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文学月刊
| 2024年第06期 | 总第438期 | 岁月力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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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活成一棵普通的树,生长在哪里都不重要,即便叶子落净了,也没有什么悲伤。日月不居,只要一望无际地唱着歌。
又是一个早晨,一声鸟啼唤醒了春天。梦已经陈旧,院子里依然清新。栀子花又开了两三朵,惹来蜜蜂在花蕊上作诗。生活简单而又美好,成熟的柠檬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本该献给夜晚的果实,却献给了黎明——
用高脚杯喝水的女人
很少有人知道墨尔本有个鹦鹉谷,很少有人知道鹦鹉谷有个荷花湖,很少有人知道荷花湖边住着一个叫凯瑟琳的女人。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巧遇,我当然也不会知道。
那日,天空澄蓝得像匹锦锻,一群群洁白的金刚鹦鹉由北向南从头顶掠过,撒下一串串清如溪水的鸣叫。我路经一片绿茵,忽然有阵急风袭来,一顶蕾丝贝雷帽滚动到我面前,这是只有在澳洲轻奢馆里才有售的时尚女帽。
我拾起来四下张望,发现不远处有位头发银白、雍容华贵的女人,站在蓝花楹下笑吟吟地摆着手,我迎上前把帽子还给她。这是一个气质优雅的澳洲女人,因为打扮得体,就模糊了自己的年纪,但从满头的白发判断,应该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看得出她的心态是年轻的,穿着只有时髦女人才青睐的长裙,把自己装扮得很鲜艳。一个走过漫漫岁月的老人,依然不被世俗所束缚,显得那么耀眼和随性。
她由衷地表达了谢意。此刻,午后的阳光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她的身后是一个花团锦簇的院子,一棵巨大的沼栎树,投下大片绿荫。她转过头,朝院子里轻轻唤了一声“缪缪”,随即栅门里便跑出来一只可爱的威尔士柯基犬,它像团金黄色的绣球滚了过来,乖巧地蹲在主人脚下,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生疏的客人……
再次相见就是缘分使然了。如果不是她及时认出我,并且主动向我打招呼,或许我们就形同路人了,她的记忆力真好。这一回,她十分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坐一坐,这可是西方人很少给予外籍人的礼遇,我表示了感谢,然后顺着她的引导,和缪缪一起走进她繁花似锦的院落。院子不大但别开生面,一片姹紫嫣红,满眼奇花异草。在澳洲,只要树繁就会引来翠鸟,只要花茂就会招来彩蝶,鸟在枝叶间蹦跳,蝶在花丛中舞蹈,一片热闹景象。
院子里的莲花喷泉,溅射着晶莹的水线,缈缈雾气间可见霓虹时隐时现。女主人如数家珍般地向我介绍着院内种植的花草,表现得饶有兴致。她很善于耕作,而且谙熟各种植物的品性。虽然独身一人但并不孤单,她戏称这些植物都是自己膝下的孩子。她住的是一幢双层欧派洋房。我在明亮的客厅里坐定后,她从橱柜里取出两个洁净的高脚杯,为我倒了一杯清水,同时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墨尔本的饮用水从管道接出来可以直饮,因此也多次被评为世界最宜居城市。交谈中我知道了她叫凯瑟琳,名字含有清远的寓意。她确实与众不同,喝水竟然也用高脚杯,拿捏着高脚杯的姿势,就像举着话筒和外面的世界对话。她的精致给我留下了印象,一个用高脚杯喝水的女人,一定是有故事的。
