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风萧蓝黛（ID：fxld99）
我昨天在金刚妈妈呀更新了一篇推送：《老公用我妹的身份证买了房》，大家记得去看。
01
姨婆无儿无女，得的是食道癌。
我们都希望她能回省城的医院治疗，也方便我们照顾。
她那时候已经瘦得很厉害，躺在县城医院的病床上，父亲一只手就能托起来。
她总说：“七十多了，早就活够了，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回村子，回自己家。”
妈妈不止一次打断她的话：“那个家有什么留恋的，就您自己。您的亲人都在省城呢，医疗技术比县里好，环境好，我们照顾您也方便。”
每次她都摇头，只是念叨着想回家。
怕院子里的鸡狗邻居忘了帮忙喂，怕院里的花都枯死。
我那时候和交往两年的男朋友正因为婚事发生争执。
我们在结婚还是分手的念头里来回摇晃，不肯妥协，耗得两个人筋疲力尽。
我索性请了长假来照顾姨婆。
午夜，外面下起大雨，在医院单人病房昏暗的灯光下，姨婆和我说起了她和初恋的故事。
02
六十年代初，姨婆十二岁，叫阿霞，她是家里的老大。
那是自然灾害时期最难熬的一年，每个人的肚子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叫饿。
当时姨婆全家上下五口人，只有太公一人挣钱，分来的粮食永远不够吃，而太婆又怀孕了。
邻居刘家妈妈要回乡下去讨生活。
她与太婆关系极好，只是结婚很多年都没孩子。
为了生计，太婆决定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她一个。
刘家妈妈说：“女孩贴心，老大能帮着我干点活了，就要老大吧。”
出发前太公太婆都拉着姨婆的手不肯松开。
太公哽咽说：“走多远，这里都是你的家，要记得你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姨婆摸着太婆的肚子说：“还有肚子里这个呢，妈，你说是弟弟还是妹妹？”
太婆说：“希望是个妹妹，和我阿霞一样懂事听话。”
姨婆帮太婆擦眼泪，说：“别哭，昨天刘妈妈还说，村子里有吃不完的东西，我去了是享福呢。”
太婆说：“阿霞，跟着人家，要叫妈妈，要懂事，勤快点。等年景好了，我和你爸去看你。”
03
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早春三月，树都发芽了。
她坐在牛车上，没有太多伤感，小脑袋转来转去的，看不够的风景。
进村的时候，牛车不好走，他们要步行一段路。
她走在后面，刘妈妈抱着东西在前面催：“阿霞，快点！东西要拿稳，别掉了。”
她答应着，前面树上却突然有个男孩掉下来。
她吓得把小包袱掉在地上。
男孩却又站起来，手里拿着个袋子。
姨婆说：“他长得真好，眼睛又黑又亮，站在阳光下对着我笑。我忘了捡掉在地上的包袱，只是歪着脑袋好奇地看他，问他干嘛上那么高的树，摔下来疼不疼？”
他那时说，不疼。
他不是摔下来的，是自己跳下来的。
他走过来给她看袋子里装的东西，说矮处的人们都摘干净了，就顶上还有。
她好奇地看着他口袋里花瓣状的树芽，问：“这是啥？”
他拿出几个塞在她手里说：“榆钱，你尝尝，甜的。”
她放进嘴里，真的是从来没吃过的清甜。
两人相视而笑。
刘妈妈在前面喊：“阿霞，快点走！”
他说：“你叫阿霞？”
她点点头，然后又问：“你呢？”
他挠挠脑袋：“我叫初一。”
刘妈妈喊：“快点走哦，耽误人家牛车要加钱的。”
初一就站在旁边说：“我力气大，我给你们帮忙。”
那是他们最初的遇见。
那年她十二岁，他十四岁。
04
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
人口不多，加起来百十户，仔细论起来都沾点亲戚。
刘妈妈没有刻薄她，进村几天，就给她联系了村里的小学。
只是学校条件不好，村里的孩子都在一个教室里，只有一个老师。
下午三点多就放学了，那时候大人们都还在田里，孩子们就自发组织起来找吃的。
有去小溪边捉鱼虾的，有在山上挖野菜的，还有的拿着背篓，漫山遍野找野榆树杈子，刨了从根上取榆皮面。
那时候哪里有白面，就是高粱面、红薯面，这些面都不成团，要加榆皮面，才能做成吃的。
还有等在磨坊边，排队给家里磨面的。
不管做什么，阿霞总是和初一一起。
05
初一他爹是村里有名的猎户，他从小跟着他爹在山里晃。
山上哪里有吃的，哪里有水喝，他都告诉她。
她也和他说城里的事儿，说摆着商品的商店，说她家里爸爸有本字典，里边什么字都能查到。
讲到最后总是抱着膝盖沉默，那是对家、对亲人无尽的想念。
初一安慰她：“我知道一个地方，平时没人去，有很多山梨树。叶子煮了晾干，可以加在粮食里吃。等咱们摘了，你煮好晾干，邮寄给你妈妈，给他们当粮食吃。”
夜里刘妈妈以为她睡着了，和刘爸爸说：“阿霞要我往她家里寄东西呢，当时要二丫头就好了，她大了，跟着咱们，心里还是想着家里。”
刘爸爸说：“这叫不忘本，这样的孩子能对咱们不好么？孩子长得快哩，过几年大了，给她说户人家，一辈子陪着咱们。”
“我看初一就蛮好，俩孩子天天在一起，金童玉女一样。”刘妈妈说。
