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嫁接(五十五)
文摘
文化
2024-08-28 21:09
内蒙古
生命诞生、发育、生长、病变、衰老乃至死亡的整个过程均由基因控制。基因有两个特点,一是能忠实地复制自己,以保持生物的基本特征;二是基因能够“突变”,突变绝大多数会导致疾病……
龙晓的葬礼结束了,又在戒毒所安顿好了戒毒期三个月的梁山杏,把穆子萍交给了爷爷奶奶。枣珠儿才有时间打开龙晓留给她的《病中日记》:又是个雨天,用上了当年秋瑾女士的绝命诗:秋风秋雨愁煞人。记不得这是我第几次住这家医院了,可我清楚地记得,在十五年前,就是这天,我考上了辽宁大学中文系,这是我从小的心愿,我想当个作家,做个像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蒲松龄、高尔基、肖洛霍夫、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但这天,我没有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到辽大报到,而是和妈妈一起,搀扶着爸爸走进了这家医院。一项一项的检查报告单汇聚到了主治医生的面前,竟是一个如晴天霹雳一样的结果——胃癌晚期。是穆春搀扶起了天旋地转的我,从此,每晚放学之后,就坐着公交车跑过来,和我轮流为陪护爸爸值夜班,好让劳累了一天的妈妈睡个囫囵觉……雪花,冬天的精灵,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轻盈、纯洁、浪漫、干干净净的,落在树枝上,如梨花在春天里绽放;落在屋顶上,若埋下了一个童话;落在原野上,似给就要返青的麦苗盖上了一层梦的棉被……她落在我左臂的黑纱上,辍上了一朵朵小白花,她在爸爸的墓前一层层地飘落,那是上苍为爸爸洒落的纸钱。爸爸走了,他才五十多岁,正值人生的壮年,却被癌症这个恶魔,无情地夺去了青松一样的生命。妈妈的生命中断了一根顶梁柱,我的世界里没了一个绿荫浓稠的大树。妈妈没了依靠,我也没了庇护……我哭断肝肠,也听不见一声应答,我捧来雪花,也得不到一瞥会心的微笑。爸爸,你还没有看见心爱的女儿穿上新娘的嫁衣,你还没有看到女儿给你生个小外孙,让您享受天伦之乐……我痛恨癌症,咬牙切齿地恨,撕心裂肺的痛,假如我手里有一把刺刀,我会毫不留情地刺向它,假若我手里有一挺机关枪,我会一梭子打出去,定会让它变成筛子眼……可我找不到它,它像一个鬼影一样隐藏在一个微观世界里,让人捉不住它的首尾。晶莹灵动的小雨点,一滴一滴地洒落在漫山遍野的杏花瓣儿上,把杏花洗得如漫天的红云锦,遍地的香雪海。晓儿要做新娘了,新郎就是你最喜欢的小伙子穆春。他大学毕业了,留在了农学院当老师,为人师表,他是合格的。女儿也大学毕业了,分到报社做了副刊的编辑,这是女儿最喜欢的工作呀,女儿喜欢,爸爸一定更喜欢。献上这如梅花一样美丽,又比梅花繁盛的一束杏花。洒下你的准女婿穆春给你买的五粮液,爸爸,再有三天,也就是5月1号,我们就结婚了!爸爸,祝福我们吧,我一定尽快地给你生一个小外孙,让你早日享受天伦之乐!“人生代代无穷已”,这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最让人记牢的一句,繁衍、生息、传承。人,活的就是人类历史漫漫长路中的一个环节,承上启下,方不枉为人也。雨,越下越大了,打得满山的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化作春泥更护花,“,是杏花瓣最高贵的归宿,可这杏花雨却把给爸爸报告喜讯香烛浇灭了,”袅袅香烟幽,娓娓琴韵醇“的意境一点都没了,真让人懊丧!爸爸,我走了,这扫兴的雨水气得我的胃也丝丝拉拉地疼起来……女儿元元今天过满月,六·一儿童节,多好的一个日子。粉团似的一个笑脸爱死个人,赤裸裸的一个小身子白得羞煞个人。不论动物、植物,都是小的时候最可爱,您说,对吗?从心里讲,我希望她是个儿子。参加了一位女作家的中短篇小说集《那白的粉的花》的首发式,那位女作家开口就说:“儿子,是母亲的立身之本,作品是作家的立身之本,一本作品集问世,就有了儿子落草般的喜悦。”看来,那位女作家也未能免俗,也会重男轻女啊!元元好像知道我心中的纠结,每次喂奶,她的圆圆的小眼睛都会与我对视一下,忽闪忽闪长睫毛,裂开小嘴,把乳头含在嘴里,冲我笑,她在表达她的自信:她会做一个比儿子还中用的好女儿,我相信。好女儿,好儿子,但愿你健康成长,你可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一早起来,我就骑上自行车,去报社印刷厂驮回了两包书——散文集《双井夜思》。还记得那位女作家的话吗?