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剧俗称“乱弹”,是最古老的民间戏曲之一,盛行于晋南临汾运城一带。晋南人对蒲剧的热爱,丝毫不亚于国人对京剧热爱的程度,如同陕西人爱“秦腔”、河南人爱“豫剧”、四川人爱“川剧”一样,是一种渗透到血脉中的文化基因。所以,有人说蒲剧在晋南有着适宜生长并能枝繁叶茂的沃土,有着其它剧种不可撼动的基础。
我其实是一个蒲剧门外汉,对蒲剧艺术而言我根本谈不上了解。我不会唱蒲剧,有时候会哼上一两句,或许稍带点蒲剧味儿,但可能就不在调上,所以也不是蒲剧票友。但这并不影响我是个资深的“蒲剧迷”,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就看蒲剧,逐渐喜欢而爱听爱看,几十年来坚持不懈。久而久之日久生情,还真对蒲剧产生了感情,一听到梆子锣儿乱弹声,会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出于对蒲剧的喜欢,而积攒了一点有关蒲剧的皮毛,就想把我所知道的蒲剧诉诸于众而一吐为快,便提笔写下“我的蒲剧情结”这样的题目。
想来,我的确有蒲剧情结,这缘于两个方面。一是我的父母亲都是忠实的蒲剧迷,打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亲看蒲剧,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村庄唱蒲剧,他们都要去赶场过戏瘾,而我也经常跟着去凑热闹。我的父亲甚至还有点蒲剧天赋,一出戏看过几场,就会唱几句,所以父亲爱唱蒲剧在我们村都小有名气。
二是我曾与蒲剧舞台擦肩而过。我十岁那年,正上小学三年级,远房本家的一个堂叔,在临汾戏校承揽的什么工程,不知什么原因,和我父母亲商量让我学唱戏,当然也经过了我同意,于是我便退学,跟着堂叔到临汾戏校准备学蒲剧。恍惚记得戏校里一大群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娃女娃,每天就是喊嗓子、翻跟头、压腿劈叉吊腰,每个娃都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还有跛腿跛脚的。我亲眼看见有的娃翻跟头出了偏差,老师的教鞭就招呼上身了,每天都有被鞭子打的身上青一道紫一块的。我被吓着了,可能都没有办理正式入学手续,便落荒而逃了。
这段不甚光彩的露怯经历却使我与蒲剧结缘,从那时起,蒲剧就融入到我的生活中,且行且随几十年不离不弃。
一
我的童年生活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度过,那时候的农村文化生活极度匮乏。印象中的文化娱乐活动,就是村里放电影,隔一段时间放一场电影,全村男女老少几乎全部出动,甚至成群结队到几十里外的村庄或部队营房去看电影。另外,就是谁家添丁进口了,小孩生日满月时,请盲人说书先生说一场书,叫“还愿”。坐一院子人,听一段评书或者河南坠子,夜很深了,说书先生也累了,大家都意犹未尽的不愿散场。
记忆中最令人激动的文化娱乐活动,是每年正月的“闹热闹”。一入腊月,村里便组织群众开始训练,有“威风锣鼓”、耍狮子、舞旱船、二鬼摔跤等等,还有震耳欲聋的“三眼铳”。各村都有各村擅长的传统节目,一直到正月二十前,先是在村里演练或表演,而后到公社(那时候的乡镇叫人民公社)所在地汇演,优秀的节目便选拔到县城参演。不论是在村里表演或是到公社汇演亦或是去县城参演,说是万人空巷人山人海的能挤死人,都不带一丝夸张的。
再就是村里或学校组织的叫“文艺宣传队”,一般是由农村喜爱文艺的群众和学校的师生组成。排练的都是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板戏,或者自编自演歌颂新中国、新社会、宣传好人好事和社会新风尚的小节目。不论是农闲时间的排练或逢节日的正式演出,观众都很多。
影响力最大的文化娱乐活动,当属七十年代中后期恢复演出的传统戏曲,俗称“唱大戏”。我们这里就是唱“蒲剧”,间或有豫剧、眉户、碗碗腔,或正宗的洪洞道情。
每逢村里唱大戏那可是天大的热闹事,提前多日就已经是众口相传的家喻户晓了。那时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临近傍晚,大人们在地里劳动,着急的下不了工,生怕耽误了看戏。小孩子在学校急的放不了学,要跟着大人去看戏。其实小孩子不是去看戏,就是看也看不懂,主要是去凑热闹。从传言说村里要唱大戏开始,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兴奋起来了。懂得一点戏的大人们,那些天闲话最多的就是哪里的剧团、拿手戏是哪一出、有什么名角等等。然后对认识不认识的蒲剧名角,开始了评头论足、相互比较的热烈讨论,每逢唱大戏前后的时日,也就成了一年里除了过年“闹热闹”外,又一段轻松欢乐的时节。
