻小说的写作方式完全不一样,是我们文学内部比较流行的后现代碎片化的方式。这样的方式写科幻到底行不行,我不太清楚,反正我看完这个小说蛮困惑的,人物关系也没有理清楚,故事也不知道讲一个什么故事,“去往美丽新世界”,新世界到底美不美丽?“情绪指针”和“情绪清理器”是贯穿整个小说的两个关键词,关键的两个技术仪器,给人装上了情绪指针,你就成了新人了,每干一件情绪稍微波动的事情,就要用情绪清理器清洗一下。这两个东西怎么感觉那么恐怖?在池上的美丽新世界里面,我们作为生物碳基人无限接近AI了,没有情绪了。AI也有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可能第三代看不起第二代,第二代要消灭第一代……是这么个东西。从头到尾看这个小说,我不太愿意待在那个美丽新世界里。我关心这个美丽新世界和我这个旧世界到底有什么关系?发现很多元素,比如小说里可以找到池上就业的小学,还有杭州市云栖别墅区,当下的生活元素不少。我宁可在旧的世界里面,不太愿意待在那个美丽新世界。吴玄:小说语言是“圣经”式的极简约的语言,很多段落又有儿童文学的元素,作者无意当中把就职的小学以及小学老师带到了小说里面。黄咏梅:我记得去年开过池上小说集《曼珠沙华》分享会,其中一个中篇小说《创口贴》我印象很深,这是个现实的小说,一开始就说,教室里面装了一个“人脸识别器”,用来监测学生脸部表情,分出几级,便于老师管理控制。我当时就想,如果这个点能够写一个好的小说,会非常有意思,没想到今年就看到了这部《情绪指针》,首先祝贺池上。情绪,似乎跟我们现在的科技是联系不大的,两样东西,现在经常说提供情绪价值这个词,但是在池上这个书里面,情绪是没有价值的。“美丽新世界”就是一个反讽的提法,这个世界里面,池上把教室里面的“人脸识别器”挪到了新世界,建立了一个“基遍”国,她虚构了一个乌托邦一样的新的宇宙。在这个新世界里,情绪带来更多的是负面的东西。借助吴玄老师的话,如果没有情绪也就没有文学了,也不可能大家坐在这里聊这本书了。所以情绪是人的本能,这本书引起的讨论是非常有意义有有意思的。晴飞老师讲到了书里面的设置,说实话我当时觉得这个小说的“科幻性”并不是那么硬,没有太多《三体》一样硬科幻的知识这是我所认为的严肃文学作家所要呈现的科幻小说的样貌,也可以称为“软科幻文学”。我最珍视的不是有关科技的那些脑洞,而是她对科技带给人的一些很深层的思考,这个思想性就是文学性,凌驾于想象力的部分,这是我最珍视的。没有办法复述小说,只能介绍大致情节,只能自己去读,尖锐的部分不方便去展开,总之给我感觉这个新世界像一面镜子映照了这个时代的现实,虽然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所谓“美丽新世界”就是现实世界的倒影,有她自己的想法,是夹杂于现实和幻想之间的一部作品。吴玄老师也说了很多具体现实的影子,还有很深层次的现实,读者需要一点点去阅读感受。这里面的现实我觉得比想象的部分更有冲击力。设置的“情绪指针”“情绪清洗器”这些点都挺好的。池上其实是一个擅长写情绪的小说家,那么在这部小说里面她要让人物的情绪归零,消失掉,很有意思的是,我在阅读中,觉得小说是一种情绪饱满的书写,有一种浓烈的氛围感,这就是成熟作家的文学手法。这部小说读完之后挺压抑的,无论是叛逃的一方,还是勒弥这个人,我觉得蛮伤感的,这波人一开始设置的时候,都是带着冗余情绪的原始人,为了摆脱现实,妄图创造一个世界,一开始读的时候,我就知道注定是失败的结局,一代二代三代,都纷纷在这种压抑情绪下爆发失控,不仅仅是机器的失控还是情绪的失控。小说非常有意思,设置巧妙,我很喜欢后面几个人的自白,代表我们这些“原始人”的生活状态和情绪状态。李璐:咏梅老师将小说和现实的联系展开,做了深入的论述。小说里四个人物,他们最后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代表我们读者在未来的“基遍国”可能做出的选择。很有意味的是,从大的方面来说,似乎很难找到一种出路。这是池上提出的思索。以前不知道池上对这种大的问题的关注以及变形的能力,我感觉,这些能力在这本小说里体现得很好,我也是一口气读到最后。