“儿子,是母亲的立身之本,作品,是作家的立身之本。”我有了女儿元元,又有了散文集《双静夜思》,为人母,我立身;为作家,我立身。我是儿女双全的幸福女人啦!省作协已经发给我一张申请加入作家协会的登记表,中短篇小说集《那白的粉的花》的作者,做了我的入会介绍人,她喜欢我的散文,说我的文笔,既有女人的阴柔,又有男人的阳刚,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女人气。开完首发式,把申请表交上去,批下来,我就可以称谓“作家”,我的儿时梦,人到中年时,终于实现了,我不枉活。穆春说,今天,他的一个最用功的毕业班的学生枣珠儿,被他介绍给堂弟穆秋的林木公司做技术员,她们要给山杏树嫁接大扁杏,给酸枣树嫁接大红枣,属于远亲繁殖,接穗出来,就改变了砧木的基因,提高经济效益四、五倍,知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是个季节活,赶时间,人手不够,枣珠儿回沈阳找同学帮忙,还要来家“聆听”穆春的“教诲”,我这个做师母的,就一个人送上一本书吧,也是对她们的间接支持,《双井夜思》里的场景都在野树沟呢,那是我的故乡,现在成了她们的疆场。第一眼看见枣珠儿,我就喜欢上了她,秀气、聪慧、执著。眼神中有一种灵气与霸气。这样的女孩儿,如果下决心要成就一番事业,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穆春说,枣珠儿已报了他的研究生,如果在帮穆秋的实践中,写出一篇有理有据的高水平论文,录取,毫无悬念。可惜,她们下午就坐火车去了内蒙古的青林县,要不,我的首发式,一定请她参加。我的胃病有了一个最恐怖的诊断——胃癌中期,离父亲当初的诊断,只差最后一段路程。我吃了那么多的药,中药、西药、和偏方;喝了那么多的养胃的小米粥,红豆粥、绿豆粥、大豆粥、小豆粥,都没能拒绝这个魔鬼的到来。当医生又一次问我:有没有家族病史?我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巴,我……只有点头。22年前,父亲也曾这样回答了医生的问询,只是比我更无力,他是晚期,我是中期。基因,它是这么的顽固不化,它是这样的忠于职守,那些药,那些粥,不能杀死它,也不能融化它,甚至没能阻止它来袭的步伐。医生说:还没扩散,可以手术,可以救,术后,要经过6次化疗。穆春说:一定要手术,因为它能挽救我的生命,不管手术费、化疗费有多贵,也没有我的生命贵。他连手表都卖了,一个教授,没有了钟点,怎么按时给学生讲课?他不在乎,他说在野树沟当知青时,学会了看老爷儿(太阳)。除了买粮买菜,给元元交学费、书费,家里不再买一件东西。化疗,就是以身体为战场,让长枪、短炮和原子弹一起开火,一番狂轰乱炸之后,消灭了癌细胞,也杀死了红血球和白血球。一个月战斗一次,一个月打扫一次战场,直到癌细胞全部杀尽,红血球和白血球还大量地活着。我这个羸弱之躯,是块厚重的土地吗?它经得住这六番打打杀杀狂轰乱炸吗?穆春说:行!他紧紧拥抱着我,他是我的靠山,是我灵魂的上帝。但……心情如这天气一样阴郁。快下一场大雨吧,让我想做一只暴风雨中的海燕……清晨,枣珠儿开着车来接我出院,还给我买了一顶“五·四”时期女学生的发套,化疗化掉了我一头美丽的头发,一段时间,我留长了头发,稍微卷了卷,盘在了头顶上,插了一枚碧玉簪,同事们都说我像个“法国女郎”,因为我的肤色白,头发不黑且黄,还有着金色的光泽。六番化疗下来,我由“法国女郎”变成了“崂山尼姑”……女人嘛——天生爱美,最善解人意者当属枣珠儿,从手术到化疗,快十个月了,她不但拿来两万元钱的医疗费,每到换季,她身上添什么衣服,就给我添什么衣服,包括帽子丝巾。款式相同,但颜色不同,谁让我们俩的身材、脸型都是一样的呢?妯娌之间处成了姐妹,世间的女人中为数不多,还有比姐妹更同心的思想,这就更稀少了,思想一致,就是同志,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观念一致的同志,这是我病中的最大收获和幸福。带上发套真好看,腋下夹上我写的一本《想游到彼岸》的抗癌日记,这一身打扮,真有一番民国女学者的味道。枣珠儿把我一直拉到一家高档饭店,说是给我接风,也是给元元庆生。哦……女儿已经16岁,成了高一的女生。都是我爱吃的菜,特别是河蟹与琵琶虾,准是穆春泄的秘。他咋这么老了,去年还是一头乌发,不到一年的功夫,就白了一半……连他的笑容都变得与40岁年龄强烈不符的隐忍与慈祥了。穆家人全齐了,公公穆樵夫,女儿元元,叔叔穆乐夫,婶婶黄月琴,还有子萍这个小美女、小才女。穆秋做东,他有些发福了,下巴颏都重了,小肚子也鼓了起来。