那时候农村看戏要买票,一张票是一角或一角五分钱,而当时的农村非常贫穷,只挣工分不挣钱,角角分分的钱也没有啊。就这,在戏场子门口卖票处,经常是人头攒动能挤死人的场面。身强力壮的中青年为求一票往往从人头顶上爬行,引起骚乱争吵和打架斗殴的事经常发生。为此村里专门组织治安民兵,手持竹竿、麻绳在售票口和入口处维持秩序。一旦人挤人的场面过度混乱,恐怕发生踩踏事故,治安民兵就舞动长竹竿招呼;一旦有打架斗殴者,不问青红皂白,先用麻绳捆起来,扭送到大队治保会解决。也有不少人因为没有钱而又想过戏瘾,安分些的就等着“放蹭蹭”,就是戏演过半不卖票了可以随便出入。胆子大点的就合伙搭人梯去跳墙,遇到维持治安的民兵撒腿就跑,运气好点,就省下一角钱心安理得的看戏了,过后多日仍是对跳墙看戏的壮举而津津乐道。当然戏场子里秩序也比较好,前边的人坐矮凳子,后边的或站着或踩着凳子,抻着脖子聚精会神的看戏,有时因为遮挡视线发生争吵影响秩序了,维持治安的民兵就拿着长长的竹竿对准骚乱地点进行敲打。
在我的童年时代,学校课程抓的不紧,也没有课外作业,更没有什么补习班之类,充足的玩耍时间除了放羊、割草外,再没有可娱乐的项目,所以只要唱蒲剧便跟随父母去看。
那时候唱戏的条件极其简陋,农村虽然通了电,但极不正常,时有时无的。我印象中戏台上的灯光设备,就是吊几只白晃晃的“汽灯”,当时只听说那是“汽灯”,但搞不明白“汽灯”是什么玩意。舞台也几乎没有舞美,只有深红绸缎的大幕和遮挡后台的白布作背景,条件好一点或者名声响亮的所谓“好剧团”,才挂着有彩色图案的画布作背景。也没有什么耳麦、麦克风、字幕之类的高级设备,全凭演员的嗓子和吐字清晰的功夫。就这,在当时对我来说已经是高雅的娱乐活动了。方圆村子只要唱大戏,我便跟随父母亲,和众多蒲剧迷成群结伙去赶场子,几乎场场不落。年复一年的耳濡目染,渐渐喜欢,也渐渐成为不懂蒲剧的蒲剧小戏迷了。
二
蒲剧发源于晋南黄河两岸地区,最初叫“山陕梆子”,后来逐渐向外扩散演变形成了“北路梆子”“中路梆子”(晋剧)。陕西的秦腔、河南的豫剧好像最初的雏形,皆出于“山陕梆子”。扎根于晋南临汾运城一带的叫“蒲州梆子”或“南路梆子”,是正宗的蒲剧。所以,蒲剧在这里久经不衰,似乎更适合晋南观众,农村戏迷很多,当然城市票友也不在少数。
蒲剧传统戏剧老百姓叫“老戏”,当然是相对于那时的现代戏或革命样板戏而言。“老戏”演绎的是历朝历代的历史故事,演员的服装是和故事发生的朝代相同的服饰,行话叫“箱子”。蒲剧的传统剧目和全国各地戏曲的传统剧目一样,“文革”期间被禁演了多年,取而代之的是革命样板戏。
七十年代中后期,恢复了传统剧目的演出,酷爱蒲剧的演员终于能够登台唱戏,卯足了劲大显身手一展才华。演员只要粉墨登场一亮相,那就如同上了战场,俗话说“戏比天大”,所以容不得半点含糊。宽袍大袖,粉底朝靴,“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十万兵将”的传统戏,让酷爱蒲剧的观众大饱眼福。农村戏场人山人海几乎场场爆满,一个村唱戏可以影响周边数十里或更远的农村群众,硬是靠两条腿走个来回。
在传统戏曲被放开后,我曾跟着酷爱蒲剧的母亲,在县城电影院看了一场蒲剧电影《窦娥怨》。据说这部电影被禁演十几年了,但对热爱蒲剧的蒲剧迷有很大的诱惑力。母亲不知心里斗争了多少日子,最终咬牙花了五角钱买了两张票,带着我奢侈了一回。看剧情跟着大人掉眼泪,而对蒲剧基本一无所知,只是从大人们的谈论中知道了这是蒲剧名家的精彩演出。阎逢春、张庆奎(艺名十三红)、王秀兰、杨虎山、曹洪文(艺名筱爱娜)等蒲剧名家,随着《窦娥冤》的放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耳熟能详。也可以说,我对蒲剧的爱好,始于蒲剧电影《窦娥冤》。
从最初的凑热闹当玩耍的蹭戏,到逐渐的潜移默化,养成了看蒲剧的爱好,从那时就对蒲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大人们的谈论中懵懵懂懂粗浅的了解了一星半点的蒲剧常识,当然吸引我的除了热闹之外便是戏曲故事。像很多热爱看蒲剧的观众一样,不会唱但却能欣赏,随着器乐也能胡乱哼个韵调。梆子锣儿一响,就能引起共鸣,演员一走台便知把式如何,一亮嗓便知唱腔功底,一招一式便能判断功夫深浅。
曾有人说过,晋南一带县县都有蒲剧团,村村都有大戏台,也不是妄言。除了较偏远的山区小村庄,平川农村几乎是村村有戏台。有村集体建的,也有个人出资建的,有些地方有庙宇,香火也旺,那肯定也有戏台。过去财主家的大宅院里都有自家的戏台,至今保存完好的虽然寥寥,却也能反映出当地人对蒲剧的嗜好,以及蒲剧艺术的根深底蕴。从某种程度上说蒲剧深厚的群众基础以及蒲剧艺术的普及,代表了晋南一代文化的传承而使传统文化经久不衰。
不论哪里唱戏,当地人统称为“赶戏”,几乎每个戏台每年至少要“赶一台戏”。经济条件好的农村,或者每年有固定的祭祀、大型庙会、纪念或庆祝活动的地方,就不止“赶”一台戏了,当然一般会选在农闲时节。但凡有重大活动或有纪念意义的事件,比如:学校建成、庙宇开光、市场投入运营等,还有曾经许愿的生了儿孙、重病痊愈、事业兴旺等等不一而足都要赞助一场戏;更多的是集会庆典、祈福还愿,如:关公生日、娲皇生日、菩萨成道日以及东岳大帝、各位娘娘、二郎神、龙王爷、土地爷、马王爷等等,老百姓顶礼膜拜的众位神仙的各类纪念节日,都要“赶戏”;当然风调雨顺庆贺丰收,甚至长期干旱祈雨降福也要“赶戏”。反正遇到可喜可贺或重大纪念意义的事,群众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唱大戏”。如果哪个农村连续几年不“赶戏”,群众意见就大了,各种怨言就集中到村干部身上:“这些倒灶鬼连戏都不唱了。”似乎不“唱大戏”村里就有落败的迹象。
