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网约车司机的收入经历了从繁荣到现实的转变。
2014年，随着滴滴和快的打车等平台的兴起和巨额补贴，网约车司机月入数万成为可能。然而，到了2024年，上海网约车司机的平均收入却已大幅缩水至每月5000-7000元。
尽管如此，每天行驶在申城街头的网约车数量仍超过10万辆，成为城市运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一群体的超高流动性和不断增加的规模，也带来了社会管理的挑战。
在经济转型和行业变革的背景下，网约车司机的生存现状、政府的施政管理以及他们如何融入城市生活，已成为现代化新型城市亟需深入探讨的重要议题。
何以为家，以车为家
不少乘客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乘坐网约车后需评价乘车体验，其中“是否有异味”一项反馈最多，近期更是登上热搜，引发热议。但大家在吐槽的同时，是否想过“臭臭车”背后的真相或源于部分司机“以车为家”的窘迫与无奈。
图片：网约车司机正在车内“铺床”
司机刘立平在上海开网约车3年了，也曾经历过1年的“流浪”生活，当问及为何要住车里时，他的回答很干脆：“省钱“且“方便”。
“就是想多挣点、多省一点。（开车一天开多久？）十七八个小时吧。关键住车里边也是休息不好，但是出车方便，走到哪儿睡醒了，洗把脸就可以出车了。”刘立平说。
图片：放在后备箱的洗漱用品
在上海，外来网约车司机占比高达96%。如同刘立平这样的司机，他们中的许多人选择在夜间将车辆停靠在大型桥涵洞、免费停车场或充电站休息。居无定所也导致网约车司机的实有人口登记落实不到位，无法落实属地管理。
充电站成为司机“临时的家”
图片：众国明仕充电站的门口一角
众国明仕充电站，紧邻虹桥机场，靠近外环高速。它占地25亩，配备120个充电桩和近500个停车位，规模在全市排名第五。站内不仅包括餐厅、厕所，并提供免费热水，加之充电费用略低于市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司机前来“过夜”。
面对这一现象，负责该充电站的上海众国汽车集团总经理刘勇言显得有些无奈。“早上8:00你过来的时候，能看到驾驶员睡在车上，他夏天就穿一条短裤，从车上走到我们这洗手间，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水源，刷牙、洗脸、洗衣服，然后把衣服晾在后面他就出车。他把我们这里当成一个什么呢？当成一个家。你把我这晾晒成这样不是有碍观瞻吗？我们也知道他们可怜，但我们企业也很麻烦。”刘勇言说。
实际上，充电站内配套建有一栋白领公寓，但入住率一直不高。夜幕降临时，本应住人的公寓空无几人，而停车场却挤满了人。“既然空置的公寓房租不出去，何不让司机住进公寓。”在全量排摸网约车司机落脚点时，真新新村派出所金鼎社区社区民警吴佳俊的一番话点醒了刘勇言，随后他就向集团做了汇报。
白领公寓改造成司机公寓，接下来的核心问题就是定价。充电站周边公寓的租金普遍超过2500元，这对于司机们来说，难以承受。即便充电站有意降低租金，但受限于成本，降价空间并不大。
正当大家为此感到束手无策时，习近平总书记访问闵行区建设者之家时，提倡“一间房、一张床”的理念，给了众人启发。
图片:网约车司机公寓
最终通过将公寓改造为3-4名司机共享的宿舍、分摊费用的方式，不仅解决了租金问题，还将原本散乱在外的网约车司机聚集起来了。
公寓总共有99间，住了近400名司机。司机王贺强、桂在建、张庆广都是最早一批入住的司机。张庆广说道，“这里吃住充电停车是配套的，周边又是居民聚集区，离虹桥机场也近，所以不到半个月，整个公寓就住满了。”
图片：充电站配套食堂
社区民警吴佳俊感慨地说：这无疑是一个多方共赢的局面。“我们做的事情是多方共赢的，对企业充电站来说，如果最终能住到350名司机的话，它每天这350辆车肯定是在充电站里边充电的，其实它现在每天平均的一个充电流量也就在700辆左右，对企业来说肯定是有好处的，对我们来说，把这些散在外面的网车集中到一起统一管理，统一服务，对我们社会工作也是有好处的。”吴佳俊说。
