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终会有那么一次雪
——作家,奥尔罕·帕慕克《雪》
文/juezhi
当生活与城市捆绑后,我们与故乡的交集就越来越少,捕捉它的精神内核在时代变迁中的变化也越发困难,每当再靠近,观察与体悟的神经会变得过分敏感,总会沉迷在庸常与琐细中窥探它的变与不变,虚幻与真实,试图找寻一个出口和一种力量,去面对更大的未知与挑战。尽管乡村社会的重构与振兴不断在时代发展话题的讨论与书写中被提及,但仍然是个遥远的理想化谜题,精神涣散、关系疏离与家庭抵御风险能力脆弱这些核心问题依然摆在新一代农村人的面前。
01 幻想与现实
乡道两旁平展的田地里,四季豆和辣椒长势喜人,等待一个市价高昂的冬季。四季豆和辣椒与这里的沿海风土并无渊源可溯,这里的人们也不擅长将这两种食物烹饪成出风成名的菜肴,它们在这里之所以被种植成风,纯粹是人们在近二十年的种植经历中将其确认为尚为可观的经济作物。尽管,每一年的行情市价都没有一个定数,有高得令人笑逐颜开的时候,也有贱差得任其熟烂在地里的时候。但人们总是愿意赌一把,似乎农民的命运总是离不开“赌注”,赌天时,赌地利,赌人和……一年来,人们对于田地短暂而强烈的情感与盼望都集中在这个终岁之季,以至于这个时候的田野看起来比春天的光景更有生机与活力。今年的行情市价会是如何,人们等待着“赌注”的揭晓,像这个小镇在等待一个苏醒的春天。两个月后,硕果累累的田野上弥漫着惨淡的市价和农民低落的情绪。依照去年火热的市价,也许眼前丰硕的收成可以让当下卷入“返乡潮”的城市边缘人下定返乡的决心。然而乡村社会运转法则也有它“听天由命”的一面,事实上二十年的种植史也无声地证明了不管是这两种依然受捧的经济作物还是其他,是无法为个体家庭的长远生活图景带来绝对的可能性的,不可否认,能在某种程度上让种植民的生活过得不至于捉襟见肘,但对于教育与医疗后面的问号始终无法给出确切的解答。某种意义上,这种困境是卷入“返乡潮”的“打工人”在城市面临的困境的镜像——费尽努力,仍然无法打破自身的困境,进入极力追求的理想城市生活流层,而深陷于城乡二元对立的拉扯之中。居高不下的房价、身份阶层难以消弭的敏感性、融入秩序的障碍,以及疫情背景下的不确定性,让“进不去的城市”远远看不到进去的希望,而“回不去的故乡”在某种意义上始终保存着能够回去的希望,仿佛“回去”是一个确定的答案。人们幻想故乡已经变得很好,人们希望怀揣着在城市打拼下的原始积累,回去经营一门安稳的小生意,或是重拾种植与养殖,过更加安定的生活……这不失为寻求现世安稳的一种选择,但依然要面对乡村社会积重难返的一切问题。就像小镇上的老市场迎来了更新,也未能把过去的问题给一刀切断,反而还带来了新的问题。镇上的老市场,几十年来沉淀的混乱、肮脏、拥挤的样子,以及人们对这一切的习以为常,都不曾被撼动过,今天却在一场大刀阔斧的“省卫生城镇”创建风潮中瓦解。就像一张被漫长岁月风蚀过的面孔,突然被强行整容改变。最先提醒我这种改变的是,穿过长长的“酒料”杂货巷子进入老市场,不需要有意识地张望便察觉到市场的招牌——“电城市场”四个字被涂上了崭新的血红色油漆,这种焕然一新和四周墙体的斑驳与芜杂相映成一种格格不入的引人注目,充满合理性却不再那么重要。在过往多少个昏暗或明亮的日子里,它始终被层层如补丁般大小不一的幕布所遮挡,也就是说过去几十年它也没有被怎么看见过,也没那么重要过。似乎人们不关心老市场有没有名字。进入市场的通道口被新砌起来的砖墙封得严严实实,以前蜷缩在这里的蔬菜贩子连同他铺展在地上的长长的蔬菜档口,已经不知所踪。那些门店占道经营的货柜在勒令下暂时退回店内或廊道里,道路恢复了久违的宽敞,但似乎并没有改变人车相混的拥挤。