那时农村唱戏一般分为晚场和午场,晚场大都是“本戏”,就是讲述一个故事的整场戏。由于白天人们要下地干活,加之灯光舞美的效果打了折扣,所以午场观众稀少,大多是老头老太太,唱的也是“折子戏”。“折子戏”俗称“回戏”。就是本戏中最精彩的一段,如:“跑城”,是《薛刚反唐》中的折子戏;“表花”,是《火焰驹》中的折子戏;“杀狗”,是《杀狗劝妻》中的折子戏;“三上轿”,是《假金牌》中的折子戏等等,虽是“回戏”,却是正本戏中的精华部分。
三
蒲剧唱腔有时苍凉高亢、激情豪放,有时又委婉情深、缠绵柔和,根据剧情和所刻画的人物性格,展现其唱腔特色。蒲剧传统剧目繁多,类型多样,有慷慨激昂、悲壮豪迈的历史剧,如:《金沙滩》《薛刚反唐》《下河东》《三请樊梨花》等等;有弘扬正气、宣扬社会公平正义的法制剧,如:《明公断》《十五贯》《辕门斩子》《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等等;有演绎婉转柔情、劝人为善的家庭伦理亲情剧,如:《三进士》《芦花》《清风亭》《蝴蝶杯》《生死牌》等等;有才子佳人冲破封建礼教的爱情剧,如《西厢记》《苏三起解》《牡丹亭》等等。老百姓从剧情上,简单的分为“文戏”或“武戏”。
文戏当中“哭戏”的成分居多,剧情演绎的是主人公被冤屈的故事。演员表演逼真、唱白凄楚、扣人心弦,很快能把观众引入剧情,非常撼动人心。如《芦花》中闵德仁劝妻的声情并茂、《窦娥怨》中窦娥怨天呛地的悲愤、《周仁献嫂》中周仁满腹冤屈的哭坟、《清风亭》中张元秀喜忧凄苦悲愤的情感等等。观众常常随着剧情发展,加上演员的情感投入和逼真的表演而潸然泪下,一边抹眼泪一边咒骂忘恩负义之人,真正是替古人担忧。我当然也不例外,我比较喜欢看文戏,泪点也低,也常常被感染的泪如雨下。
武戏当中主要展示剧团的实力和演员的硬功夫,所谓唱念做打中的“打”,通俗地说就是“武把子”。虽然刀枪剑戟是道具,但却要“真刀真枪”的你来我往打几个回合,腾空跳越、翻跟头、劈叉、耍花枪、单腿直立、翎子功等等,凭着演员的真功夫赢得观众的喝彩和掌声,如《金沙滩》《反潼关》《穆桂英挂帅》等,一般规模小的剧团还真演不了这样的戏。
蒲剧演员的功夫和其它戏曲一样也有绝活,“唱念做打”是其基本功。尤其是帽翅功、翎子功、靴子功、髯口功、水袖功、扇子功、椅子功等等,表演起来活灵活现,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真个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蒲剧演员造型和其他戏曲一样脸谱化,行当也是“生旦净丑”。丑角俗话叫“三花脸”,以插科打诨诙谐幽默见长,如《窦娥怨》中的名家吴永胜。我们槐树剧团过去的老艺人闫友发,在洪洞也是大名鼎鼎,人称“三花脸友发”。净角俗话叫“大花脸”“二花脸”,如饰演包公、曹操、关公等官宦的角色。蒲剧名家杨虎山应该是“花脸”代表人物,因为他和阎逢春、王秀兰、张庆奎、筱月来五位名家,统称为蒲剧“五大名演”,还有卫金玉、张大发等“花脸”也是名声响亮。
生即是生角,分老生、须生、小生,老生和须生俗称“胡子生”。老生是老年男性带白胡子,常扮演穷人家的主人或财主家的管家。须生即中年男性,带三缕长髯,仪表堂堂,一般是正派人物角色,戏班挑大梁的演员,戏份最重。小生即青年男性,文小生常扮演文人秀才之类角色,武小生常扮演青年武将。小生的代表人物,应当是蒲剧“五大名演”中的筱月来先生。当然年龄更小的称为“娃娃生”,多扮演小少爷、书童、琴童之类的角色。
须生是观众最喜爱的演员之一,需要有过硬的唱腔和念白功底,声音浑厚吐字清楚,疾缓有致起伏有度,腰腿功、靴子功、帽翅功、髯口功、辫子功、武功等功夫要扎实,一招一式都有讲究,一亮相便能吸人眼球。蒲剧须生行当,当属阎逢春先生最具代表性,人称“蒲剧泰斗”,献身蒲剧艺术半个多世纪,是蒲剧绝技“帽翅功”的创始人,对蒲剧其它功夫也皆有创新贡献。
四
蒲剧著名表演艺术家阎逢春先生,在晋南一带名声颇大,其扮演的须生在观众心目中,代表着蒲剧须生的最高水平。据传其唱念做打别具一格,唱腔苍劲有力、刚柔相济,表演激情潇洒、舒展大方,半个世纪的艺术生涯,形成了独特的蒲剧“阎派”艺术风格。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起阎逢春的戏来,个个都是神情激动的眉飞色舞,他们说阎逢春的“吹胡子瞪眼,摆纱帽翅变脸”,那真叫一个绝,无人能敌。除了创新“帽翅功”之外,其袖袍功、靴子功、髯口功、辫子功等等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度。
阎逢春老艺人,在五十年代曾参加全国首届戏曲汇演,并受到中央首长的亲切接见。据传,京剧著名表演艺术家周信芳先生,曾现场观看阎逢春的《徐策跑城》,被其近乎完美的精湛演技所倾倒,感慨的说:“此人若入了京剧行当,成就不会在我之下。”
蒲剧名家阎逢春,对蒲剧艺术的贡献和蒲剧艺术的成就似乎无出其右着,毕其一生为蒲剧事业做出了很大贡献。可惜很多蒲剧迷只是口声相传,无缘在舞台上一睹风采,只有一部《窦娥怨》电影,据说也是蒲剧艺术第一次搬上银幕,其扮演窦娥父亲窦天章的艺术形象,让无数蒲剧爱好者饱尽眼福而津津称道。
更为可惜的是这样的影像资料也很稀少,但其在蒲剧票友和蒲剧老戏迷心目中的地位似乎无可替代。其代表作品《徐策跑城》《法门寺》《寇准背靴》《出棠邑》《忠义侠》等等,永久留在了蒲剧戏迷的记忆中。至今,有当年亲眼看过阎逢春唱戏的年长者,说起来都是一种非常得意的荣幸,都会骄傲的夸口:我可看过阎逢春的戏。