吴老师说到小说采用了后现代的碎片手法,写得很精致,我也深有感触。包括里面有个人物回忆母亲的时候,说到母亲把厕所里的水龙头拧到刚好可以滴下一滴,不用走水表,用一天时间积一盆水。然后,母亲在被水滑倒的时候痛哭,不是摔痛了,而是城市另外一个区域的富足生活是她永远无法触摸到的梦。这属于非常“池上”的叙事。还有一个情节,一个人陷在沼泽中,很多“旧人”的骨骸和精神在他周围围绕,是现实的喃喃细语。这些都是非常精致的手法,池上用它们来写一个宏大的主题。这篇小说还体现了一点,即反抗“基遍”的基点是建立在个体的情绪上的。“情绪指针”令人恐怖的是,它要控制个体的情绪。那么,与情感、情绪有关的,在人的精神结构中是属于基底,还是属于主要结构呢?如何体现一种反抗性?这是《情绪指针》的哲学意味。池上选择以个体的情绪作为突破点,寻找出路。这是很有意思的点。池上:说到这个,顺带说到我想到的,咏梅老师说我现实主义题材的《创口贴》里的那个点我特别惊讶。我写《情绪指针》的时候不知道潜意识有没有想到过,但写的时候没有想起。小说《创口贴》是说中学里面会安装一个人脸识别的系统,这是真实发生的。我忘了那所学校的校长还是教导主任非常自豪,说可以用最最先进的技术关注学生的心理,第一时间知道他们的波动,去干预他们的问题。但我当时看到的时候,感觉自己鸡皮疙瘩,汗毛都竖起来。我2007年开始上班,那时候摄像头还没有那么普及。我们学校安装了摄像头,我的第一反应是,天呐,每天都在被人监视之下工作,很可怕,没有隐私了。但作为单位的一份子,一个社会人,没办法去抗议,不允许装。而且,摄像头装了后,确实对一些事情有好处,比如小孩子受伤可以回放,帮你解决很多问题。现在,学校、马路上全部都有摄像头,我们早无动于衷了,想到我们可以如此快地适应我觉得有些不适。有次看到一个行为艺术,一个人站在摄像机前头盯着看,你监视我是吧,我也看你。行为艺术不能够改变什么,但它表达的是一种态度,这个态度挺重要的。我们在写的时候,很多东西是潜意识的,并没有说是从哪一部书直接受影响,比如小时候看《美丽新世界》《1984》《使女的故事》,我相信这些书一定程度上会在潜意识上塑造我去写这本书,但并不是说直接为我所用,或直接受影响。现实里的点滴到了我的书里面,已经经过了变形,能让吴老师觉得像我的小学,也是我的成功之一吧。王晴飞:咏梅老师说到未来和现实的关系,从这本小说来看,我的感觉是有两个层面,一是未来已来,一是未来将来。未来已来,是说很多小说看起来是科幻,但其实只是把我们日常生活里日用而不自知的东西,用一种文学化的笔墨集中表达出来,给我们提醒和震撼,十年前、二十年前怎么样的,我们是记不住的,感受不到巨大的变化。这个时候就需要作家来告诉我们,你看你现在已经变成什么人了。现代医学的发达,器官移植的人,还是传统社会认知的那个人吗?我们人类往AI的方向变,机器往人的方向发展,这个进程持续下去,是一个谁也判断不出来前景的东西,这里有着深切的隐喻性。人被各种机器化大数据APP控制着。很多事情你以为是自己做的决定,其实不是,你是被大数据操控,有一个庞大的算法算计,你只能看到它让你看到的。前阵子出差,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在常用的一个APP上搜索出差地附近酒店,在给出选项中选了一个最优的,到了之后发现很差,附近逛了逛,发现比它好的酒店很多。你以为经过精密算计货比三家选了一个最优的,实际上是别人告诉你选什么,日常生活里面这样的情况非常多。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它是一个慢慢转变的过程,我们日常沉溺其中,根本意识不到的,二十年足够让你忘记你曾经是怎么样的人。未来将来指的则是,关于我们可能变成什么样,小说提示一个方向。我们对科技的依赖和科技对我们的干预将来会更严重,小说对此表示担忧,比如说到普遍的情绪和理性的问题,非理性和理性的问题,从日常角度,我们希望我们是理性的,包括我刚才举的例子已经暴露了自己,想在学生面前维持一个情绪稳定的形象,这背后隐含一个价值判断:理性是好的,非理性是不好的,可能会失控的情绪要藏起来。