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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在金刚妈妈呀更新了一篇推送：《中年女人的乳腺也是乳腺》，记得去看。
01
打我记事起，就发现我们家，和大院里别人家不太一样。
不一样，首先体现在称呼上。
比如，我和我妹，喊妈妈“姨娘”，而不是直接喊“妈”，或者“娘”。
还比如，我们家，妈妈喊爸爸“涛哥”，而不是“老公”，或者“亲爱的”。
但小时候，熊孩子只知道吃喝玩乐，没空管这些细枝末节。
直到6岁那年，我们院里有个丫头，老是纠集一帮小屁孩，把我妹欺负得哇哇大哭。
有个摸黑的晚上，我把她挤到车棚那儿打了一顿，大概是下手重了，她哭着跑回家告状。
她那泼妇一样的妈，跑到我家楼下破口大骂：
“孙方方，你特么给我下来！你把我闺女的鼻子都打流血了！你们这种小姨子嫁给姐夫哥的门风，果然教不出什么龙凤！”
那一刻，我才知道，姨娘不是我们的娘，而是我们的小姨。
02
我叫孙方方，妹妹叫孙园园，我俩是龙凤胎。
1990年腊月二十九，是我们兄妹俩的生日，也是我们亲妈的祭日。
据外婆说，我妈自幼身子骨弱，幸好读书用功，考上大学，端上了铁饭碗，然后认识了在中建某局上班的我爸。
“本以为，她结婚生子后，身体就好了，谁知道，还是没逃过阎王爷的五指山。”
外婆说，1990年那个下雪的年夜，在老市医院的产房里，我妈先生下我，10多分钟后，又生下我妹，没有来得及看我们一眼，就因大出血昏死过去。
“当时下大雪，又过年，医院人手不够。你妈大出血到血崩，等专家赶来，已经晚了。”
外婆揩揩眼角说：“都是命啊！你俩的命，是你妈拿命换来的，你俩要惜命，知道不？”
听着这个遥远又心痛的故事，幼小的我和我妹，都有点不知所措。
因为，相比那些幼年丧母、身世凄惨、遭受继母蹂躏的可怜娃，我和我妹简直幸运得不要不要的。
因为，我们一直都认为，我们有妈，就是我们的姨娘，我们的小姨。
03
外婆说，当年我妈走后，我爸看着我们俩，把头往医院的墙上撞，差点随我妈也去了。
爷爷奶奶都在乡下农村，我还有一个姑姑，一个小叔。
姑姑是出了门的姑娘，也刚生了孩子，不可能养我们。
我小叔倒是刚结婚，还没生孩子，曾想把我们中的一个带回家养，但小婶子一个白眼就否决了：“我自己会生，为啥要替别人养孩子。”
爷爷奶奶和小叔生活在一起，年龄大了，养不养我们，也要看小婶子的脸色。
有人提议，把我妹送人，把我留下来，这样能减轻一点我爸的负担。
“我不同意！”
那一年，才21岁的小姨，在手足无措的两个家族面前，坚定地站了出来：
“我姐没了，还有我，我来养这俩孩子。”
04
“你小姨，就是怕我和你外公作难，才这么说的。”
外婆说，其实外公他们俩也能养活我们，但又怕已经结婚生子、住在一起的两个舅舅为难。
小姨提出自己替姐姐养孩子，两个舅妈就算再不懂事，也不好说什么。
但养孩子，对于一个大姑娘来说，谈何容易？
何况那时，小姨还没成家，因为长得好看，被称为棉纺厂的厂花。
但自从她住到我家，替九泉之下的姐姐养起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再也没谁上门提亲。
人心啊！
05
就这样，我和我妹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小姨。
陪我们说出人生第一句话的人，是小姨。
看我们迈第一步的人，也是小姨。
教我们识得第一个字的人，还是小姨。
当然，大部分时候，外婆也来帮忙做饭，洗洗涮涮，打扫卫生。
我爸也管我们，但他不善言谈，加上经常因为项目住在工地上，10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所以我们从小和他也不是很亲。
我们最亲的人，永远都是不慌不忙、温和娴静的小姨。
小姨文化程度不算太高，中专毕业。
她不会刻意教我们，只是陪着我们，看着我们，听我们说话，等我们长大。
小时候，我妹爱哭鼻子，我爱捣蛋。
她从不像别家大人那样，看见孩子哭，或者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就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指责。
遇到再糟心的事，她都会对我们说：“告诉姨娘，你怎么想的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只要我们一五一十地说清事情原委，她就会抚摸着我们的后背，说出那句恍然大悟的至理名言：“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多年后，我和我妹都结婚成家，聚到一块儿忆当年时，觉得小姨这句包容无限的名言，还有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皂味，是我俩童年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美好存在。