与阎逢春同时期须生的另一个代表性人物,就是著名蒲剧表演艺术家张庆奎先生。与阎逢春齐名,同属蒲剧“五大名演”,艺名“十三红”,唱念做打样样俱精。蒲剧名家“十三红”在晋南一带可说是妇孺皆知,名声响亮,人不知张庆奎但知道“十三红”。其嗓音独特,音域宽广,高腔不竭,低音不暗,高亢激越的唱腔功夫令人荡气回肠。其过硬的须生功夫,尤其是“马鞭功”“身段功”“髯口功”等等极富感染力的绝活表演,为广大蒲剧爱好者所喜爱。在我们洪洞当地,戏迷似乎从感情上更偏爱“十三红”,甚至认为“十三红”的唱功及表演艺术至今没人能够超越。我酷爱蒲剧的父亲,那是妥妥的“十三红”迷,曾骑着自行车到临汾农村看张庆奎的戏,来回走了七八十公里的夜路。
人说“十三红”就是为蒲剧而生,甚至还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民间传说,佐证他天赋极佳。讲起来有鼻子有眼儿,如同真的一样不容置疑。传说有一个风水先生,在野外行走,路过一片坟地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绕坟地转了几圈,对随行者说:“这家的祖坟占了一块风水宝地,我眼睛里看到的全是纱帽翅,后辈必定官运亨通光宗耀祖。”多年后,这家出了一个“十三红”,每天都戴乌纱帽,不是县官就是州官,不是巡抚就是宰相。虽是戏言传说不可当真,但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张庆奎先生的戏剧天赋,肯定了“十三红”的艺术才能和成就。
张庆奎先生的代表作品,戏迷也是耳熟能详。《三家店》《芦花》《舍饭》《麟骨床》《十五贯》《出棠邑》等传统剧目中的精湛演技,奠定了他在蒲剧届不可撼动的地位。阎逢春和张庆奎那时同属晋南蒲剧团,后来分为运城蒲剧院和临汾蒲剧院,分属两院领衔名家。
“十三红”的嫡传弟子,临汾蒲剧院的郭泽民先生,凭借《徐策跑城》一举获得首届中国戏曲“梅花奖”,成为临汾蒲剧须生的领军人物。我没有亲眼看过“十三红”的舞台形象,只常常看先生的影像资料,但我看过郭泽民的《徐策跑城》和《赵氏孤儿》,以及现代剧《土坑上的女人》。
说起蒲剧须生的代表人物,就绕不开蒲剧名家王天明老艺人,这是继阎逢春和张庆奎之后不可多得的须生表演艺术家,人称“小十三红”。唱功尤其了得,字正腔圆,平稳厚实,舒展流畅,其代表剧目有《麟骨床》《白沟河》等,一出《空城计》更是唱的家喻户晓,被誉为经典中的经典。据说王天明老艺人曾进京汇报演出,得到周恩来总理和郭沫若先生的连连称赞。
蒲剧名家孔向东,应该是中生代蒲剧须生的代表人物。孔向东自幼酷爱蒲剧,天赋极佳,嗓音独特、唱腔饱满、蒲剧韵味更浓。曾在山西电视台“走进大戏台”表演中,扮演《清风亭》中的张元秀(老生)、《辕门斩子》中的杨六郎(须生)、《周仁献嫂》中的周仁(小生)。以三个不同年龄段须生的角色表演,获得了专家和观众敬送艺名“三生红”。
孔向东年仅三十多岁的时候,便凭着一部历史古装悲剧《清风亭》,把一个老生角色演绎的形神兼备、淋漓尽致,一举夺得中国戏曲最高奖“梅花奖”。我如今成了孔向东老师的戏迷,几年来,把孔向东的《清风亭》和《周仁献嫂》的视频看了无数遍,一遍又一遍的反复欣赏,百看不厌。据说洪洞大槐树蒲剧团青年须生刘飞飞,就是孔向东老师的得意弟子,如今也是名噪槐乡。
蒲剧须生演员众多,成就卓著者不乏其人,由于本人见识有限,也不能够一一列举,耳熟能详的还有张保、王占胜、关保安、雷俊生、王艺华等等一批蒲剧名家,皆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当然,还有很多获得“梅花奖”“杏花奖”的青年演员,以及各个县蒲剧团挑大梁的须生,都是当地名声很响的蒲剧演员。正是一代又一代蒲剧艺人对蒲剧艺术的继承和发展,才使喜爱蒲剧艺术的蒲剧迷越来越多,也才使蒲剧艺术更加发扬光大。
五
旦角是指女演员或男扮女装演员。老旦是扮演老年女性,正旦是中年妇女,小旦是年轻女性。此外还有花旦、武旦或刀马旦、彩旦、丑旦、娃娃旦等。正旦、小旦一般是主角,挑大梁的角色,戏份最重。戏行有一句话:“一旦挑八角”,可见旦角地位的重要性。国人熟知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梅葆玖都是工旦角。蒲剧传统剧目《三娘教子》《三上轿》《表花》《拷红》《藏舟》等,都是旦角展示才艺的名剧。蒲剧旦角名家我知道最早的当数王存才、孙广胜、冯三狗等老先生,也只是从民间传说中得知:“王存才的路数、孙广胜的乱弹、冯三狗的走”,还有“宁看存才的挂画,不坐民国的天下”的民谚。
王存才老艺人,是我所知道的早期最有名的蒲剧旦角名家之一,“误了收秋打夏,不能误存才的《挂画》”。可见存才老艺人在当时的知名度和艺术成就,以及蒲剧艺术的魅力。由于年代久远只是偶尔听说,也只存在于很多蒲剧爱好者的传说中。据说其“木跷功”“椅子功”十分了得。在长条板凳上穿着木跷(木底鞋)上下翻飞、闪挪跳跃、轻巧灵活。
我曾经的房东老大爷,也是一个资深的蒲剧迷,共同的爱好,使我们成了忘年交,老人家给我讲过王存才老艺人的故事。传说蒲剧进京演出,有人邀请京剧大师梅兰芳观看王存才的《挂画》,梅大师不以为然,认为地方小剧不可能有太高的欣赏价值,勉强去看,却被其精湛的表演吸引的全神贯注。王存才老艺人有意展示绝技,一粒黄豆大小的纸蛋从木跷下准确踢入梅大师怀中,梅大师大吃一惊脱口叹道:“厉害、厉害、比我强”。不论真假,但足以说明王存才老艺人的表演才能不容小觑。