但小说告诉我们不一定,如果没有情绪了这个世界非常可怕,人类几千年的进化都没有把情绪进化掉,说明情绪是有用的而不是冗余的。以前看史铁生的一个小说,写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个缩小的王国,时间是加速的,无论外面人输入什么程序,这个王国一定会变成一个暴君统治的权威国家,后来输入了佛教的程序,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一片和谐,所有人都佛系了,就很无聊,无聊致死。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烦恼情绪,就是一个死的世界,没有活力生机的世界,把那些所谓负面情绪非理性的东西从我们身上切割掉,我们就会变成死人, 僵尸一样的行尸走肉,虽然我遇到困难时,希望有一个“情绪清理器”,但不希望被一个“情绪清理器”控制生活。吴玄:《1984》的世界要听话,老师告诉你1+1等于5,你坚持1+1等于2,你就被处死了。到了池上“美丽新世界”比《1984》还要恐怖,《1984》只要不说话我就能活着,但到了池上的“基遍国”,你不说话也没有用,你情绪一波动就被处死。所以池上写了一个什么世界到底?人类的未来真有那么恐怖吗?我觉得可能这个不是池上的原意,她的原意可能是觉得有个“情绪清理器”“情绪指针”就挺好的。我如果被戴上那个,会想办法把它拿掉,但拿掉你就可能马上消失。这是一个科幻世界的“忧郁派”。科幻小说里很多乐观的,池上的科幻世界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世界。池上:我觉得这个小说其实没有设定时间,有的公众号介绍里面,为了让读者看得很清楚,会介绍“未来什么的”,但我的初衷没有设置时间地点,可以想成任何时间、地点的故事。最初这样一个想法,可以是未来也可以不是未来,所以没有提到任何时间,譬如2050,2060,希望它是一个架空小说,可以把它想成任何时候。但至少有让人记住这个时间。黄咏梅:说到这本书的时间,很多科幻小说,无论对未来乐观焦虑,都会设置一个时间,读者会感觉还是有距离感的,不是我身处的时间,是一个幻想的时间。池上的设置也发生在另外一个星球,因为有了现实的影子,所以代入感还是有,我读的时候,就觉得这件事并不很未来。那两个技术“情绪指针”“情绪清理器”并不觉得很高难,隐隐觉得也许不久的将来可以实现哈。晴飞说“未来已来”“未来将来”,对我的阅读感受来说,这里的未来更多的指向空间感,更当下的时间是平行的,不是时间概念上的一个幻想。池上:回应一下我是不是忧郁派,我觉得不是。十年前我是悲观的,现在我至少不悲观。作者本来不是解决问题的人,我提出以后,成一个观望的思辨的过程,我参与其中,既不悲观也不乐观。为什么这么说?有时候想,人类到现在,我们所有科幻大片里面,基本有一个套路,总有一个人最后负责成为英雄,可能是某个平凡的人,被委以重任打怪升级,拯救世界。但那还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论调支撑,人类总是希望看到最后一个美好的结局。《三体》叫地球往事,已经是往事了,巧妙在于它以回望的过程,把悲伤程度降低。往事作为题目,过去发生,给人感觉虽然我也知道我要看的是地球会消失这样一个故事,但因为题目告诉你了,所以反而你的悲伤感会降低。总体上,可能对自然界来说人类真的是挺渺小的存在,真的不知道人类会发生什么。小时候,我们学“人定胜天”,现在不会这样提了,大自然面前,很多事情是不测的,越知道越多,离无限越远,悲观乐观都有点多余。之所以没那么悲观,是因为我们现在还好好在这里,能过一天就好好过一天,活在当下,基于这个基调我是乐观的。所有科技先进技术,总体而言,我是持肯定态度的,关键在于你使用的是人类使用中会出现很多问题,每个人的个性、气质、道德法理方面的,会造成后面一系列问题,很难一概而论判断的。可要是人类的多样性都被取缔了,所有人都一个样,我们就跟这个美丽新世界一样了,死的世界。这本身就是很矛盾不可解的,我书写的就是一个不可解矛盾的东西。