06
为了照顾我和我妹，小姨一直到我俩都上幼儿园，才回棉纺厂上班。
因为请假太长，她险些被厂里开除，好在那个年代的领导还算讲人情。
但渐渐地，围绕我们这个奇怪的家庭组合，还是生出很多流言蜚语。
那时我年幼，不太懂“小姨子和姐夫住同一屋檐下”这种话，对我爸、小姨、我们兄妹，还有外婆一家，到底是怎样的诋毁和伤害。
当我能充分理解这件事时，小姨已经和我爸领了结婚证。
“你爸拖着你们俩，再娶亲也难，如果找个狠心的后妈，你俩肯定要遭罪。你小姨长得好，但吐沫星子淹死人，坏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她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和你爸在一起，堵住别人的嘴。”
这是外婆的说辞。
07
对于和我爸结婚，到底是为了照顾我和我妹，还是因为喜欢我爸，小姨也没和我们正面说过。
在我们知道了身世后，小姨总爱和我们回忆，是我妈对她的好。
三四岁时，她偷嘴吃烫伤了手，我妈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用獾油给她抹伤口，吃饭喝水都喂她。
我妈爱生病，外婆老是偷偷给我妈开小灶，我妈每次都要用小碗盛出来一点，放到热水里温着，等她回来吃。
她初中时厌学，成绩每次都是倒数，是我妈给她写信打电话，暑假回来给她补课，她才没有辍学，好歹上了中专。
她毕业后，街上的小混混老是纠缠她，我妈怕她出事，上下班都要送她，挎包里还放把水果刀……
“你妈对我最好了，我也要对你俩好。”
小姨说。
08
小姨和我爸结婚后，也曾怀过一个孩子。
那时，我和我妹都十来岁了，听说将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别提我们多高兴了。
但后来，小姨也像妈妈那样开始出血，被医生诊断为宫外孕，还切除了一侧输卵管，直到后来再也没有怀过孕。
这件事，肯定对小姨造成了极大伤害。
但在我们面前，她从未提及过。
好在，我和我妹，没有给小姨丢脸。
在院里人的羡慕嫉妒恨中，我和妹妹学习一路开挂，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学霸。
大言不惭地说，我属于那种比较聪明的人，看书一目十行，记忆力也很好，但人比较浮躁，多少有点自大。
我妹属于那种刻苦努力型的，她没我聪明，但特别踏实用功。
所以，小姨很少表扬肯定我，她老在我面前夸我妹，这让我一度认为她爱我妹不爱我。
小孩子，也会争宠的。
09
直到后来，我考上浙大。
谢师宴上，高三班主任对我说：“孙方方，你小子能有今天，真得谢谢你小姨。
你知道不，高三下学期，你成绩一路下滑，人浮躁得要上天，我都想放弃你了，是你小姨每星期给我打电话，沟通你的情况，说你自尊心强，好面子，但骨子里是个特别有想法的孩子。
她一次次拜托我，说你犯错了，考砸了，不要当面批评你，要叫到办公室里，关起门来批……”
那一刻，我才知道，小姨爱我，一点都不比妹妹少。
10
我和我妹都考上大学后，棉纺厂倒闭，小姨成了下岗工人。
那时候，我爸和公司的两个哥们，也从集团辞职，出来开公司，把以前的一些关系盘活，接一些市政工程和高速修路的活，赚了不少钱。
我们家也从原来大几千人的老家属院里搬出来，换了套楼中楼。
一辈子都不怎么会说情话的我爸，在他和小姨结婚15年周年时，还给我小姨买了辆车。
“我知道，这些年，你全是为俩孩子活，为你姐活，为这个家活。”当着我们的面，我爸对小姨说了有史以来最深情的话，“你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得，从今后，你也不要上班了，就在家歇着。”
灯光下，小姨看着我爸哭了，哭着哭着，她又笑了：“老孙，你等着，今后我要为自己活。”
从那以后，小姨不再喊我爸“涛哥”，改口叫“老孙”。
不知道为啥，已经长大我和妹妹，都觉得“老孙”这个称呼特别好。
11
闲不住的小姨，在我爸的资助下，和棉纺厂下岗的两个姐妹一起，在纺织站盘下一个最大的门面，做起家纺生意。
她们几个手艺好，路子对，有想法，能吃苦，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
后来，市区高档宾馆酒店的床上用品和窗帘布艺，都是从小姨她们店订购的。
再后来，小姨和老姐妹，招聘年轻人入伙，借助互联网的东风，玩起线上线下，在老城开了3家分店。
我和妹妹万万没想到，不慌不忙的纺织工出身的小姨，干起事业来也有着这么大的定力和能量。
和小姨蒸蒸日上的事业不同，我爸和人合伙开的建筑公司，后来连连受到重创。
12
一开始，是因为他们关系近的某个大领导，被纪委查了，他们也受了牵连，公司被翻个底朝天，一度差点倒闭。
好容易活了过来，接的一个工程又出了问题，300多万的尾款打了水漂，外包的那些小包工头天天来家里要账，扬言不给钱就要杀人放火。
这一次，我爸真是一夜之间白了头。
最后还是小姨，拿出家里的钱把我爸这部分的窟窿堵上，让我爸金盆洗手，从公司出来，给她守店送货。