后期临汾蒲剧院的蒲剧名家任跟心,也凭借《挂画》获得中国首届戏曲“梅花奖”。现如今,任跟心几乎家喻户晓知名度很高,其唱念做打俱得蒲剧真传,尤其擅长运用扇子、水袖、手帕等传统技艺。代表作《打神告庙》《拾玉镯》《表花》《李彦贵卖水》等奠定了其在蒲剧界的地位,成为临汾蒲剧旦角的领军人物。在传统剧目发展的同时,主演的现代蒲剧《土坑上的女人》,无论从艺术性还是观赏性、从思想性还是现实性,都达到了蒲剧现代剧的艺术巅峰,并以此剧“梅开二度”,成为两次获得中国戏曲“梅花奖”的蒲剧表演艺术家。
蒲剧旦角名家早期的还有王秀兰、曹洪文(艺名筱爱娜)等,在晋南一带家喻户晓名声响亮。本人也只是通过电影《窦娥冤》看到过这两位艺术大家的表演。在电影《窦娥冤》中,王秀兰扮演被冤屈的窦娥,筱爱娜扮演善良又自私的蔡婆婆。王秀兰主工花旦、小旦,筱爱娜主工正旦,她们旦角的艺术造诣,据蒲剧票友传说无人能及,可能言过其实,但说明她们有着非常广泛的观众群。
尤其是蒲剧名旦王秀兰,在晋南戏迷心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本人很小的时候,王秀兰的大名就如雷贯耳,可惜我身边很少有人亲眼看过其舞台风采。但由于观众喜爱便口口相传,其扮相俊秀、嗓音清脆、声情并茂,以其唱作俱佳的表演,获得了非常广泛的观众群,说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应该不是虚言。王秀兰老艺人也曾参加首届全国戏曲汇演,并被梅兰芳大师亲自指点教授,其代表作品《卖水》、《拷红》、《杀狗》、《藏舟》等,无论艺术成就还是观众的喜爱度,就蒲剧旦角来说,似乎都达到了蒲剧艺术的巅峰。
据传,曾有王秀兰的铁杆戏迷,不惧山高路远而千里追捧,用现今的流行语来说就是“铁粉”了。还有王秀兰的忠实戏迷,用王秀兰吃过饭的碗不洗就盛饭吃,而后自豪的说和王秀兰在一个碗里吃过饭。不论真假至今仍广为流传,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美谈。当有人讲起其它的事情,如果过于虔诚或过于崇拜,人们会调侃道:“好像你和王秀兰在一个碗里吃过饭一样”。
蒲剧旦角的知名人物众多,我所知道还有:杨翠花、田迎春、武俊英、景雪变、崔彩彩、吉有芳、贾菊兰等等。当然还有很多后起之秀,分布在临汾、运城蒲剧院以及各个县级蒲剧团。各个地方的蒲剧爱好者说起蒲剧名家都可以如数家珍,她们都是托起蒲剧艺术的中坚力量。
六
美好的东西总是需要传承的,蒲剧当然也不例外,仅仅在洪洞当地就有很多很多蒲剧艺人。蒲剧演员在洪洞当地知名度很高的,当属孙伯友老艺人,主工须生行当,其妻李宝兰主工旦角。民间有佳话:“孙伯友李宝兰儿,小两口唱的柜中缘儿”,夫妻搭档,“一生一旦”深受观众喜爱。
说起来我很有幸,曾于1982年在白石村舞台上,看过两位老艺人表演的《柜中缘》,剧中老两口扮演的是兄妹俩。后来,我与他们老两口的女婿相识,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跟随朋友去拜望过两位老艺人,不过那时他们年岁已高,离开舞台很久。不幸的是,不久两位老艺人先后驾鹤西游,我参加了他们的葬礼,这应该是我唯一一次参加蒲剧名家的葬礼,想来也不枉我有热爱蒲剧几十年的蒲剧情结。
我县槐树剧团的名须生还有冯文良,女扮男装的武小生人称“三女子”,前文提到的三花脸闫友发,正旦郭芳等等也深受当地观众喜爱。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戏曲艺术是中国文化中的精粹之一。蒲剧和其他剧种一样传唱千年不衰依然发扬光大,主要是蒲剧植根于人民群众,深受人民群众的喜爱。一方面它是群众千百年来几乎唯一高雅的娱乐活动,另一方面它是群众祈福还愿表达喜庆的一种方式,再一方面它是不可替代的、非常通俗的、劝人为善教化育人的艺术形式。
当今时代,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蒲剧艺术更加深入的普及到晋南各个农村,农闲时间和喜庆节日“唱大戏”的节奏此起彼伏,广大蒲剧爱好者每每被演员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渐渐带入剧情,同一个传统剧目连续多年观看却也乐此不疲津津乐道,充分表达了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现如今很多年轻人不喜欢戏曲,热爱戏曲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蒲剧和其他剧种一样尽管有很多年轻演员,但年轻观众却少的可怜,台下观众大多是中老年人。我每次去看戏,总是有意识地看看戏台下的观众群体,因为从心底里希望有更多的年轻观众,希望更多的年轻人爱好这个古老的剧种。但我总是有些失望,戏台下坐着的是清一色的中老年观众,外围站着的年轻人不少,但专注于看戏的并不多,更多的是像我小时候看蒲剧一样,是来凑凑热闹的。不过这种凑热闹而带来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他们将来肯定是蒲剧观众的主力军。
尽管如此,却不可否认戏曲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传统文化传承和传播的重要载体。央视戏曲栏目主持人白燕升有一句话说的很好“不是戏曲需要年轻人,而是年轻人需要戏曲的滋养”。我相信,年轻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多的是经过蒲剧艺术的长期熏陶和滋养,也会渐渐地加入到了蒲剧戏迷的群体当中来。