原本可以为这些不可避免的拥挤,带来一些意外的缓冲作用的——分布在菜市场四周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出入口,已经在扫“场所码”的铁令下失去通行的可能,进出只剩下唯一被默许的通道。贴着新瓷砖的地面在锃亮的灯光的照射下,形成一种这个老市场几十年来都未有过的明亮感,案台上的虾蟹鱼贝,明晃如镜,早没了气息的鱼似乎仍眼神矍烁,案板上切开的巨大的鱼身,仍渗着缓缓滑落的血,鱼贩子的吆喝声浑厚有力,争先恐后。跳动的虾,看起来似乎未曾离开过水,动作敏捷……这生气勃勃的景象让鱼贩子更有底气嚷着掏心窝的语气抬高价格了。想多赚钱对于“生意人”而言无可厚非,以贪瘾之心作为解释,更有合理之处。但更为根本的诱因,或许来自上游不可撼动的隐性压力……来自摊档昂贵的租金。对于这些档主而言,老市场伴随着焕然一新到来的,还有昂贵的租金和押金。据说,老市场装修后,不仅档租相较以往高出不少,还得交数万元的押金作为租赁的信誉保障,然而这对于很多原先的小档口和席地而卖的小贩而言,是一道难以跨过的门槛。一眼望去,不乏错落空荡的档口便是原先那些小摊小贩被迫离开的证明,老市场的更新无疑是带来一个更好的环境,但同时也堂而皇之地为新的不平等的竞争关系提供了托词,交不起昂贵押金的小摊小贩便自然被拒之门外。显然,我想寻找的小食档口也消失了。他们原先所在的档口留下空荡荡的案台,新铺陈的瓷砖亮堂而寂冷。我抱着侥幸心理绕遍整个市场,也没能再找到他们的踪影。比起这些小摊小贩的消失,公权力在基层末梢的选择性消失才是让人们认为乡镇所代表的微缩而具象的社会存在公平与正义是个笑话的根源。看我们今天的生活表象,似乎那种横霸欺凌的恶劣社会现象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帮派江湖气息也早已消散了,一个公明的社会环境正在逐渐形成、沉淀与成熟……人们愿意相信这样的时代在到来,也在空气中嗅到丝丝这样的气息,而事实上,“权力”与“利益”这两把利刃,仍深深扎在乡村社会的肌理之中,获得某种更为从容的运转法则,在乡村社会中渗着一种时隐时现的顽固阵痛。权力与利益,暗黑与腐朽,它们被迷恋也被厌恶,缺乏蓬勃的野心却也根深蒂固,与乡土社会的保守性、复杂性一脉相承,尽管辐射能力有限,但始终保有源源不断的内力,这种内力在某种程度上掌控着乡土社会的稳定性,但也不可避免地创造了封闭性,像一层拨弄不开的霾雾,将河拦断,将山隐去,极为严重的阻碍了乡村社会的前进。在一个因土地而起的邻里纠纷现场,一方对另一方进行了殴打,被殴打一方的亲属赶忙报警,接着报警者也被殴打,而作为调解纠纷的数位村官目睹了整个过程,不仅没有阻止殴打行为,反而作为现场目击者在派出所斩钉截铁地交代了“我没看见”这样的口供。派出所面对这样一起从结果来看缺乏直观恶劣证据的事件,且缺乏广泛的舆论压力加持,自然是云淡风轻,按兵不动。受害者则只能奔忙于“打点”各种有一丝可能推动案件的关系,声讨一个法治意义上的公道。收效甚微,长路漫漫。从村官到派出所,他们有极为充分和缜密的考量,让自身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社会小事件中隐身或变得透明,而这种考量正是基于对“权力与利益”秩序的过分认同和过分掌控。本应如神在位的公权力,被异化成个人不受制衡的魔法工具,成为个人丈量自身利益得失的标尺,对于诸如此类事件中的受害者,公权力的明光便成为不被兑现的希望。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境况下,去理解一个受害者需要花费更多的钱作为“敲门砖”,爬云梯般向上层层疏通关系,“购买”法治社会的正义和尊严,是一件极为困难又容易的事。