我打量着居室内清洁的环境,目光停留在墙壁上的一幅肖像上。这是一个标致儒雅的男人照片,摆在家里醒目的位置。不知是什么时候,把这么庄重的仪容,装进鎏金镶银的镜框里。凯瑟琳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那是她已经去世的先生,三年前去了另外的世界,但他没有走远,住在离家很近的墓园里。她的先生叫奥利弗,是名职业摄影家,在静物摄影领域独树一帜。静物摄影是微中见大的艺术,泛指对静止物体的内在透视和剖析,从而揭示生命的哲理。静物摄影家之所以这样充满魅力,是因为他们往往会从没有生命迹象的物体里,呼唤出内在的灵魂。
奥利弗充分释放了自己的才华,而且取得不菲的业绩,曾经获得过南半球摄影创意金奖、荷兰静物摄影银奖、国际车展摄影铜奖。一金一银一铜,是悬挂在他颈间的耀眼光环,在他的镜头下,哪怕一张桌子、一扇老门、一个苹果、一盘葡萄都富于动感的韵律,色调沉稳优雅,内容厚重大气,具有油画般的强烈穿透力。虽然他获过许多奖项,但没有一件作品让自己满意。他的目标很明确,瞄准世界静物摄影的巅峰,立志拍出像美国摄影大师维斯顿《海螺》那样的扛鼎之作。
一天傍晚,他喝了一杯骑士葡萄酒,脸被酒精微微醺红的时候,抬头看见天棚上悬挂着的一盏白炽灯而引发灵感,创意在心里澎湃,他准备挖掘出一幅充满奇妙设想的摄影佳作,他架起人字梯,挎着沉重的相机攀援而上,镜头里形成的影像让他格外亢奋,却没有想到危险正悄悄临近。就在他掀动快门后的一刹那,身体失去了平衡,从高处落下,即刻就不省人事。在重症室经过几天的抢救后,终因颅脑大量充血而回天无力。
凯瑟琳和奥利弗一生无儿无女,两人感情笃深。一个小小的失误竟然酿成了惊天大祸,让她痛不欲生。她掩住内心的悲伤,选择了离家最近的纳瓦拉公共墓地,安葬了心爱的伴侣。她把丈夫最后的遗作《生命之影》,镌刻在花岗岩的碑石上,把安静永久留给了丈夫,把悲痛一个人背回家。从此闭门不出。
这是她生活最杂乱无章的时期。桌子上落满灰尘,杂物乱成一团。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凯瑟琳的高脚杯里只装酒,而且一喝就醉。她觉得那么形单影孤,除了喘息什么事情都不想做。院子很快一片凋零,曾经欢乐的喷泉像断了弦的竖琴,干涸的水池像死鱼的眼睛,鸟儿停止了欢乐的啁啾,蝶儿收拢了斑斓的双翅,这座掩映在绿阴中的宅院,像坟墓一样寂静。
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完整的梦,梦见奥利弗回到家中,坐在她的床前,用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忧伤目光注视着她。他担心她会挂念,特意回来看她。奥利弗俯下身告诉她,他在那边很好,就算在途中迷了路,也会有一颗星星为他提着灯笼。
第二天起床时,她仿佛从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沉梦中苏醒过来,觉得神清气爽,她不再将自己置身痛苦之中,而是将一切生活的本真,又划入到日常的颜色与气味中。她又用高脚杯喝水了,也时常用高脚杯喝冰咖啡。遇上院里花儿盛开的时候,还会喝一杯维多利亚酒庄酿造的美酒。制酒的原料,一定要选择历经冰霜的红葡萄,酒的口感才会苦涩中含有绵长的甜。
她知道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比奥利弗更爱自己了。她一生都托付给了奥利弗,因此不应该再潦草度日。就是活在奥利弗昨天的图片里,也要把自己活成图片那样精彩。当意念重新摇摇晃晃站立的时候,生活的意义常常超出了眼界之外。告别了充满雾障的黑夜,凯瑟琳重新换上了那件漂亮的长裙,那美妙的感觉好似来到了爱琴海。