从我小时候看蒲剧凑热闹,到现在半个世纪过去了,各种文化娱乐活动,虽然多形式和多样性发展非常丰富了,但却丝毫没有改变我对传统蒲剧的热爱。虽然仍旧是停留在普通戏迷的水平上,但却初衷不改。
时至今日,每逢周边农村唱大戏,我都要不远数十里去凑凑热闹,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蒲剧,还会觉得生活缺少了点什么似的。小时候跟着父母亲去看戏,现在看戏的家庭队伍扩大了,时常带着母亲、岳母、爱人和儿子去看戏,多年来爱人和儿子也耳濡目染的成了热心的蒲剧戏迷。儿子虽然年轻,但也是从小跟着我们看蒲剧,尤其是受他奶奶和姥姥常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我们这个蒲剧迷家庭的熏陶下,渐渐地喜欢上蒲剧,甚至还参与到我们“家庭蒲剧研讨会”,发表自己的观点和评判。有时候想想还感到很欣慰,能够培养爱人和儿子热爱蒲剧,也算是对蒲剧文化传播所做的微不足道的贡献吧。
七
说起来我们一家都是忠实的蒲剧戏迷,尤其我的父亲算得上是蒲剧“票友”了。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传统意义上的农民,终其一生都循规蹈矩忍劳忍怨,像晋南一带大多数农民一样,农闲之余的爱好就是“看蒲剧咥乱弹”。父亲之所以称得上“票友”,是因为不仅仅爱看蒲剧,还会唱几段,闲暇之余拿腔捏调地哼几句就应了当地的一句俗话“咥乱弹”。父亲爱喝酒,二两酒下肚兴致所至,演唱蒲剧的表现欲望会很强烈,加上酒友的撺掇,稍作谦辞便抖袍展袖捋胡须,象模象样的亮个招式,扯开喉咙亮一嗓子:“回想起当年事一宗,薛刚贪杯太任性,打死那张台之子祸事生,我不忍绝了忠良后,才求夫人舍子断门庭……”。虽是清唱却也有板有眼,赢得众人一片声叫好。父亲最爱唱的就是《徐策跑城》这一段和《芦花》闵德仁的唱段:“偏英哥到后来能替你死!也不过为的是养老送终, 你把我无娘的儿好好照应,你死后他也能哭你几声,他也能叫亲娘把你孝敬,他也能披麻戴孝送你到坟茔……”。
细细琢磨慢慢品味,蒲剧真是大众的艺术。简单的唱词蕴含着传统的忠孝文化和做人做事的道理,通俗易懂简洁明了,既不是高雅到凡人难懂,也没有庸俗到低级无聊,大众化的艺术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艺术。
父亲最爱看的是胡生戏,时常挂在嘴边的名角儿是艺名“十三红”的蒲剧泰斗张庆奎。七十年代末期张庆奎先生焕发了艺术青春,活跃在临汾蒲剧界,据说其每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城市或乡村舞台上度过。即便如此,当时在农村能看到张庆奎先生表演的机会仍然不多。我前面说过,父亲有幸亲眼目睹久已仰慕的“十三红”的舞台风采,这也是父亲时常对蒲剧演员评头论足而依赖的资本。所以一般剧团的胡生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口头禅就成了“和十三红不能比”。当然父亲不会对演员随意进行褒贬,而是很专业的指出演员功力不足在那里,比如说:这个纱帽翅功力不够,摇头动作太明显;这个靴子功夫欠火候,走台不稳;这个唱腔还可以,但吐字不清楚等等,往往能得到众人赞同的附和。也有人调侃父亲:你要去唱戏肯定是一个很好地胡生角儿。父亲往往是未置可否但却是得意的一笑置之。
父亲也喜欢丑角戏,一般意义上的丑角俗称“三花脸”,也有“文丑”和“武丑”之分。蒲剧丑角的脸谱及表演,和其他剧种的丑角其实大同小异,都是以插科打诨诙谐幽默的表演逗乐观众。有人说丑角无足轻重,随意表演逗笑就行。其实不然,丑角看似轻松自在,不象须生那么刻板,但却在举手投足间见真功夫。其唱念做打的功夫比其他角色要更深一些,因为丑角的唱腔独特,有时念白又很长,翻腾跳跃的动作又比较复杂,表情细腻又滑稽,只要一上台就会展现出各种艺术手段。比如我们都熟知的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主角就是丑角,其唱功、念功、做功表演的极其精湛,是由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牛得草先生饰演,被誉为“东方的卓别林”。
其实丑角在戏班子或剧团的地位很高,据说是因为唐玄宗李隆基喜欢饰演丑角,而被尊称为中国戏曲的祖师爷,所以民间有一种说法,尊丑角就是尊皇帝。且不论真假与否,丑角以其滑稽的脸谱、夸张的动作、乖巧的念白,会增加表演的趣味并给观众以深刻地印象,因此“无丑不成戏”的俗话表明了丑角的重要性。
父亲最欣赏的丑角当属名噪晋南的蒲剧名丑吴永胜。其实父亲并没有亲眼看过吴永胜的舞台表演,也仅仅是从电影《窦娥冤》中,见识其惟妙惟肖演绎狡诈奸猾、贪婪无赖的张驴儿的形象,加之人们对吴永胜的口口相传,因此对其推崇备至。其次父亲赞赏的丑角就是当时我们槐树剧团的“三花脸友发”。闫友发老艺人,蒲剧名丑,以口齿清楚、诙谐幽默见长。那时的槐树剧团也是名角辈出,在晋南蒲剧界也占有一席之地,各地演出也比较频繁,因此看闫友发先生演出的机会多。当然蒲剧还有很多名丑,只是无缘目睹其舞台风采,所以不能一一赘述。