尽管人们可以从社会普遍性的角度将其看成一个个案,但不可忽视的是,当一个个这样的个案被跨时间和空间串联起来,它们就勾勒出乡村社会顽固的一面。从受害者的角度看,没有人愿意成为这样的个案。闷热的早晨,小镇还介于昏睡与清醒的朦胧感之中,马路上的车流声像织布机上走动的线条,慢慢地密集起来……一条蜿蜒松垮的队伍尾巴已经从卫生院的大门口探出马路,不算宽敞的大门口仍在繁忙地进行着防控检查,通过检查的人络绎不绝地延长着这条尾巴——能说明一切的尾巴。整个卫生院的繁忙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高度集中。四面八方的人不断涌向这里,恍惚间,太阳已经上升到刺眼的高位,一同升起来的还有队伍的混乱与喧噪。队伍蠕动前进得非常缓慢,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开始有两位女人从队伍的前头一路往下,数着人头收款。他们没有穿着任何区别于人群的工作着装,显然她们意识里只需要完成收款的工作,毫无职业上的风险判断。她们两人一手拿着打印的收款码,一手提拎着制作用料厚实的付款凭证卡片,神情专注,动作娴熟,没有漏掉一个人。人群的喧噪在持续的闷热中扩大分贝,小孩绕着妈妈的膝盖烦不可耐地转着圈,叫嚷着……人群里绝大多数是中小学生,其余的便是准备返城的工薪族——国庆小长假临近尾声,学校要求所有学生持检测证明才可返校,促使整个小镇的学生在这里高度聚集。从目的性来看,这种要求有正当性,但这种正当性是建立在紧密、严格的过程把控上的。而目前在过程中呈现出的低效、混乱的服务水平,无疑是将这个人群从浅水滩推向深水潭。相比隐在水下的这层风险,疲于听命的人们更害怕因小失大——害怕自己的孩子无法按时返校,害怕自己不能如期回到工作岗位上。一位年近花甲的大叔站在我身后,对现场的效率和秩序喋喋不休,他松弛自如的方言里充满愤慨却不失礼态,就像他对自己的形象有确定的想象一样——身着白衬衫、黑西裤与皮鞋。他描述他在工作的城市井然有序、高效快捷的检测经历,以衬托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境况是有多糟糕。他对浮世颇有微词。自始至终,整个队伍混乱、拥挤,现场只有“收费”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双人负责,程序严谨,一丝不苟。队伍行进得依然缓慢,躁动不减,“现在的天,一天比一天矮了,”大叔放低声调,缓慢地说,“旧时老人感叹时世走下坡路就是这么说的”。深秋的午后,开阔的天空少了夏日的那份锐气,铺展着盛大的冷蓝色,云层稀薄四散,稀薄的还有午后的车辆来往交错的声音,吵闹而不扰人心烦。东南西北四条环城道路两边直耸云天的老椰子树,顶着蓬松稀疏的树冠,撑开这片冬日的巨幕,这是小镇独有的仰望视角,一种崭新的时间感。一阵风刮过,隔着口罩也能明显感到空气中飞尘的重量,像海水曾经之于小镇的重量,空气里混合着海风的黏稠,方言中夹带着沙滩的扁平,性格上涌动着海浪的粗犷……而如今这些地域特征似乎都随着海岸线的后退和城市进化而渐渐消失了,地方文化的土壤四零八散,城市更新进退维艰,小镇的身份变得空前模糊。如果说小镇还有什么迷人的地方,那就是这里的人们始终不相信政治秩序能改变生活。晨曦、薄雾,衰落与更新,喧闹与寂静,意义纯粹而过程复杂,一个已然熟悉又必然走向陌生的地方——故乡。本文写于2022.10.15
来源:juezhi
编辑:游走的猫
审核:小指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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