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无形的压迫

你是否曾在某个空间中感到焦虑或有压力？或许那是一个嘈杂、人流涌动的商场，里面有霓虹招牌、图案瓷砖，以及用品牌标志色大胆粉刷的墙壁。又或者是照明不佳的停车场，荧光灯闪烁着，低矮的天花板和硬质混凝土的表面让你每一个脚步都有回声。现在来对比一个令你感到轻松的空间。你或许曾坐在朋友的厨房里过——阳光从窗口洒进来，温暖你的肌肤，照亮整个房间；现煮咖啡的香气；以及窗沿上盆栽植物嫩芽的那一抹颜色。又或许是你坐在当地图书馆里最钟爱的位置——舒适的座位放置在安静区，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充足的自然光线以及窗外庭院的景色。

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都能感受到不同的环境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不过，这对于我们的健康和幸福意味着什么并没有受到很多研究的重视。办公室、住处、医院、学校、社区以及其它我们每天所处的地方，是如何影响到我们的健康的？通常而言，我们对建筑设计影响健康的理解主要集中在传染病的传播。例如，战后的英国对住房的重新设计解决了过于拥挤、潮湿及通风不良的环境，过去这种住房环境往往伴随传染病（如结核病）发病率的上升。然而，我们所创建的环境对健康的影响更为深远。

这引出了“神经建筑学”这一新兴跨学科领域，专门探索建筑环境如何影响人类大脑功能、行为、认知和心理状态。早期的研究指出，建筑设计和形式的影响不仅仅限于传染病，它也与人们精神压力的增加相关。而这有可能扩大非传染疾病（经常被称为“生活方式疾病”）的患病风险，包括神经退行性与精神病相关的状况，比如阿尔茨海默病、帕金森病、抑郁症和焦虑症。

更好地理解建筑环境如何以这些方式影响我们的健康，可能会彻底改变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可以想象的是，我们能够建造一些不仅不会带来伤害，还能够实际提升总体幸福感的空间。在很多方面，神经建筑学这个萌芽中的领域，证实了我们在直觉上的长期感受：建筑不只是生活的背景幕布，更是决定我们如何生活和发展的关键因素。

快速城市化导致了神经建筑学相关研究的急迫性。据联合国组织估计，到2050年，2/3的全球人口会居住在城市。在发达国家，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一些在欧洲的弱势群体，比如老年人、婴幼儿以及免疫力低下的人群，几乎足不出户。这些数据可能因为气候变化引发的极端且更不可预知的天气而进一步增长。

与此同时，神经建筑学的研究揭示了建筑与城市设计微小变化带来的影响。比如更低的天花板和更小的窗户会升高人体的压力反应。是的，房地产杂志上那间带有高耸天花板、大窗户、充足自然光和木地板的改建阁楼公寓，实际上可能是一个可以帮助减轻身体压力的居住环境。

类似的，在建筑中一些高对比度的视觉效果，比如条纹外立面、声学板及充斥图案的地毯会造成视觉上的不舒适，更有甚者会对敏感人群造成偏头痛和癫痫。比如，很多宾馆和电影院会在走廊和大堂中铺上有复杂且高对比度图案的地毯，以此掩盖污渍与磨损。在一些如赌场的设施中，这样的布置故意引起迷惑，影响人们的决策过程。此外，在当代建筑中使用板条墙更为普遍。一旦你注意到这种板条式墙板，你就会发现它其实无处不在。然而，这些结构通常以重复且高对比度的形式排列，在视觉上可能会让人感到不知所措。

在另一端，视觉上单调的环境同样会对人造成负面影响。比如一些空间在窗户和门的位置上极少有变化，缺少有区分度的特点或是细节。这样高度极简或是功能性的美学在一些当代建筑中是相当流行的，比如在美国和加拿大许多商业区中千篇一律的建筑景观。在很多情况下，很难分清不同城市之间的区别，尤其是在新建的大规模社区或购物和零售中心。这些环境会增大压力，是因为它们无法调动我们的感官。相反，有丰富设计元素和与众不同特点的布置，会给予我们感官上的刺激并激起兴趣，帮助我们消解压力与增加幸福感。比如有小商店和餐厅集合的街景，类似于伦敦的卡姆登道(Camden Passage)。