缪缪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她为缪缪注册了身份,缴纳了保险,然后安排了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为的是一起忘掉昨天的苦难。未来的生活中,她们将面临岁月中同样长度的守望,拥有时光里同样宽度的依偎。
缪缪渐渐出脱得像一位公主了,每天寸步不离地跟在凯瑟琳身边,渐渐地住在鹦鹉谷的人们知道有个荷花湖,知道了凯瑟琳与缪缪相依为命的故事。凡是动人心弦的奇迹,往往都是在轻风细雨中发生的。
墨尔本又被推举为时尚之都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的春天了。凯瑟琳的近照上了一本时装秀周刊。封面上的她,依然是生活中的样子,举着高脚杯,满面春风地摇曳着杯子里的琼浆玉液,春风吹开了又一年的花蕊,这个举着高脚杯行走的都市女人形象,一下竟成了这个城市的时尚标志。但故事仍然在继续……
仰视一座城市的高度
第一次到墨尔本,我住在市里一幢普通的公寓里。公寓在市区不是最高的,但和附近的楼群相比,还是显得有些突兀。或许因为住在顶层,就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说是顶层,其实上面还有一层,属于观景区。面积大而且平坦。园工在上面培育了许多绿植,还设有专门的烧烤区。休闲的时候在上面观景聊天,是个不错的选择。
西方人喜欢烧烤,澳洲也盛产优质的牛羊肉,只要时间和天气允许,寓友就会登顶聚会。他们把这种户外用餐的形式叫BBQ,烤肉用炭火最佳,那种味道就是神仙闻到了,也会跌个跟斗。
西方人喜欢饮酒,烤肉要是没有酒就逊色不少。他们常喝的酒是自产的VB啤酒,度数有点高,还喜欢喝一种叫黄袋的葡萄酒,也是地产的,口感绵长清冽,商标上印着一只可爱的黄袋鼠。酒是琥珀色的,他们简称为黄袋。
西方人还喜欢音乐,澳洲不缺少音乐大师,其歌剧在世界很有名,因此许多歌剧院一票难求。音乐分大众型和小众型两种,不管大众和小众都拥有广大的听众。如果你不会唱几首当地的歌曲,那一定会被人耻笑。似乎长着一张嘴,只会吃肉喝酒。有一首歌在澳洲耳熟能详,歌名叫《来到我的世界吧》,旋律很欢快。
有了这三种爱好,生活就不会乏味。只要到了周末的黄昏,公寓顶层就会聚集许多人,弥漫起人间烟火和不绝于耳的欢笑。音乐一旦冲出夜的雾障,夜空就会熠熠生辉,一弯清亮亮的月亮,彼时正悬挂在头顶。
我住的地方与这个观景区仅隔一层楼,有时候也会上去凑凑热闹。澳洲人很热情,聚会场所不排斥外来人。如果你能融入到他们的氛围中,那更好,他们会视你为朋友。白云是没有国籍的,信任是畅通无阻的通行证。
我曾多次目睹聚会的整个过程,被他们充满乐观的生活情趣而感染,也为他们率直奔放的性格而赞叹。生活中的美,要靠激情去点燃;人世间的情,要靠温暖去融合。
有个乐师很吸引众人的眼球。他背着一架风管琴,两条腿上分别绑着鼓和钹,手腕上系着清脆悦耳的铜铃铛。演奏起来手足相助,配合默契,加之滑稽的表情,很有感染力。
晚风袭来丝丝凉意,很快驱除了白天的暑热。霓虹灯不时变幻着绚烂的色彩。远处是灯的山峦,近处是光的湖泊,好似人间仙境一般。世界可以丢失一切,唯独不可缺失的是相互之间的信任。只要你把酒杯和对方举得一样高,只要你把烈酒倒得和对方一样满,无论走到任何地方,都不会觉得山路漫漫,关隘重重。
入夜十点整,音乐戛然而止,场面一下安静下来,我一时诧异。旁边的朋友告诉我,因为继续喧哗下去,会打扰公寓里客人的休息,今晚的聚会到此结束。如果觉得不够尽兴,可以去附近的酒吧。
接下来的一幕,我被一个细节感动了,大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一起清扫卫生。垃圾分类分装,投送到不同的垃圾收集处;啤酒瓶、易拉罐不但要冲洗,还要控净里面的水;为了避免鸟虫食用食物残渣,还要用吸尘器细心处理;烤炉不仅要除去上面的油污,还要用厨纸反复擦拭,直至露出光泽为止。