黄咏梅:我作为一个旧世界原始人的读者来看,看到一小半就觉得是注定失败的一场梦。书里写的几个人勒弥,他们其实都是有原始记忆的人,妄图用高科技改造人的生活,恰恰他们是被原初带来的记忆打败。勒弥就是一个被PUA的妻子,劳宇原生家庭的情绪没有清除掉,这些都是情绪上有问题的人,可能去做这件事就是因为情绪上的不良记忆,最终是受到过去情绪的打败。我并没有觉得最后的结局是一个开放结局,我觉得注定是一场失败的大梦。王晴飞:说说历史时间问题。为什么给大家感觉一个未来小说,目前技术难度还达不到,给我们造成是一个“未”来的感觉,但这个其实不重要。尤其是这个历史没有时间,仿佛任何时间都可以,好像我们人类没有变过,但这里面有对纯粹技术的担忧,在纯粹技术加持下一路狂飙,人类个体会变成什么样的担忧,这个过程是一个相对比较复杂的过程。如果一下子看出好还是不好,就简单了,它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所有我们担忧的东西确实以好的形式使我们沉溺深陷,比如现在谁能离开手机?手机确实带来了便利、解放、平等感,但我们的自由度在增加的同时也在减少。所以这个结尾不是说哪方胜利了,其实没有哪方胜利。“基遍国”的人其实全部是从旧人过来的,给我引发的想法是,如果“基遍国”能够坚持100年,这波曾经有过旧世界经验的人全部自然死亡,剩下的新人就成功了,我现在很强烈的感受我们的孩子和我们是两种人了,这种变化更新换代是以很自然甚至很正面的形式出现的。勒弥就是没有坚持住,坚持住了,美丽新世界就有可能实现,从这个角度讲,忧郁一下也可以理解。池上:我写这个小说2019年,设定的“记忆瓶”虽然没有那么难,但还是没有想到那么快就被攻克了。小说里,勒弥的爸爸得了老年痴呆症,记忆瓶连接上以后就可以把以前记忆呈现出来,放电影一样放出来,但不久,老年痴呆症被攻克了,记忆瓶没用了。就在勒弥以为公司要濒临解散的时候,市场突然开始哄抬记忆瓶的价格。记忆瓶成了人人都可以用来制作想象电影的大爆款。后来,有人怀疑这个记忆瓶改变了脑电波而引发人类自杀,勒弥对此做了解释,其实很多人没有用记忆瓶也自杀了,这个锅记忆瓶不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CHATGPT出来以后SORA也出来了,文字可以形成影像了。所以,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也许五年之内就可以安装上“情绪指针”“情绪清洗器”了。李璐:这篇小说你写了多久,是从头到尾一气写下来的吗,不晓得你的创作过程是怎么样的?池上:这个小说比较特殊,我看了电脑记录,我是疫情期间写的,疫情中间停了很久,每天看手机,得了“幻阳症”,大概半个月以后,我就觉得缓过来了,担心下去也没用,觉得还是得写。劳宇被抓了以后,变成了一个叛军作为谈判对象,该怎么样继续写下去呢?正好解决了我这个问题。我喜欢朴赞郁《老男孩》。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写男主人公是一个下棋的高手,被法西斯纳粹关在房间里一直审问拷打,快被逼疯了。有一天,他被审问时,从审问他的纳粹军官的大衣口袋捞出一个棋谱。拿了棋谱以后,他实在无聊,开始看顶尖级高手棋谱,一遍遍复盘,一天,下着下着直接晕过去了。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被救了,医生叮嘱你千万不可以碰棋了但他后来在游船上看另一个下棋天才正在跟人车轮战,看了一眼,发现了很多问题,就被请过来对打,打着打着又开始精神受到刺激,口吐白沫。这个小说主要想说纳粹对人的屠害,他们都是关押在一个空间里面,怎么对抗虚无。劳宇作为一个零度情绪的一个人,又怎么对抗虚无?这是现在人面临的一个非常大的考验。吴玄:我有点忘了《象棋的故事》了。我写过一个下棋的疯子,这个跟对抗虚无关系不大。一个人如果专注某一点,不是虚无,一定会成为那一点的王者。如果把象棋改成小说,除了小说你其他方面都是白痴,那你的小说肯定特别厉害。