理解长期暴露在会造成压力的建筑设计下对健康造成的全部影响还在研究中。神经免疫学——一门研究免疫系统和神经系统之间联系的学科——提供了新的灵感。这门学科表明，慢性压力的一个令人担忧的后果是发生于脑部的炎症反应。神经炎症涉及到几个神经退行性和精神情况的异常，包括抑郁症、阿尔茨海默病以及精神分裂症。此外，神经炎症的情况在都市更为普遍，有可能和污染、更低的社会凝聚力及都市生活更多的压力相关。在建筑和压力，压力与神经炎症之间建立起的联系，引出了一个曾被忽视的问题：不良的建筑是否也造成了神经退行性与精神相关问题的发展？

你或许认为，处在令人感到有压力的建筑环境中并非大事。但请记住，研究表明特定的建筑特征，比如房间的大小、墙壁的形状和窗户的排列，能够在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引起压力。此外，我们经常花费大量时间待在有空间压力源的地方——办公室、家和学校——这样持续的暴露会逐渐影响心理与神经生理学上的健康。

为了更深入的钻研，我们在剑桥大学的团队正在研究建筑对于神经炎症的影响。最近，我们试点研究了拥有不同特征的建筑如何影响和压力相关的脑部炎症标记物。我们重点关注“亲自然设计”，这是一种把自然元素（比如自然光和植物）与建筑结合的方式。

被试需要看两张不同高楼的照片，每一张看九分钟。第一栋建筑出现在逼真的照片里，这是在加拿大蒙特利尔被提议开发的项目。它展示了适中程度的亲自然设计特点，包括分形设计图案（这些图案以不同尺寸重复出现，类似于自然界中的现象）、有机建筑材料（如木材）和视觉上复杂且有趣的设计，并在阳台和其他地方融入了植被。第二栋建筑在2011年建造，位于荷兰海牙，尽管在高度、颜色和设计细节的层次上与第一座建筑相似，但它缺乏分形图案、植被和有机建筑材料。

当被试观察这两种楼的时候，我们用脑电图（EEG）测量了他们的脑电活动。这是一种非侵入性的方法，需要被试戴着有电极的帽子。我们使用了一种创新方法来推断急性脑部炎症反应的标志。通过对比被试者的脑部活动和过往的数据，来说明血液中炎症反应的标记物和脑电记录之间的联系。

我们发现被试在观看更亲近自然的建筑时，脑部有更低的炎症反应。这为在建筑设计中融入更多亲自然或自然元素可能有助于减少大脑炎症提供了初步证据，并扩展了我们对其减压益处的现有理解。这项发现从演化的角度来说也是合理的：人类是在自然环境中演化的，所以我们会被祖先曾经生活的环境吸引，并且在其中也更健康和感到更少的压力。如果进一步的研究支持我们的发现，这将表明增加自然光、融入绿色空间和设计鼓励社会互动的空间，可能有助于减轻都市生活对神经系统健康的负面影响。

这对于日常的空间意味着什么？想想学校，虽然我们能够很轻易地注意到可感知的风险，比如过度拥挤、潮湿、昏暗的教室或有害材料（如石棉），但是我们常常忽视不太明显的对于神经生理系统健康的影响。比如不佳的自然采光与闪烁的荧光灯带来的视觉压力如何影响学生，尤其是那些患有神经多样性或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ADHD）的学生？天花板低矮、缺乏自然光照和其它亲近自然元素的教室的长期影响是什么？这些都是重要但尚未被解答的问题，它们对于保证孩子的健康、幸福和最佳的长期学习成果都是必要的。对于医院、工作场所和许许多多其他地方都有相似的担忧。

将建筑设计和神经健康相联系的新兴研究，标志着我们对于公共健康理解的一个重要转变。我们设计了我们的世界，与此同时它也塑造了我们。我们每天互动的建筑环境并非被动的元素，而是可以通过精心设计，从而抑制或增强我们的神经状态和整体福祉的积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