图片：落实入住公约、人口检查
司机省钱省事感受提升，充电站收益大幅增加
2024年春节刚过，经充电站和真新街道党委会反复讨论后，司机公寓的内部改造正式启动，房间根据面积大小放置了1-2个高低床，空调、马桶、淋浴也全部配置到位，最终的价格也锁定在了650元/人。
网约车司机倪强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入住公寓后他的整体生活成本甚至比住车里更低。“相比睡在车里，住宿上每月是多花了650元，但不用每周开钟点房洗澡洗衣服了，也不用考虑充电和吃饭时间的额外付出。而且这里的位置很好，外环内，紧挨着高速，向东2公里就到中环了，离虹桥机场也近，在站里就能接到订单。我刚来上海时住在奉贤一民房里，5百多一个月，但从住处出来是接不到单的，太偏了，得开半个多小时才接到单，光这一来一回，车子就得空跑一个小时。”倪强说。
图片：充电站入驻企业
随着越来越多网约车司机的入住，充电站自身也获得了显著收益。不仅公寓实现扭亏为盈，日均的充电量也稳步增高，连食堂的生意也好了起来，整个充电站的营商活力被点燃。
2024年3月至4月，充电站更是一口气引进了6家公司，网约车租赁、新能源车买卖、维修洗护等一应俱全。
神州网约车平台就是首批入驻的企业，负责人郁永昌直言，他们在招聘时便期望司机稳定，充电站一站式服务特别是能提供住宿便成了最大的优势。“对于我们来说，只要司机配套服务做得好，它就稳定，因为我们这个行业非常不稳定啊，司机有可能干10天就不干了，或者干15天就不干了，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啊没有什么很大的好处。那有了这样的项目之后，司机只要趋于稳定了，那我们的利润也就也就上涨了。”郁永昌说。
就这样，每天在充电站往来的，除了住在站内的司机，还有办理平台手续、租赁车辆、就餐、充电的司机，一时间，站点内人流车流络绎不绝。
福兮，祸之所伏
一下子涌入了大量人和企业的充电站，看似繁荣的背后，问题也在悄然产生。
首先，由于车辆增多，充电站里停车纠纷、通行纠纷、挪车纠纷多发；其次，入住人员梳理不清，个别的司机为了分摊房租将床铺“二次出租”，自己白天跑车时，将床位给其他夜班出车的司机使用。
除了人口登记问题，公寓房内物品丢失，纠纷矛盾类案件也呈高发态势。街道派出所的执法办案队长张伟指着一沓材料，说道：“近期已接报多起关于司机公寓内发生财物丢失案件，均是因为多人居住，物品被他人挪动引发的误会，东西最后都找回来了。真正要关注的是司机之间口角引发的纠纷、打架。”
层出不穷的状况让属地派出所和公寓管理方都疲于招架。真新新村派出所社区警务队队长冯邺介绍，一个月内仅仅车辆停放无序，指挥不当导致了交通类警情频发，上升了270%。
“由此产生的纠纷类警情啊，110警情啊，甚至一些投诉啊特别多，是一个井喷式的增幅，这是没有考虑到的。公寓房也想去管好，也想去把这里面的人登记清楚，但总会有悄悄地从后门走，不从正门走，或者是带朋友进来坐一坐啊的那些访客，也没办法做到清楚的登记。一个人口登记出问题，然后是矛盾纠纷会有增加，然后交通管理上出现问题。”冯邺说。
复杂的局面再一次摆到了街道党委的讨论会上：规模性管理网约车司机是否恰当？公寓关停整改、清退司机之举是否可行？究竟是将司机 “赶出去”还是 “请进来”，成为争议核心所在。
图片：充电站现场一角
“扭转”：充电站迎新生
结合2024年习近平总书记的多次指示——新兴领域及新就业群体发展壮大，社会工作面临新形势新任务，要践行新时代党的群众路线，突出抓好新就业群体党的建设。各方最终统一思想，合力为打造司机们的“安心之家”添砖加瓦。
当年6月，嘉定区于党建引领下启动“融合网格”建设，将小微网格工作触角延伸至充电站的网约车司机 “新就业群体”。11月初，真新街道在党政办的牵头下，集合村干部、社区民警，司机党员，充电站内的员工党员，成立了党小组，并打造了“驿路有我”的党建品牌，用一根红线穿起了司机、平台、企业，串联起党政、公安等多个职能部门。