“那娃大了我去说，咱们阿霞长得俊俏，又能吃苦，他家里肯定会同意。”
她缩在被窝里，听着隔壁屋里俩人的话，耳朵烫烫的，有说不出的欢喜。
06
虽然贫穷，但山村的生活静谧而美好。
就在姨婆以为，可以这样平稳地过完这一生时，文革开始了。
那时她十八岁了。
先是收到家里来信，说外面的世界变了。
接着村里来了人，学校停了课。
她的身份，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质疑的。
起初刘爸爸他们都被隔离起来，调查他们离村后的生活轨迹，然后开始调查到太公会英文。
也有人说，当时太公已经被关起来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
她被关在村委会边的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子里，被要求写材料，交代问题。
原本熟悉的村民都变成了陌生的面孔。
没有人给她一点信息，和她说一句话。
初一是后半夜来的，站在门外。
他说：“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我天天在这个房子外边守着，我家里还有杆猎枪被我藏起来了，你不要怕。”
她询问刘爸爸刘妈妈的情况。
他说：“已经放回家里了，就是要游行，你爸爸被剃了头，那也没什么，都是村民，不会太过分的。”
又说，“等你出来了，咱们就成亲，好日子在后头呢，这些都是暂时的。”
她噙着眼泪说：“好。”
07
后来她才知道，初一骗了她。
一生倔强要强的刘爸爸，在被关起来的第五天，不堪忍受自杀了。
刘妈妈受不了打击，病例卧床不起，是初一在照顾。
姨婆的父亲因为会英文，被下放到农场改造，妹妹也因为不肯跟家庭划清关系，被分去最偏远的西北农村。
初一家也被连累，要求在批斗大会上和她家划清界限。
那时候初一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龄，他说：“我为什么要跟她划清界限？我一定要娶她。”
初一妈跑过来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你自己不要命，也不管家里了，不管弟弟妹妹了？”
他妈转身又对着关她的屋子喊：“小霞，我求你了，你俩断了吧，俺初一这几天就要定亲了！”
她在昏暗的小房子里，用力把身体贴在门上。
屋外那些哭喊声她听得真切，却做不出回应。
08
晚上初一再来的时候，她不再和他说话。
他说山里的杏花开了，他摘了两枝，可惜这屋子没窗户，门也锁得严实，给她看不了。
又说：“你闻闻，看能闻到不？可香呢。”
她不吭声，他就坐在门外的地上开始说小时候的事儿，讲她小时候的笨样子，捉蟋蟀的时候，永远扑着逮，弄得一身土，生他气时只会躲在石头后面抹眼泪。
那时的阳光真毒呀，他找到她的时候，汗水和着泪水，脸弄得像小花猫一样。
最后他说：“白天我妈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她终于开口：“你回吧，以后别来了。我不怪你也不恨你，我也不会想不开。咱们都不能只考虑自己，要好好活着，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
门外沉寂无声，一如这漆黑的夜。
09
阿霞开始用那些纸笔给家里写信。
给父亲写，给妹妹写，给刘妈妈写。
她知道这些信他们收不到，可那些信是光，让她觉得自己可以走过来。
一切会变好，有团圆，有重聚。
给她送饭的人说：“初一对你真痴心呢，家里给他说了亲事，他都不干。”
她沉默着不说话。
她终于被放出来，在村里接受改造，每天清扫村里的地面。
她四点钟起床，有时候扫着扫着就发现，很多地方已经被扫干净了。
她知道是他，只是他没再来她家。
刘妈妈说：“你别怪初一，他弟弟本来被保送当兵的，后来因为你俩的事上面没批下来，没走成，他心里也难受。”
她正拿着抹布擦屋里的堂柜，手都没停：“不怪的，我俩早断干净了。”
再后来，她听说他和邻村的女人订了婚，她跑到常去的小溪边哭了一回。
转身看到刘妈妈在身后，她说：“妈，你放心，我哭一下就好了。”
刘妈妈搂着她说：“想哭就哭吧，下次想哭别跑这么远，在家里，妈搂着你，别怕。”
姨婆对我说：“那些难熬的日子呀，哪里有光，就是低着头使劲往前走，什么都不能想。”
10
再后来，村里也有人给姨婆提亲，是村口孙家的老二，腿上有残疾，比姨婆大十几岁。
姨婆低着头不说话，刘妈妈也不说话。
媒人说：“阿霞是好，长得好，心性高，可是现在谁选媳妇不看出身？你们好好想想。”
晚上就听说初一去了媒人和孙家，直扬言，不管以后咋样，我绝不许别人欺负她们娘俩。
她站在院子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咳嗽了一声，脚步停了。
他们谁都不说话。
隔着院墙，过了好久，他低声说：“你别怕，我一直在。”
她说：“嗯。”
其实她都知道，每个夜晚，他都会在她家门口来回绕几圈。
11
那十年里，姨婆像油灯一样，用熬来生活。
后来刘妈妈去世了，再后来太公也去世了。