王晴飞:这就是现代社会给我们来的很大不同,传统社会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所谓的畸人,但现代社会对人的要求是均衡的,全面发展,每样东西都得干,什么都要会,都要到达标准线,拿今天分享会的主角举例,一个作家不仅会写,还要参与宣传,这个社会要求你这么做。在传统社会里,大家会因为你是个作家,技术领域的专家,会预期你其他方面是白痴,可以容忍,现代社会要求你什么都会,这对人的心理是一个戕害,破坏了自足世界的完整性,这是很可怕的。黄咏梅:吴玄说得好,你只要在一点上专注你就会成为那个世界的王,现在就是没法专注嘛。我觉得这是个合谋的结果,也并不是怨外人对你的要求啥都要做都要会,关键还是取决于你的意愿。吴玄:“基遍”这个名字怎么这么别扭,勒弥又不是未来佛。为什么叫“基遍”,用汉语写作的人造出这么一个词?王晴飞:我看的时候也注意到几个地方命名很奇怪。基遍,是耶路撒冷旁边的一个城邦,假装很遥远地方来的,去跟耶路撒冷签了个协议,可能使得小说带有宗教色彩。更主要的是,勒弥建立的就是一个普遍的无远弗届的世界,所有人都逃脱不了控制。勒弥是弥勒,未来佛,历来是带有很强的解放革命意义的,但是我们看到这个小说里面,看到勒弥以前的旧世界,勒弥当然是意味着一种解放和革命,但他又因此成为新的统治者,名字颠倒过来挺有意思的,算是谐音梗,还有劳宇,的确有着十年牢狱之灾,很好玩。池上:基遍,我在180页有解释,“日头啊你要停在基遍”,你想啊,小说里太阳都变成蓝星了。还有一个想法,日头会停留的这个地方是有神迹的地方,日头停在那里时间无限延长,时间停止,让人觉得匪夷所思,所以取了这个中文里听上去拗口的名字。勒弥的原因,我有官方解释,在自白书里面。责编广奈:想让文本尽量温和一点,说要不写一个自白,能够更加有一种官方的解释?所以才有看到的勒弥的解释,作者的声音和书中小说人物的声音可以并置的。小说成书改了五遍,以前作者池上也会写一些宗教信仰的作品,我自己小说也会带有对信仰的追寻,讨论信仰也是我们这个时代要思考的问题,如果不去讨论,我们会有很多迷茫的时刻,池上写的虽然是科幻小说,也是未来通过爱的信仰或者人类真正意义上对美好世界信仰的追求,虽然做一个批判的立场,但依然是美好世界的口吻,是这个书让我感动的地方。读者:想问一下,池上这个名字是不是白居易这首诗里来的?读者:有这个活动一定要参加爬山比较费劲的,关于基遍,那位老师讲耶路撒冷城邦,觉得你的小说对这种信仰几大教派都有研究,佛教,基督教,可能会买这本书来看,我想问,为什么想写科幻呢?是现实无法用现实来写,干脆放到另一个世界?池上:我们现在社会,涉及到一个问题,社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会细分到很多,以前看病,中医就是全科望闻问切,整个都看,现在去医院不可能的。之前有个亲戚生了一种疑难杂症,去了各科室,所有用药相冲,后来三科会诊,才定了药。文学也是一样的,光文学就细分为各种。虽然我们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们自己已经贴上各种标签,科幻类等等,包括宗教我们都要去涉猎了解,希望通过这本书,把科幻作为一个方法进入,而不是成为一个标签。每个小说应该有它的形状,是什么样的,适合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只是这次我认为科幻比较适合。
读者:我是财经人文学院的一名学生,问下池上老师,关于情绪,我以前看过一个科幻剧,看到人类发展过程中去掉了人性的东西,人的情绪是对我们社会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没了情绪文学还能不能发展下去?池上:咏梅老师说读这本书的时候,感觉情绪很压抑,饱满。但其实我在写的时候,希望自己尽量平静零度,比原来的节奏快好多,语句也会简洁很多,确实这个是我刻意营造的效果。但尽管我在营造,我做不到完全零度情绪,所以你问的问题是一个假设,完全抽离情绪,文字也不成为文字了,冰冷,没有情感了,不成立了。但如何界定情感真实不真实?是个很大的问题,我说的也许武断。我看过一个片子《她》,那应该是2013年,chatGPD还没有发明。