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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他喝多了，跌跌撞撞地回家，鞋没脱就要进门。“你当我愿意喝吗？老于退休，从前那些天天骂他的人，酒桌上把他夸得跟花一样。”我随口说：“人家要退休了，送别时说点客套话也是人之常情啊。”他把拳头攥得紧紧地，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你跟他们一样虚伪。”说完，他一把将茶几上的玻璃杯扫到地上。玻璃杯应声而碎，我吓了一跳，马驰的样子太恐怖了，真不知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人生只如初见，马驰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温文尔雅，他失态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破碎的玻璃杯，茶叶罐里的茶飞得到处都是，遥控器也摔了……重要的是，他为人和善，别人跟他搭档，偶尔打得不好或有失误时，他从不埋怨。我们先后几次参加混合双打比赛，配合默契，彼此渐生好感。每次来我家吃饭，长辈不动筷，他绝不先动，吃完饭还要抢着洗碗，礼貌而周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风度翩翩的马驰，在酒后，像变了一个人。那天，看着他充满愧意地收拾一地狼籍，我接受了他的道歉。而后，他又买了整套玻璃杯，遥控器也换了新的，还做了我爱吃的饭菜。听着他讲单位那些勾心斗角，也就原谅了他一时的酒后失德。我每天跟孩子们在一起，也要斗智斗勇，但从不把情绪带回家。我劝马驰：“老公，下班后，我们要从生存模式切换到生活模式，可以打打球，听听音乐，别绷的那么紧。”挂断后，才发现厨房里的粥已经熬干了，散发出浓浓的糊味。我正要收拾，马驰突然冲到我面前：“做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得动用多少涵养，才能化解这样的人身攻击。“做错就道歉，你狡辩什么！”马驰提高了分贝，像呵斥孩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他上次摔东西时的样子。我问自己：为什么一个看上去礼貌周全的人，生起气来会发狂的摔摔打打？他现在是摔打东西，以后会不会打我？有一次，我们在他爸妈家附近逛街，逛累了想上去蹭个饭。谁知一进家门，就看到客厅地上散落着坚果、水杯、遥控器……看到我们，婆婆先是一愣，但马上换成笑脸，解释道：“刚才打扫卫生，不小心把茶几上的东西掀翻了。”如果没猜错的话，马驰这种情绪失控就摔东西的毛病，应该来自他妈妈。马驰情绪失控的样子，像极了班上那个叫张炎的小男孩。他永远主动跟老师打招呼，毕躬毕敬地喊“老师好”，和同学相处也融洽。然而，开学一周后，只因同学走路不小心碰掉了他的铅笔盒，摔断了尺子，他就大打出手。当时正值午休，我被学生叫回班级时，张炎已经失控，一个三年级的孩子，我几乎都按不住他。等我批评教育他时，他特别执拗地来了一句：谁让他弄坏了我的尺子。不等我说清事情原委，张炎妈妈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张炎的脸就是一耳光。可是，看着他在妈妈半推半搡下离开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当碰到不顺心的事，或者与同学发生矛盾，他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样，原地爆炸。有一次，我去开教研会，他因为没按时交作业被班长批评。这下，引发了班级孩子的众怒，几个男生过来阻止他，他以一对六，把人家衣服都扯破了……我没有问他下午发生的事情，只是告诉他，我曾经教过一个学生，因为爸爸经常打他，而他的坏情绪无处发泄，就经常对同学使用暴力。久而久之，同学都疏远了他，后来我跟他爸爸约定，如果他停止家庭暴力，我可以保证他的孩子在学校里拥有好人缘，成绩也会大大提升。后来，这个哥哥的爸爸真的没有再打他，他体育很好，每当他想发脾气时，我就让他去操场跑圈，还推荐他参加校足球队。我对张炎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看那个哥哥踢球。”“老师，妈妈经常打我，做错题打，吃饭吃不好打，心情不好也打……”每一个情绪失控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时常失控的家长。我答应张炎找他的妈妈谈谈，但也要求他，学会用数数的方式控制自己的情绪。英语课上老师批评了他一句，他拿起铅笔盒朝老师扔了过去。“老师，我今天忘了数数。”他那么小声地说着，哭了，“昨天妈妈又打我了。”儿时的他，应该跟眼前的张炎一样，是被暴力养大的吧？像他们这样的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表现的乖巧懂事，也都是被暴力训练出来的结果。我突然很心疼，无论是眼前9岁的张炎，还是成年的马驰。下班回家，我买了鲜花，放了音乐，做好了饭菜，还倒了两杯红酒。他从后背抱住我，说了句：“老婆，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理解那样的妈妈，一次又一次把孩子的尊严打到地上，却口口声声说，为了他们好，就像今天，我给张炎妈妈打电话，她承认打了孩子，只因为英语考了82，她说，我还是没打服他，居然敢跟老师发脾气……”我说：“老公，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无力，也很绝望，以后的以后，他们会成长什么样的人？”马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给我讲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婆婆是个发起脾气来，手上有什么就摔什么的“表率”。只要他犯了错，比如东西不先给长辈、跟小伙伴打架、衣服弄脏了、损坏了东西、成绩不好……饭桌上摔碗，书桌旁撕他的书，客厅里砸电视，甚至拿剪刀把他柜子里的衣服全部剪成布片……马驰说，童年被这样暴力的后果就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心里住着多少愤怒，多么容易失控，又多么善于伪装。包括现在在单位，在外人面前，他始终隐忍，一直让大家觉得，他是一个礼貌优雅的男人。可他自己也没想到，步入婚姻，有了家庭，自己居然变的和妈妈一样，心里稍有不快，情绪马上失控，碰到什么砸什么。然而，作为肇事者，婆婆完全不知情，人前人后，一直以成功母亲自居。她会轻飘飘地来一句：“该打打，该骂骂，男孩子，不能惯毛病。”马驰说：“老婆你知道吗？每次听她说这句话时，我都特别难过，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马驰说他第一次喝醉酒后，对自己做的一切很模糊，可是，酒醒后，看到家里一地碎片，他内心充满了绝望。他觉得我们的婚姻完了，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完了，根本没能力控制情绪，更何谈控制自己的人生。所以，第二次在我面前失控后，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准备接受治疗。我只知道，经过那一夜，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夫妻那么简单。就像心理学家斯科特·派克说的那样：所谓心理治疗，其实就是鼓励说真话的游戏，长时间的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积聚，就会导致心理疾病。说真话，勇敢地面对过去的伤痛，是一条通往心智成熟的道路。告诉他，如果有了坏情绪，如果想和我争吵，那就对着那个减压神器，不停的发泄，直到筋疲力尽为止。经过张炎妈妈的同意，他们每个周末，有半天的时间发泄彼此的坏情绪。马驰蹲在他旁边，讲自己第一次学发球时，整整一节课，一个球都没击出去。当张炎稳准狠地击出第一个飞落到底线的球时，他俩同时击拳。因为只有我知道，这样的场景，是两个男孩的再生之旅，是他们共同的救赎。那个叫张炎的男孩考上了重点中学；马驰当了爸爸；而我们的婚姻，也走过了那段至暗时刻。两个携手相约余生的人，除了彼此激赏，两情相悦，还有彼此教育与影响。在这个次生家庭里，我们相互搀扶，努力生长为那个成熟而稳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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