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坍塌,如何保有自我?

文摘   2025-01-26 13:05   英国  


那些完成超凡记忆任务的人(像是重述一长串数字)通常会使用一种叫做“记忆宫殿”的技巧。这也被称为“位置记忆法”,“罗马房间法”或“旅程法”。这是种古老的技巧,罗马修辞学家西塞罗(Cicero)和昆提利安(Quintilian)就曾记载过它的多个版本。记忆宫殿法需要人去想象一栋建筑,比如宫殿或住宅,并把需要记忆的项目和建筑中的位置一一对应。当人穿行于这栋想象的建筑中,依室游览(这也是“旅途法”名字的由来),就能找到需要的项目。

目前,我正在照护我的母亲乔伊斯(Joyce)。她已经98岁了,多年来一直有严重的记忆问题,而且愈发严重。十多年来,她以一种惊人的效率补救着这些问题。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但在很大程度上她仍然能维持正常生活。我听说,这个过程对于有记忆问题的人来说并不少见。这意味着记忆宫殿并不只是凭空想象。当她失去了记忆的内在结构,她脑中的画廊就变成了真实的、外化的存在。乔伊斯·艾贝尔把她在这个弗吉尼亚乡村的家用作记忆:起初条理尚存,而后变得混乱。

我们所有人都在以某种方式做这样的事。我们把照片或重要物品散布在周围的空间里,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穿梭其中时记住它们。当大多数人在家中走动时,他们都在使用旅途记忆法,或者至少是踏上了一条潜在的怀旧之旅,于造物之间,朝着自身的过往。记忆宫殿不仅是我们脑海中的图像,也包含着这个我们实际建构起来的环境中的一草一木。

乔伊斯会用写便利贴的方式来抓住自己的记忆。十多年来,她写下了想要记住的一切:人名和电话号码,行程预约,想看的电影,想读的书,要在自己追悼会上朗读的语录(真的),还有许多别的事。她把它们贴满了书桌和墙壁。便利贴日益增多,每件事都需要一张。它们堆叠成摞,大部分都被后来的贴纸堆掩埋了,再也看不到。写着如何使用电视的便签堆在电视旁,多年前的食品备忘录积在厨房中。那些便签纸条最终落在每件物品上。随着她记忆的衰退,她弄丢便签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旦发生,就需要另一张便签用于检索记在原本那张便签上的事。如此反复。


我和她之间最激烈的争吵发生在大约两年前,那是在我的1973年的叛逆期以来的头一回。那时我盯着成山成堆的便签纸,下了决心: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把它们全都收集起来。其中有二十张上只有“约翰-詹姆斯,小曲(John James, Cavatina)”几个字,记录她尤为喜爱的一首曲子。我留了一张,其余的全都扔掉了,连着剩下的几百张其他便条(以及许多其他写着类似信息的纸片和信封)。我的目标是留下所有的信息,但每个只留一份。我本想她沟通一下这件事,但又觉得必须在她不注意时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不然这事永远也完不成。乔伊斯(Joyce)一直都是个相对整洁、有条理的人,我以为她最后会理解并感谢我的干预。

当乔伊斯(Joyce)看到结果时,她崩溃了。她断断续续地哭了好几天。她确信有人名和地址在这个过程中永远地丢失了,再也无法寻回。她甚至无法确定是谁,只知道有人正在失散,有她爱着的人再也联系不上了。这是个可怕的记忆悖论:你可能有种忘记了某事的感觉,但你已经忘记了自己忘记的究竟是什么。

我真的尽力确保没有任何信息遗失了。但这就好像我打破了一扇窗户,任凭狂风席卷了她的记忆宫殿,打乱了一切。这件事必须得做,我当时想(现在也依然这样想),但她亲历了丧失,就像失去了一部分自己一样。几个月后的一个早上,她讲述了前一晚的一个梦。在梦里,她知道自己爱着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爱着,可她记不得他们的姓名,也无法联系上他们任何人。她失去了所有人。“然后一切都变黑了。”她哭了。这不仅仅是一个梦。