初一用尽各种办法，拖了两年，最后他妈妈数天之内不进食，以死相逼，他才答应成婚。
成婚的头一天晚上，他在姨婆家的院墙外站了半宿。
姨婆听到他的哭声，真想冲出去把门打开。
他哽咽着说：“我想带你走，到山里去，咱们吃野果子，喝山泉，再不出来。”
她捂着嘴不说话。
他说：“我知道你在。”
她不敢哭出声音来。
后来初一因为出身好，能力强，成了村里的干部。
刘妈妈曾托人给姨婆寻了几个人，姨婆都不愿意。
直到刘妈妈过世，姨婆的婚姻问题，成了她最后的牵挂。
12
我问姨婆：“那你和初一爷爷，后来呢？”
“他结婚了呀，后来就相互回避吧。他老婆很贤惠，生了娃。再怎样也不能破坏别人的婚姻。可是我知道，他的心一直没变。”
姨婆说：“有时太想他了，就在院子里坐坐，感觉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听一听，再回屋，睡得就踏实了。”
再转眼，姨婆29岁，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老姑娘。
但是一切都好了起来，先是外婆返城，接着太公的事被平反。
太婆想念姨婆，写来了长长的信。
初一帮忙跑乡里、县里，力证姨婆当年受到的迫害，想给她争取一个回城名额。
姨婆说：“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不想走。”
初一说：“回去吧，那里有你的亲人，他们都在等你。到那里找个好人，幸福过一辈子。”
姨婆不说话。
初一又说：“回城里能吃商品粮，不用下地上山，有了工作就能挣工资，多少人羡慕，回去吧。”
姨婆还是不说话。
初一说：“你走了，我也能好好过我的日子了，我娶了她，不能对不起她。”
姨婆终于答应，说好。
姨婆转身离开的时候，初一在后面说：“人家都说有下辈子呢，这辈子咱们都好好过，下辈子希望还能遇见，无忧无虑地在一起。”
姨婆说：“好。”
13
再后来姨婆回了城里，在罐头厂上班。
总有热心的街坊给她介绍对象。
她去见过，也试着交往过，总觉得差了一点点，慢慢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再后来外婆结婚，妈妈出生，姨婆在工作之余把时间都留给了太婆和妈妈。
再后来两个舅姥爷也先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又接过了看管孩子的任务。
她和初一仅有的一次联系，是在1982年。
同村的一个姐妹到省城来看病，辗转找到了姨婆。
她说初一想让她来打听打听，看看姨婆过得好不好。
当时舅舅才两岁，被姨婆抱在怀里。
她问姨婆：“这是你的娃？”
姨婆说：“是的。”
她说：“这下初一该放心了。”
姨婆说：“让他好好过吧，人呀，还有下辈子呢。”
14
慢慢的姨婆老了，退休了。
妈妈和舅舅们都说想给姨婆养老，让她一起来住。
她却说自己想回村里去住。
讲到这里，她突然和我说：“你现在还小，还不明白，有些事真的不能等，有的人，错过一天，也许就是一辈子了。”
我为姨婆的故事深深遗憾着。
我说：“那你回去，没有去看初一爷爷么？”
她说：“去见了，他走的早呢，说是有年雨太大了，山上的石头都被冲了下来，村民都去抗洪抢险，他是村长，就他没能出来。”
她去坟上看他的时候，他都走了十几年了。
姨婆用积蓄修葺了刘妈妈家的老房子，住了下来。
她已经爬不上山了，还是愿意在山脚边溜达溜达。
她说，我好像能听到他叫我，阿霞，阿霞。
那些回忆，越来越鲜活了。
15
后来姨婆还是坚持回了村里，外婆和我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两个月。
山村真的有说不出的美。
夜晚的星空总伴着虫叫蛙鸣，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叮咚作响。
漫山遍野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美得不可方物。
姨婆在一个夜晚走了，走时她说，但愿还有下辈子。
办完姨婆的葬礼，我和外婆收拾了她屋子里的东西，最后才回城里。
在客车上，男朋友发来一条信息：你如果爱我，为什么不肯为我牺牲一点？动不动玩消失合适么，需要什么狗屁冷静！
我没有回。
爱或不爱，都不是说出来的。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爱你，你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客车的播放机里有人唱：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把头靠在外婆肩膀上，外婆说：“睡一会吧。”
我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了姨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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