男主人公失恋了,情绪郁闷,买了个机器人,可以聊天,是梦想情人,超美的声音满足他任何需求,猜得到他的心思。后来他们恋爱了,出现了一个问题,这个男的想要跟这个女的见面,但这个女的没有肉体啊,也就是这个男的默认她是个人了。电影的最后,这个男的突然发现原来这个机器人不是跟他一个人呢聊,是跟很多人聊天,这是她的感情逻辑。于是,男主人公崩溃了。我不能判定未来机器人到底有情感没有情感。但就电影来说,电影里的她没有记忆,不是真实的,是完全来自于人类以前经验的拼贴组合,这样的机器人算有情感吗?读者阿力:《曼珠沙华》《情绪指针》两本书的写作跟您的文风不一样,看出来觉得您写了一个很宽泛的范围,浅尝辄止,读者领悟到什么,是你的事。盛厦和我联想到的截然不同,我可能觉得会是反乌托邦,楚门的世界,你是不是有刻意写作的习惯,点到为止,读者领悟到的是另外的事。是不是有刻意写作的导向?《情绪指针>包括《曼珠沙华》都很有可能作为影视作品后期出现,会不会构入劳宇,潇潇会带入某一个明星的形象去描写吗?我作为看长安十二时辰,李煜的形象就是易烊千玺,您会不会这样的构思?池上:第一个你问的很好,就是我不想说的太透,没有一点点留白,古典山水画都需要一定留白,完全说破没有意思,写的过程中负责我该说的说完,很多需要读者参与。每个人读的想法不一样很正常,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般情况下,我没有原型的,不会设想谁谁谁。但《曼珠沙华》确实会有原型,写的时候一开始有一个小女孩作为原型,写作让人着迷的地方在于写着写着,她自己就成为另外一个人了。你写的时候,写到一句话,很奇怪的,你就会觉得这是我的声音不是她的声音,一个成熟的写作者会自觉感觉到这个声音不对,剔除掉,前面建立起来的形象和原型不是一个人了。但你如果正好跟原型有交集,是能够看出原型身上的一些影子的,但不可能完全一样。读者:书看完了,后现代主义碎片化的写法,有时闪回过去,有时跳跃到配角形象上,放在科幻写作有意思,非线性的碎片化的写作,会不会给读者带来阅读阻碍,看不懂?比较难懂,不那么容易很受欢迎畅销?池上:这也是一个很专业的读者,其实我觉得,如果你立志写一个纯文学作者,本身一开始就已经设定可能会不太畅销,不会往畅销不畅销考虑。当然,我也不是非要做一个滞销的作家。关于设置阅读难度,我觉得所有阅读你要进入深层次阅读,一定是有门槛的,当然有些书包括一些短剧,我前阵子有段时间疯狂追短剧,一边看爽剧一边研究,确实给你一直带来刺激点爽点,我看了大概十几部,几乎就知道了套路,很多类型套路还是那样,如果主人公是女的,一个男的各种帮助救助虐她爱她,恋爱剧甜宠剧,模式一直这样,实现你现实中得不到的爽点。我希望的写作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呈现有思辨的对世界有认知的。作家和读者的相遇也是靠缘分的,有的人就是愿意看你这样的书,有的人选择更爽的不太累的书,可遇不可求,不要去勉强,在这点上又很佛系,没有太大追求,但在写作上有追求。黄咏梅:第一阅读感受,作为专业读者来读这本书,很烧脑,要不断拼贴,这部小说讲故事的方式,吴玄说后现代的方法,呈现的混乱感,新世界里面那种氛围,读就好了,后面就不理会不拼贴了,知道大意是这样的,这种阅读感受在大众读者层面会不会很受欢迎,但我觉得你就真诚地去写就好。浙江文艺出版社丁辉:我第一次读池上小说,情绪指针突然想起菲利普·迪克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也有个情绪调节器,那个人通过情绪调节器迅速从一个情绪波动状态调节到平衡状态,那个里面装置只是个人世界观的元素,比较感兴趣的,小说把情绪价值对于人类自身运转的存在放大到特别大,其他小说不见得这样设定,想起皮克斯《头脑特工队》把小女孩头脑里面五六种情绪愤怒悲伤快乐等拟人化,作品面平等的肯定了每一种情绪,通力协作帮助小女孩度过成长过程中的难关。这个作品把情绪变成一个兴邦毁邦的元素,有趣,可以在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