她需要更多帮助。在整理完这些便签后,我得出这个结论。那之后,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和她住在一起,间隔或轮流。这代表着多少有人会在这里,收拾厨具,整理家具,这样我们能把必须要做的事解决掉(比如说,给她做饭的同时远程工作)。改变的过程多少变得容易些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更能变通了。可仍有许多悲伤和愤怒的时刻,因为有太多的事物已经佚失。她感觉她失去了每一件被搬动的物品,而每一次改变也带走了一部分她自己。

我想,某种程度上,她是将每一处对自己房屋的改造都体验为对自身的改造。我想,无论是在想象或是现实中,无论是否有失智症,我们的自我和环境之间,都并没有一道严格的分界线。我们的住所和自我之间并非泾渭分明。当然,这没什么令人意外的。就连此时此刻,我都正在向肺里吸入我的所在之处,再把一部分的我自己通过呼气释放回周围的环境里。当我在周围的环境中穿行时,它也正在穿过我的身体。这种人与所处环境间的关系,乃至模糊性,是当代心理学、实用伦理学和国际关系中的重要课题,而这个课题越发注重失去家园对个体身份认知的损害

十七世纪的哲学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提出,记忆对个体身份十分重要。假设你是个六十多岁的人,是什么让你能在历经种种变故后,仍和青少年时期的自己是同一个人?六十多岁的人会记得那个少年的许多事:她的初恋,她最爱的宠物,或书,或歌曲。没有其他人能以这样的方式或程度记住这些事。对于我的母亲来说,随着记忆的流动受阻,随着她用一个又一个的猜测填满生活中的空白,她知道,她的自我受到了威胁。“有时候”,她告诉我,“我会忘记我是谁,我该做什么。”抓住她的便利贴等于抓住她自己。

需要重申的是,记忆并非只在心理层面上运行。它通常要利用外部环境,还有环境中的物品。当你试图回忆起自己把手机放在哪里的时候,你做的第一件时就是环顾四周。无论如何,记忆现在正被大量承包至外部,成为信息科技的一部分。当下,我们通过谷歌,日历软件,苹果便签来记忆。乔伊斯从未真正进入信息化时代,尽管直到几年前她才学会发邮件。或许下一代老年人(比如我)的便利贴会变成电子的。虽然我认为我们的记忆仍无法与物理空间分离,而物理空间和记忆之间有种不同于想象空间的关系

所以我认为,我母亲的经历揭示了一些关于我们所有人如何记忆的真相:借助地点和物品,或真实或虚构、或纸质或代码(对她来说则是真实的和纸质的)。我们可以把这视作延展心智假说的一个关键例证。延展心智假说是一个哲学概念,由安迪·克拉克(Andy Clark), 大卫·查尔莫斯(Davidson Chalmers)和马克·罗兰(Mark Rowlands)等人提出。简单来讲:我们通过我们的环境进行思考,而“外部的”物品则是我们人格中的一部分。我认为我们能在任何时地看到这点,只不过尤其体现在当我们内部记忆瓦解的时候。我们的物品和它们所在的空间承载着我们的私人记忆,塑造并固定了我们的自我意识。

我母亲的记忆从一处想象的场所或宫殿,变成了与她的物理环境高度相同的所在。记忆的过程在二十年间不断外化。或许,这就是人类的人格破碎或解体的方式:随着它的磨损,人格延伸到世界之中,甚至迫切地改变这个世界,将其以记忆的形式囤积起来。这不仅是便利贴。毕竟,假如自我就是记忆,那她的房子和里面的一切,每一幅画,每只锅铲,每枚耳环和每个房间,都在她之中。就如同她也在这一切之中一样。然而,真实的空间也在不断变化。它一点点地消散,泛黄,销蚀。你的儿子前来整理房间,或清空这里,于是你便迷失了。

作为有记忆的生物,或许人类会从内到外地瓦解,直到我们再也无法与环境区分开来。慢慢地,我们的记忆和世界合二为一;我们会停止存在,也同时扩张至万物之中。


作者:Crispin Sartwell
原文:https://psyche.co/ideas/what-my-mothers-sticky-notes-show-about-the-nature-of-the-self
翻译/校对:Fangyi Li

审校/编辑:晏梁


神经现实
包罗人类心智万象,预想一切重塑身心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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