小时候跟着父母亲去看戏,会听到父亲和“票友”边看边对演员评头论足,而很少评论戏曲内容故事情节,这是和同样作为蒲剧迷的母亲最大的不同。我的很多蒲剧常识以及所知道的蒲剧名家,基本都是那时候有意无意听来的,不得不感叹父亲无意间成为蒲剧文化的传播者。当然,也正是这许许多多蒲剧爱好者的广泛传播,才使蒲剧艺术真正植根于文化沃土而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八
蒲剧雅俗共赏,是平民大众的艺术,所以有着非常广泛的观众基础。不过同样是蒲剧戏迷,欣赏的角度却大有不同。
有的人非常有眼力看“角儿”表演,比如我的父亲,他能以比较专业的眼光挑剔剧团和角儿的差别,甚至从乐队的板声中就能做出判断。以其长期积累的蒲剧欣赏能力,看一眼、听几声,就知晓今晚站几个小时是否值当。名声响亮的剧团加上有“角儿”出台,父亲会早早赶到戏场挑选最佳观看的位置,以他独到的眼光全神贯注地去欣赏,看到精彩处会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当然,如果剧团“行头”太差,演技欠佳,转身就走绝不瞎耽误功夫。不过象父亲这样比较专业和眼高的观众在农村毕竟不多,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然而,看热闹也是蒲剧艺术的魅力之一。
有的人重点看剧情,比如我的母亲,数十年对蒲剧爱好的坚守,足可称得上是铁杆“蒲剧迷”。印象中只要我们村或邻村唱蒲剧,母亲是逢演必看场场不落,当然对角儿的好赖也有自己的见解,也喜欢边看便评论,不过评论的重点在剧情。母亲喜欢看一些表现才子佳人和家庭伦理方面的剧目,比如《蝴蝶杯》《游西湖》《火焰驹》《秦香莲》等。母亲看戏很投入,入戏很快,常常随着剧情的推进或唏嘘不已或喜笑颜开,有时对剧情的理解带一点天真,似乎那不是舞台演绎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真事。不过这应合着母亲生性善良、淳朴厚道的性格,也代表着大多数戏迷对蒲剧艺术注入的情感和对传统文化的朴素理解。
有的人看蒲剧也就是凑个热闹图个乐,这样的戏迷也不在少数,他们似乎半懂不懂的不在乎演员功力展示,也不作评论,就因为喜爱蒲剧所以也不多挑剔,不过更青睐名角的表演,精彩处也不吝惜掌声鼓励。
有意思的是一些戏迷看了半辈子蒲剧,一出戏可能也看了无数遍,但基本就是不懂。既不要求角儿的好赖,对剧情也是半知半解,一晚上挤在戏台下,只知道男男女女凤冠霞帔的进进出出。但这不影响全神贯注的迷恋程度,不影响甘当蒲剧热心观众的热情。比如我的姥姥,姥姥家住的地方距我村的戏台很近,小时候看戏姥姥总是早早拿着板凳去占地方,几乎场场不落。演员欢快的表演,姥姥会跟着笑,演员哭天抢地悲兮兮的,姥姥就跟着哭。有时候甚至不知道看的什么戏,就是讲半天也道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姥姥,什么戏?”
“哭戏。”
“你又跟着掉眼泪了?”
“恓惶的”。
后来终于知道了,姥姥逢看戏就哭,只要剧情有悲剧、可怜的表演,比如有杀头、挨打、挨骂的场景,姥姥就开始抹眼泪,看一回哭一回。我有时问姥姥:
“姥姥,你说哪个角儿唱的好呢?”
“孙伯友、李宝兰唱的好。”
“还有谁呢?”
“王秀兰、十三红唱的好。”
姥姥永远是这两句话,大概在姥姥渐渐衰退的记忆中,对蒲剧的记忆仅限于这四位名家了。姥姥虽然目不识丁,但姥姥也是铁杆蒲剧迷。姥姥虽然年龄大了,对剧情颠三倒四的总也表达不清楚,但绝不影响姥姥对蒲剧的热爱。
常年在外的人,听到蒲剧会本能的生出一种亲切感,离乡背井的人更是如此。比如我三姨,当年三姨跟姨父随军到四川定居,远离家乡几十年,但割舍不下的仍是家乡的蒲剧。她说:川剧虽好,但还是爱看蒲剧。三姨经常关注山西电视台的“走进大戏台”和“伶人王中王”栏目,只要是蒲剧唱段,即可放下手里的任何家务活,全神贯注的守在电视机前,谁都不能干扰。前几年,年逾古稀的三姨回来住我家一个来月,我陪着她老人家观看了好几场蒲剧,可过了一次蒲剧瘾。三姨说:现场看和在电视里看可不一样。三姨离开家乡近半个世纪,魂牵梦绕的乡音是家乡的蒲剧,念念不忘的也是家乡的蒲剧。如今三姨年事已高,有年头没有回来过了,我常想,啥时候三姨回来,我还要让她老人家再看几场蒲剧。这,甚至成了我心中的结。
九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农村唱戏便不再卖票,而是集体出钱,再后来就有个人包场。哪个村里唱戏,都是提前由剧团专门联系业务的人员进行“游说”,当年还没有“经纪人”这个词,对外称都是“跑外的”,就是联系“台口”。每个剧团“跑外的”一般都挂着“副团长”头衔便于联系和协调一些事务,他们都掌握着每个村的庙会日子、村里干部个人信息、经济状况、是否有唱戏的传统以及村民热爱蒲剧的程度等等,对这些基本都了如指掌,才决定着能否成功联系到业务。当然一个村要赶戏也是综合各方面的条件来决定。其一是考虑剧团的好赖,其二是考虑价格。一个剧团的名气主要是角儿,角儿是有绝活或稍有名声的演员,现在叫“腕儿”。角儿在剧团的地位和作用很重要,是剧团的台柱子,一个人可以撑得起一台戏,有角儿的剧团价格自然要高一些。
当一个村要“赶戏”那便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诸事繁杂需要忙碌好些日子。村里要召开干部大会统一思想,然后分工合作,大家分头去工作。