这个场面没人号召,做起来习以为常,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平和,看不出一丝烦躁。他们把城市当成了自家客厅,一丝不苟地遵守着社会公德,认真得就像专心的学生在完成作业。我身在公寓顶处,看到了墨尔本这座城市文明的高度。
比公寓还高的,是亚拉河边上的尤里卡大厦。高达三百米,用蓝色玻璃和金色星芒作为创作元素,定义了这座城市的至高点。这座极具雕塑感的摩天大厦,从最初的设计到最终的完成,共耗费了八年时间,成为所有墨尔本人仰望的图腾。
尤里卡大厦造型修长,曲线柔和。立面设计不仅减轻了大楼的厚重感,更是将美学、功效、节能和环保理念运用到极致,这在世界建筑史上也是不多见的。设计者除了考虑城际线的因素外,更加关注整个建筑的街道要素,以丰富的建筑整体与人文主体相互照应,突出感官效果。应该承认一所好的建筑,是有灵魂的。
我和这个不同寻常的建筑走近的日子,正是城市刚刚解封的时候,游人尚寥寥无几,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我们乘坐电梯到了88层的观景台。走出电梯,一个披着红色绶带的美丽向导迎着我们走来,向我们打过招呼后,献给每个人一束红玫瑰。花很娇嫩,我感受到了西方人的浪漫。
我多少有点恐高症,隐隐感觉大厦在微微晃动,脸色自然就有了些变化。向导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过来扶我,用轻松的口吻宽慰我,让我安下心来。
从这里放开视线,墨尔本像一幅油画尽收眼底。亚拉河碧波荡漾,屏霞山浮岚暖翠,西门桥长虹卧波,刀克兰海天一色。近的街景,中的海景,远的山景,尽在眼中妖娆;在玻璃廊桥上朝下俯看,尽是蚂蚁般爬行的人群。从衣饰能辨得出男女,从形体分不出高低,不由就陷入了沉思,这些人都在忙碌些什么?
将近两个世纪过去了,多情的维多利亚女王韵失春水,忧郁的路德维希王子魂逐秋风。曾经显赫的、平庸的、多虑的、贪婪的,都已寿终正寝。命运有时会青睐你,有时也会捉弄你,但谁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填充那么多无止境的欲望折磨自己?
向导陪伴我们览尽空中秀色,领着我们乘着电梯走出尤里卡大门的时候,我看到她在夜色朦胧中频频向我们挥手告别。她每天用最好的语言述说着这个城市流光溢彩的故事,把阳光的种子播撒在每一个来访者的心中。我身在高处,看到了墨尔本这座城市充满人性的高度。
比尤里卡大厦还要高的就是丹迪农山了。如果把亚拉河比喻成母亲河,那就该把丹迪农山比喻成父亲山。这种牵强的表述只是文人的一厢情愿,丹迪农山可从来没有炫耀过。它总是那么沉默不语,匍匐在大地上,显得那么谦卑和温顺。
丹迪农山里有许多让人流连忘返的好景色,耸入云天的红杉林,水沫飞溅的瀑布群,花红水清的蝴蝶谷,扑朔迷离的石人洞。去每一处游览,都需要花上一天工夫。
山中还有一处不可忽略的去处,坐上澳洲历史上最古老的蒸汽火车,穿越一下时空,亲身体验触摸斑驳岁月的感受。
最初的帕芬比利铁路,建于20世纪初,当时主要用来解决边远地区的开发和运输。四十多年前被正式改为观光游览列车后,很受欢迎,成为墨尔本市区最受游客喜欢的景区之一。
车站还是那个老车站,员工还是穿着那个时代的旧工服。留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站长,噙着楠木大烟斗,不时摇着手里的铃铛调动车辆。不身临其境,你是不可能体验到那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感的。乘客不一定必须在狭小的空间里安坐,而是可以坐在车厢板上,把两条腿放到外面,直对着大自然随着列车前行。