“你小姨，是咱们家的福星，我欠她的，这辈子是还不完了……”
我爸公司出事后，我和我妹回家看他，快60岁的老头儿，喝高后，说着说着竟然掉了眼泪。
餐厅里，小姨端出我和我妹最爱吃的红烧肉，一口打断我爸的话：
“老孙，什么欠不欠的，我们这个家，缺了谁，都不叫家，别在孩子们面前说傻话。”
13
那一晚，喝醉了的我爸，打着震耳欲聋的鼾声，在卧室沉沉睡去。
我、我妹和小姨，坐在阳台上看着星星说话。
说我们，说外婆，说我妈，说我爸，说过去，说现在。
我妹突然问：“小姨，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灯光照在小姨长出皱纹的脸上，渐渐发福的身子上，为她周身涂上一层金光。
小姨看着我俩，长叹一口气：“方方，圆圆，这个问题，不是后悔或不后悔能回答的。
一开始，我照顾你们，的确是因为你妈。
后来，看着你们两个，从一尺多长的小肉团儿，长成两个粉嘟嘟的小人儿，又长成高高大大的少年，那么依赖我，那么需要我，那么毫无保留地爱我，我就认定，你们就是你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是我最亲最爱的孩子。
当然，你俩也没少气我，但终归是懂事的。
你们都考上了重点大学，都读了研究生，把我和你妈没有实现的梦，都实现了，没有走过的路，都走了，没有看过的景，都看了。
看见你俩，我觉得自己，还有你们天上的妈妈，也跟着圆满了。
再说，我和你爸。
没错，一开始，我嫁给你爸，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当然，你爸高高大大的，温温和和的，不比那些当年追我的人差。
我和你爸一开始，的确谈不上什么爱：我为了你妈和你们，他也是。
包括早些年，你爸老是在外面忙，老是不回家，我也知道是因为他怕一回来，看见我，就想起你妈，就难过，就觉得愧对于我。
但我们俩结婚20多年了，风风雨雨，大事小事，你爸没有过外心，把挣的钱都给了我。
他比谁都知道，我待你俩的心，所以他对我，也是一万个真心。
我挣钱少时，他没嫌弃过我。后来，我想干什么，他从不拦我，不管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支持我。
他不会说漂亮话，人也不懂浪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我觉得我俩越来越近，越来越好了。
我想，对于这一点，你妈妈在天堂，也是同意的。
所以，方方和圆圆，你们都不要觉得，这些年是我在付出，在牺牲，在为你们委屈自己。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是你们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爱的家，然后又鼓励我，去折腾自己的事，去成为原来想都不敢想的自己。
你们没有拖累我，你们成全了我。
你们是我的孩子，全天下最好的孩子。”
当小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和妹妹一人靠在小姨的一边肩头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我在左边，妹妹在右边。
就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14
我妹研究生毕业后，也到杭州工作。
我们兄妹俩，相聚到了一个城市。
2018年，我和我妹先后结了婚。
我先举办的婚礼。
我没有争取小姨的意见，第一次在众亲朋面前，把小姨改口称为“妈”。
身穿自己亲手做的旗袍，小姨在人群中笑靥如花，泪如雨下。
2019年，我和妹妹先后生了娃。
我的娃是个女儿，我妹的娃是个儿子，俩娃的生日只错了一周。
我们兄妹两家，常凑到一起吃大餐，涮火锅，去旅游。
虽然，我们各自的家庭和工作，也有这样那样的困境。
但我们遇到问题时，都爱像妈小时候教我们的那样，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一想，倾听对方的心声，然后发自肺腑地说出那句话：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15
节假日，我们也会回家看爸妈。
逐渐老去的爸爸，越来越依赖美丽豁达的妈妈。
一辈子没说过什么情话的老头儿，有天竟然当着儿孙们的面，公开表达：
“我现在，一天也离不开你妈。”
听罢，我和妹妹相视一笑：“老头儿，撒狗粮啦。”
老头儿悻悻地站起来，瞪了我俩一眼：“不和你们废话，我陪你妈包饺子去啦。”
这就是我们的爸妈，我们的家。
这个家是由每一个人撑着，才有今天，哪一个走掉都不完整，都得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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