图片：真新新村派出所副所长申筱燕和社区民警吴家俊接受采访
“公安其实是第一个接触到他们的问题，他们一有矛盾马上就是110，然后我们从一个点发现一类问题。区里有融合网格的一个大背景，我公安在吹哨，因为我在前沿，我发现问题了，你们快过来，我们大家一起商量将来怎么做。其实就是统筹政府各个职能部门来做一事一方案来解决基层治理最后的一个问题。我们要站在一个群众的角度上，有可能给到他这个温度，他这个人就变了，有的时候你处理不好，就可能就是压垮他最后一根稻草。”申筱燕说。
服务站与党小组双成立后，社区民警吴佳俊有了新身份——栅桥村单元网格副网格长，并被赋予了牵头微网格治理的职能，依托微网格一体化机制，网格员们不仅要配合党小组一起参与走访，主动上门充分排摸网约车司机需求，与司机促膝而谈。
图片：单元网格力量
还同步建设了线上反映渠道，组建了在住网约车的警民联系群，开通了微信小程序“e嘉人”的司机账号，使网约车司机随时随地就能上报和反映身边的隐患、困难求助和治理意见等。
“公寓所有入驻的都在这个群，微信群的运维我们都在做。现在我就直接把我的昵称改成社区民警吴警官了，我一开始只想隐在里边去发现点线索，发现他们的情绪，现在就公开了，然后就多发点信息之类的，更希望让我们司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事情。”
图片：e嘉人小程序操作界面
就这样通过线上线下双走访，不到1个月，工作小组就收集到需求事项3类9项，对平台服务站的意见建议5项，困难求助25条，打通了基层政府、服务站、网约车司机、平台企业四方之间的信息差，为后续的管理与服务做了准备。
针对服务站内停车混乱和站外交通拥堵的问题，工作小组也征询了多方意见，提出了多项改善策略。例如，压实充电站管理主体责任，增设保安疏导交通，规划部门设计通行路线，科学设置红绿灯时长，网格员高峰指挥交通，夜间还提供免费“泊满电”的服务。
图片:工作人员代客泊车的钥匙集中收纳
来自安徽的网约车司机韩飞，在充电站公寓租住3年了，他笑称自己是“最忠实的粉丝”，见证了这里大大小小的变化，也享受到了更多的福利和便利。他说，仅夜间代客停车“泊满电”这一项服务就至少为司机节省了约1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还大大提升了充电桩的夜间使用效率。
图片:网约车司机韩飞接受记者采访
“你要住小区里没有充电桩，先要到小区周边，充电充一个小时再开回小区里，这都是耽误时间的，这边不一样，这边你就把车子充了之后，把钥匙交给管理人员，他充满之后就把你车子给挪到停车场了，这最少每天都节省了一个多小时时间。一些配套设施都齐全，那大家感觉我住在这里价格又不贵，又方便，那我为什么要换地方呢？是吧?” 韩飞说。
视频：网约车司机有了“新家”
随着综合服务站正式成立，无序管理宣告终结，入驻企业和司机的资质认证也被提上议事日程。
在充分结合警情和司机投诉后，街道营商办、市场所、派出所、司法所等部门与充电站相关负责人通过协商议事会共同评估了现有入驻企业的情况，出台了企业入驻的准入细则。
图片:入驻公约
对仍无法达到要求的企业被强制清退。再后续引入的新企业，也会被要求经历资质审核，以减少相关法律纠纷的发生。与此同时，公安部门还对企业关联的现有司机进行全面梳理审核，筛选出有前科，涉敏感的“不良司机”，并将评估意见反馈给平台企业，以保证网约车企业、网约车行业的用人安全。
图片：服务站给过生日的司机送蛋糕
此外，为了进一步与新司机“破冰”，服务站内外更是“主动融合”做服务，推出了包括送生日关怀、免费理发、露天观影、书籍阅览、心理疏导、法律咨询等一系列暖心措施。
站内企业也拿出“真金白银”惠及司机，比如在住司机就餐可打9折，一荤两素低至14元；在住司机充电可打9折，谷时的充电费用低至0.45元”等。