铁路弯弯曲曲,山区林木葱茏,时而会看见袋鼠一闪而过的奔突身影,也可听到琴鸟模仿人类的朗朗笑声,还有考拉抱着桉树打着瞌睡的样子。
我们没有选择去其他景点浏览,而是独辟蹊径,去攀爬丹迪农山的另一处高峰。尽管那里很荒僻,登顶的人还是很踊跃。就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向上攀登时,一个观光客稍加不慎脚下一滑,身体顿时失去重心跌了一跤。好在没有太大的危险,但腿上还是被尖锐的山石划出一道伤痕。
这幕情景被一个路经的澳洲青年看到,他停止攀爬过来帮忙。看到伤口需要处置,执意带领伤者去他的车里包扎,这才知道,他是个新入职不久的外科医生。
处置完毕,他继续开始攀登顶峰。他风趣地对落在后面的人说:到达这里已经看到了上帝的胡须,何不再加一把力气。然后他告别我们,独自奋力向上攀爬。
山上的风光真好,薄日像一枚纽扣,镶嵌在云锦的领口;长河像一根银线,环绕在天穹的衣边;田园像一方头巾,飘逸在乾川的发间。我在峰顶没有再看到那个助人为乐的青年,但是从这个青年身上,我看到了墨尔本这座城市善良的高度。
我从亲历的这些小事中,仰视着一个城市的高度。城市和人一样,一生的成长都高不过门楣。难免会有浮沉,不会永远光芒万丈,也不会永远贫困潦倒,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品质,才催升了一个城市的成长。
一个比远还远的地方
墨尔本离大陆远,离南极近。是一个比远还要远的地方。疫情期间,我困居于此城一隅,很少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天,一只天蛾不知从何处悄然入室,贴在雪白的墙壁上扇动着翅膀。我试图采取非礼手段驱逐它,儿子劝阻了我的鲁莽行为,找出一个火柴盒,小心翼翼地把它请了进去,然后将它放飞于清新的晨曦中。
此后散步的时候,我开始喜欢观察这些生灵。
一日,一只褐色的蚱蜢,跳到我的鞋子上,身披一身金属似的铠甲,张牙舞爪地挥舞着两片大刀,一副虚张声势的模样,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为它的执着而心生怜悯,俯下身来把它拿在掌心,它凝视着我,认定眼前这个人没有恶意,于是收回了刀枪,频频作揖。我送走它的时候,竟还有些恋恋不舍。
蚂蚁中午的时光,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这些没头没脑的生灵,总是一刻也不肯歇息,好像是辛勤的搬运工,为了生存,每天都努力寻找着果腹的食物,它们的阵容很大,就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只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而且背负的不仅有食物,还有许多沙砾和枝叶。我明白了,它们是在建造地下宫殿。我曾目睹过它们的地下巢穴,工程浩大精湛得令人叹服。我搬过来一块石头试图阻止这支队伍,然而它们不予理睬,绕过障碍物继续一往无前。
傍晚,色彩斑斓的鹦鹉开始归巢。从头顶掠过的时候就像一片彩云,且喋喋不休,似乎在讲述着一天所遇的故事。这些蓝天精灵可不愿意与人为伍,总要去干净的地方觅食。它们的生物钟极其准确,和人类一样掌握着同一个时间。冬天是冬时制,夏季是夏时制,而且往返的路线从不改变,遵守着固定的航线。
亚拉河水似乎是太阳手里的一枝彩笔,在苍郁的丹迪农山谷里恣意作着画。几个皮艇运动员整齐划一地摇动着长橹,艇首就像一把剪刀裁开一江碧绿的波涛。一个钓鲈的路亚高手,不断抛着线又收着线,终于有了意外的收获,傍晚时分,他钓上了一弯金灿灿的月亮。
王子桥上人流如织。一个职业女性刚刚从桥上走过去,又返身来到一个报童面前,将一张纸钞留给了他,然后换回一张报纸匆匆离去。这个报童是一个脑瘫孩子,一个绅士拄着柺杖经过,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轻轻吹去上面的浮灰,然后又用手帕擦拭干净才交给报童。他换回的,依然是一张报纸。