他举起刚满4岁的儿子穆子宇说道:三、穆子宇3岁种的一棵樱桃树,今年结果了,来,这16颗樱桃,就是子宇今天早晨在树上摘的,送给元元姐姐的生日礼物……”穆子宇跳下爸爸的怀抱,把小手捧着的16颗红樱桃递给元元:“元元姐姐,元元姐姐,我都洗过了,是16颗吔。”奶声奶气的童声让我听得想流泪。还是奶奶黄月琴最懂孙女的心:“子萍的小提琴考上了10级,算不算一喜啊?”“算、算、咱们是四喜临门。”枣珠儿会做后娘,不知道她啥时候做的准备,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一件真丝花裙子送到了子萍的面前。“我还有一喜——”是乐夫叔叔。“我昨天刚办了退休手续!以后的日子就剩下自由了!”蛋糕车推了上来,服务生落下了厚厚的窗帘,16根蜡烛的火苗摇摇曳曳,元元变成了童话里的公主,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心里许愿……我的第六感官告诉我,她的第一个愿望,一定是祝我早日恢复健康,母女连心,在精神世界里就是通电,这是物理反应。大人唱汉语,孩子唱英语,一时间,我的泪花在眼眶里闪烁,死里逃生,又看到了女儿的美丽成长,这眼泪该流……“秋风秋雨愁煞人”。秋瑾女士大行前的凄风苦雨,在游荡了近一个世纪后,兜头裹挟而来。癌症复发,五脏六腑摸摸那块儿,似乎都有一个球体在滑动。小时候,我喜欢球体,因为它是圆的,代表无阻力前进,皮球、糖球、山杏、葡萄……都是圆的,我喜欢它无棱无角,光滑充实的感觉,可现在,它们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刺头,在我的身体里肆意妄为,搅得我周身疼痛,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无阻力前进,就如一个个跨栏运动员,在朝着终点冲刺,这个终点,就是我生命的结束……对于这个结果,我现在并不害怕。庄子梦蝶的故事说: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飘飘然,十分轻松惬意。这时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庄周。一会儿醒来,对自己还是庄周十分惊奇疑惑。认真想一想,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庄周?在一般人看来,一个人在醒时的所见所感是真实的,梦境是幻觉,是不真实的。庄子却以为不然。虽然,醒是一种境界,梦是另一种境界,二者是不相同的;庄周是庄周,蝴蝶是蝴蝶,二者也是不相同的。但庄周看来,他们都只是一种现象,是天地大道运动中的一种形态,一个阶段而已……读了庄周,我自己就变成了蝴蝶,但是……我可以做庄周,也可以做蝴蝶,但我的女儿元元,不能做庄周,不能做蝴蝶,她才18岁,正是人生的花季,为了给我陪床,她耽误的学业,今年未能考上大学,穆春把她送到复读班,再复习一年,她会考上大学的,城市里的孩子,不接受高等教育,是人生中的重大缺陷啊。考大学可以复读,但胃病却不能再耽搁了,毋庸置疑,她遗传了我的基因,我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不从基因下手,过几年,元元焉能不成为我的第二,父亲的第三?如果不从基因改变,元元这辈子是不要再做妈妈了,她不要再承担我内心在流血、在挖肉的折磨……谁能改变人的基因呢?不是通过嫁接,而是走在嫁接的更高一步,从“砧木”的体内就嫁接……这,也许是我的妄想,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世界上的每一项发明,不是从“妄想”开始的呢?从神话传说中的“顺风耳”“千里眼”,到现在的电话、望远镜,在延伸为电波,GPS,能不是从“妄想”开始的吗?我有“妄想”,但我已经失去了实现“妄想”的能力,我就要变成蝴蝶去见庄周了……枣珠儿,我的好妯娌,她……她在搞“嫁接”,枣珠儿,我的妹妹……你……你……能救救我的女儿吗?就当是你的女儿,你的科研“材料”。浑身的“圆球”还在滚动,不能做手术了,我也不再化疗了,无望的救治,就是无望的浪费,无望的愚蠢,不要再筑债台了,少给穆春增加点负担吧,压驼了身板,他还能直起腰为女儿撑起一片天吗?医生来了,我不要化疗,给我注射些杜冷丁吧,让我疼起来,有点尊严……枣珠儿合上了龙晓的日记本,陆陆续续地看了一周了,她不能再看下去,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她需要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龙晓舍命前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