三家网约车平台更是在站内共同推出“钻石司机养成计划”，为新手司机传授“跑单技巧”与客服指引。神州网约车平台负责人郁永昌说：“其实一切也是司机的出发点去考虑的，小白司机的一天收入有可能只有400~500之间，车就要200了，你加上上海的生活费、住宿费、成本费其实就是不挣钱，那有了钻石计划之后，能够固定这些司机的收入在700左右，因为我们平台是有测算逻辑的，会给做一个培训，引导和教育司机怎么去跑车，我们其实贴了一些钱出来，通过这个站点，有七八百司机在参加这个计划。”
图片：与院方协调
而走出服务站的一片天地，一系列与站外企业的“共建共享”“互惠双赢”的合作也纷纷落地。
针对司机们反映最多的对医疗保障的渴望，借助融合网格的优势，服务站多次到300米外的海鹤医院上门协调，最终落实了海鹤医院专门为网约车司机的体检服务，在这个特别定制的优惠包中，不仅囊括了多项基础检查，价格仅为88元，还能定期为司机们提供免费血压血糖检测。
图片：体检优惠套餐、司机响应
2025年新春佳节即将来临，针对不离沪的网约车司机，服务站还与150米外的桔子酒店协商，争取到了优惠的“探亲房”。申筱燕和吴佳俊在向记者描述他们在走访过程中，从发现需求到匹配需求，最终得到网约车司机认可的全过程时，感到既欣慰又欣喜。“通过我走访，我发现好多司机他不回家，因为回家他可能涉及到这周期间成本，而且又没收入。然后到桔子酒店走访的时候，我说那你这样，给我点优惠，比外面你要发传单的优惠再低一点的优惠，对吧？他说外面大概一间房240块左右，我说你能给到我180一间吗？他说可以。就这样，我群里一发，真的是最受欢迎的一个东西。马上有司机夸我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想做的就是一些实实在在的）体检也是的，其实我们这里旁边那个体检中心啊，一直在做广告，你搞一个优惠的，网约车司机让他们也谋谋点福利，对吧？”
图片：探亲房优惠套餐、司机响应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驿路有我”网约车综合服务站终于打磨成型，服务了近300名网约车司机，司机平均居住时间从28天提升至78天，总警情、报警类110、交通类110、纠纷类110同比分别下降38.6%、90.0%、47.6%、38.5%。
同时，网约车司机综合服务站的成功运营，也使得充电站和企业因为网约车司机的稳定而受益。负责该站点的上海众国汽车集团总经理刘勇言大方地向记者晒起了他们今年的积极成果。“挣钱了！你比如说食堂，相当于我们请了一个专业的第三方，一年应该有接近200万的营业额，一个月平均大概十七八万吧。第二个公寓是我们自营的，咱们真新街道辖区内大概有四五十家公寓，他们的出租率大概在60~70%之间，那我们的出租率一直基本上维持在90%左右，确实是做得很好，我们做得很好的原因一个是我们自己的经营，比如说卫生，包括所里提出的暖心活动，最关键的我还觉得是迎合了市场的需求，企业可以盈利，驾驶员的体验比较好，我觉得这个才可以一劳永逸一直在做。”刘勇言说。
图片：网约车司机接受记者采访
更值得一提是，随着服务站网约车司机队伍的稳定，政府的一些治理理念和需求也慢慢影响着他们，12月20日，因为司机周平的警觉，成功防止了一起犯罪案件的发生。“那天我接了个订单，是从上海送到昆山的，接货那个人在马路边给了我个皮箱，他让我一个小时之内送到，还有中间不能带其他人，然后我在新闻上看见过有人用这个方法运送那个那个钱，然后我摇了一下，感觉里面是钱，然后我就通过这个"e嘉人"上报了警，送去派出所，民警当面打开发现里面确实是钱。”周平说。
网约车司机，他们是穿梭于城市之间的‘流动哨兵’，更是社会治理中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怎样让他们从流浪不安，到拥有实在实在的归属感，从而成为了服务市民生活、助力城市发展的重要力量，“驿路有我”网约车综合服务站无疑用真心、真意、真行动，给出了一份现代化新型城市治理的新答案。
作者：第一财经广播记者韩欣、田恬
通讯员：真新新村派出所社区警务队队长冯邺
编辑：卢晴、李照轩
监制：顾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