皇后路上,一辆复古马车在石板路上踏出火花,赶车的马夫披着中世纪有些呆板的服饰,用含糊不清的曲调,哼唱着一首爱尔兰粗犷的民谣,他有些口干了,顺手取出一瓶啤酒仰天倒入自己的喉咙,马上就又来了精神。“叭”地一声鞭响,抽疼了路边懒散的亚拉河水,疲惫的马儿重又扬起四蹄,亢奋地向幽深暗淡的巷道里驶去。
圣保罗大教堂,刚刚结束了一场新人婚礼,里面的人往外出,外面的人往里涌。这番景象急煞了几个嬷嬷,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牧师刚刚主持过仪式,脸色依然凝重。大钟敲响了,很苍凉的声音,惊飞了几只落在桅杆上的乌鸦。麻木的市井,打了个寒噤。
奥林匹克宽敞的橄榄球场灯火辉煌,一场盛大的赛事即将对垒。这是球迷们心仪的日子,也是他们共同的节日。
街道上南面过来的人流系着蓝色的围巾,北面过来的人流戴着红色的帽子,都是他们力挺球队的标志,暮色里就像两把梭子,交织着五彩之夜。
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在街路上驶来驶去,摇摇晃晃,就像一个醉汉。流金溢彩的卡若拉酒馆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耐心地等待着一个座位和一杯泡沫四溢的香槟。
乞丐蜷缩在昏黄的灯光下,企盼着一声清脆的声音。他的狗儿高傲地扬着头,尽管饥肠辘辘也不为所动。夜色阑珊,光怪陆离,城市有些魂不守舍。
维妈市场里又是每周一次的美食品尝会,各种肤色的人,在炉火前展示着妖娆的厨艺。烟火气息冲腾,美味吸引着舌尖上的味蕾。中国的北京烤鸭,日本的寿司生鱼,挪威的沙律,希腊的穆萨卡,意大利的帕尼尼,马来西亚的肉骨茶,斯里兰卡的薄饼,你能想到的美食应有尽有。
艺术中心的歌剧院里正在上演《梁祝》,这场由维多利亚歌剧院和新加坡野米剧团强强联袂、重磅打造的歌剧,开启了世界范围内的首演。在化蝶的优美旋律中,竟然有两只蝴蝶在观众的头顶上翩翩起舞,引起观众席里一片惊叹。
弗林德斯火车站的广场前熙熙攘攘,一个天使般的少女,每天晚上都在那里拉小提琴。夜色像蓝色的水晶一样透明,琴弓像扬起的马鬃一样飘逸,音符像跳跃的山泉一样清新。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没有在这里现身,不知随着命运漂泊在什么地方。熟悉的乐曲戛然而止,让等待她的人翘首以盼。一只蝴蝶的离去让城市有些忧伤。
一个城市的耐心是可以养育故事的,不要轻视这些小小的情节,它可以酿成一个大大的心灵事件。再远的地方也会有奇迹发生,所有人头顶上的乌云终于散去,每一个故事中的主人都恢复了平常生活。这是一次人类难以忘却的磨难,也是载入历史的伟大胜利。
我在墨尔本的这段时光,记录下微不足道的情景,是想说一个被蛛网缠绕着的灰烬般的日子过去了,好天气将会连接成一串又一串珍珠,珍惜和拥抱生活吧,别忽略当下。
作者简介
李云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有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散文随笔排行榜、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作品选。散文集《野樱花之谷》获全国冰心散文集奖。
编辑:张淑玲
制作:尚玉凯
审核:程英华
监制:崔广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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