负责宣传的要在“高音喇叭”中向村民宣传唱戏的重要意义,告知村民具体唱戏的时间。每台戏都要用花花绿绿的纸张张贴海报,海报的内容无非是哪儿的剧团唱什么戏,什么时间在哪里,然后还有角儿的名字或艺名。海报不仅告知本村村民,甚至张贴到邻村或者附近的农贸市场,以期有更多的观众,观众越多演员越卖力。
负责联络的要和剧团具体对接,每场戏多少钱,确定唱什么戏,午场和晚场怎么安排,演员和“箱子”怎么接送,演员的住宿安排等等。
负责治安的要组织“民兵”维持戏场秩序,安排小商小贩摆摊的位置;负责后勤的要安排几桌酒席,招待剧团的领导和重要角色,招待前来助兴的县乡干部,接待邻村干部和社会上的头面人物前来祝贺,招待驻地的一些派出机构,比如:派出所、供电所等等。一是要通过唱戏和上述单位和领导搞好关系,二是在村民中炫耀一下村干部和社会各个方面的人际关系,三是防止在唱戏过程中发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维持治安需要派出所的大力支持,一旦遇到打架斗殴扰乱戏场秩序的,需要派出所的震慑。同时保证唱戏过程中不会发生突然断电事件等等。
总之要唱一场戏有很多事情,就安排演员住宿就是一项复杂的活儿,演员都是安排在民户里住宿。一般选择舞台周边的村民家中,有空闲房屋,干净利索的人家,这家住几个那家住几个,演员都是自带铺盖行李搭伙。演员本身就是一道风景,除了午场和晚场的戏,上午还在排练或者练习基本功。娃娃们稀罕的围着演员,有些大姑娘小媳妇也三三两两的围观,并指指点点:“这个昨晚演的秦香莲,这个演的包文拯”。有些戏迷消息灵通,很短的时间便能八卦出这个剧团演员很多事,谁和谁是两口子,谁唱的好得过什么奖,谁在哪里演的观众叫好都“披红”了。
说到蒲剧演员“披红”还得赘述几句。有时演员正在全身心投入,声情并茂的演唱获得观众如雷掌声和满场的喝彩声,突然一袭红绸扔到演员脚下。这时演出中断,剧团负责人和村干部或者出资本场戏的人,走上戏台,把红绸斜披在演员身上,演员就表示感谢,向领导和观众鞠躬致谢,演出继续进行。据说能够获得“披红”殊荣的演员,一般是剧团主要角色,事先安排好了,在演员最卖力、演出最精彩的当口进行,旨在表达当地群众对剧团的赞赏,对演员的肯定,除了“披红”还有奖金,甚至还要摆宴席庆贺。
蒲剧演员很辛苦,演出主要在农村舞台,一年年的奔波在农村,哪里有演出就吃住在哪里。在通讯落后交通不便的那些年,常常是这里唱完连夜赶到下一个演出地,不论早晚、不论远近。因为不论哪个村“赶戏”,都是安排好时间节点的,一般是不能耽误日期误了“台口”。耽误了唱戏的日子就如同人失去了信誉一样,不仅要受到责备,报酬也要打折扣,影响剧团和演员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影响剧团的声誉。
十
蒲剧演员非常卖力,不论到哪里演出,也不论观众多少,只要梆子一响板声骤起,演员就会进入状态,哪怕台下仅有一两个观众,也是有板有眼绝不会偷工减料,这体现了蒲剧演员的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
要说演员最卖力也最精彩的演出,应该是“踩台”表演。新建的舞台在正式投入使用前,都要进行“踩台”仪式,用戏曲行话说是“开台祭神”。“踩台”是新舞台很重要的环节,在正式演出之前,由剧团的二花脸演员进行一段精彩表演。“踩台”的主角人物是钟馗,主要道具是一只公鸡。舞台上摆好了祭祀用品,在后台向戏神烧香叩拜,并准备好其它祭祀用品。“踩台”最精彩的表演是咬鸡洒血,演员一手提公鸡咬断鸡脖,一手抓着五谷,在台上翻腾跳跃,将鸡血和五谷撒向舞台四周。那是一个花脸演员功夫的绝佳表现,因为不是每个花脸都有“踩台”露脸的机会,有可能因为“踩台”一鸣惊人而瞬间进入“角儿”的行列。所以虽是短短十分钟的表演,演员却会竭尽全力把才艺奉献给观众,赢得观众不断地掌声喝彩。“踩台”这个习俗始于何时本人无从考证,但能传到今天却也说明了“踩台”的重要,不过现在要想过过“踩台”眼瘾的机会却不多。我也只是有幸看过两三次“踩台”表演,印象颇深。
热爱蒲剧的观众一出戏不知看过多少遍,但不会因为看过而放弃任何一次看戏的机会,因为戏迷不图新鲜只求过瘾。所以,不喜欢蒲剧的人,根本无从理解戏迷对蒲剧那份着魔的感情,甚至会不屑的说:“前几天才看了又要看”,“一出戏看了多少年了还要看”。是的,一出戏从古到今就那么唱,这角儿唱了那角唱,这个剧团唱了那个剧团唱,剧情不变、动作不变、唱腔不变,一遍遍的看、一年年的看,却是百看不厌、百听不烦,这或许就是蒲剧的魅力所在吧。
蒲剧这个古老的剧种,有着很高的艺术品位,在晋南农村有很深的观众基础,深受晋南戏迷由衷的喜爱。也造就了一批又一批造诣很深的蒲剧艺术家和蒲剧老艺人,中生代和年轻演员人才辈出、层出不穷。多少年来,蒲剧艺术人才荟萃久经不衰,深深扎根在晋南这块有着浓厚文化底蕴的土壤里,并一代代传承发扬光大。
当然蒲剧艺术的博大精深,非是我这样的所谓业余戏迷,三言两语能说得清道得明的。其唱腔、道白、板式、扮相、走台、器乐等等专业性很强的艺术自然不懂,纯粹是个门外汉。但这却改变不了我对蒲剧由衷的喜爱,也改变不了从小培养起来的、坚持不懈地观看了半个世纪蒲剧的爱好。所以,闲暇之余只是谈一些我所知道的蒲剧皮毛而自娱自乐,并用文字来表达我心中的蒲剧情结罢了。
作者简介:姚建明,男,1967年生,山西省洪洞县人,中共党员,大专文化程度。先后从事教育、乡镇和机关行政工作,文学爱好者。曾在山西省火花杂志、山西省政协报、山西画报、山西残疾人杂志、临汾日报等发表多篇文章,曾用笔名糊糊、田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