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辑|尼玛潘多:是远方,更是故乡(散文)

政务   2024-11-12 11:00   西藏  


尼玛潘多,藏族,中国作协会员、西藏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作品》《民族文学》《长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已出版长篇小说《紫青稞》《在高原》。曾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



是远方,更是故乡

◎尼玛潘多(藏族)




我的文学梦由来已久,为了实现这个梦想,1994年,我从一个机关单位的政工人事部门跳槽到一家报社。这家地市报,对于当时我所在的城市而言,是离文学梦最近的一个地方。这张报纸开本小,周期长,一周一报,人员很少,两个编辑部加上后勤,总共也就十几个人。由于是周报,新闻的时效性很难及时体现,但是作为一个刚刚入职新闻行当的新新闻人,我把每个新闻采访活动都看成天大的事情。

经过很短时间的“师带徒”学习,1995年,我“出师”了,开始独立采访新闻和编辑报纸副刊。那年,当地最大的新闻莫过于迎接首批对口援藏干部。当时的日喀则地区迎来的是前来对口援助的上海和山东援藏干部。《日喀则报》对这次重大新闻报道做足了策划,消息、通讯、侧记、评论,一个都没有落下,分给我的是一篇分量较轻的侧记,但对于一个新人,这个任务就是一份大信任。犹记得那天鼓乐震天,舞姿翩翩,各族各界代表身着盛装翘首以待,我拿着一个小采访本穿梭在阵仗很大的欢迎队伍里,找机会“逮”人采访两句。回望那天,记忆中只有努力完成任务的紧张感,却全然忘记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但此后关于援藏干部、援藏项目,采访报道并不少,甚至自己也成为援藏工作的受益者。

在各种援藏项目里,组织干部到对口援藏省市挂职交流备受瞩目,尤其受专业技术人员的青睐。1997年,在对口援藏政策的支援下,我所在的城市开始选拔第一批干部到对口支援省市挂职交流,那一年报社藏文编辑部一名老编辑到新民晚报社交流,这件喜事让同事们羡慕不已,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大学毕业之后再也没有进修过,且都不是新闻科班出身,很希望有机会出去看看。但那时我刚从事新闻行业不久,不敢奢望这等前辈们也没享受到的好事落到自己头上,更不敢表露想去的意愿。突然有一天,报社领导说,今年我们单位分到了两个出去交流的名额,经研究决定,让一位副总编带着我去。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意外惊喜,如果论资排辈,我还得等上很久。

就这样,我亲口尝到了“对口援藏”的甜。我们第二批前往交流的地方是山东,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出发,到了济南又根据组织安排分赴不同的地方。我和黄忠副总编被分到山东淄博日报社。他挂职副总编,我是真正的“交流”,轮岗学习。一到淄博,我就遇见了一件一生难忘的事情。车子到站后,各单位派人“领”人,一位中年男子走到我俩跟前问,您两位是“二喀则”报社的吗?我一下子就蒙圈了,我们分明是从日喀则来的,哪来的“二喀则”。黄忠副总编也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忙答“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他说有些方言中“日”念“二”音,我俩就成了“二喀则”报人。此后很多年,我俩都以“二喀则”报记者互称。

同样是地市级报纸,日喀则报社只有三间房,淄博日报社却拥有一栋大楼,《日喀则报》是周报,《淄博日报》有自己的子报,差距显而易见。因为对文化工作有着天生的偏爱,一到文化周刊部,我就感觉找到了组织。我和文化周刊的田岚、崔静编辑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并开始了我们长达二十余年的友谊。

田岚老师是淄博的文化名人,才思敏捷,跟着老师采访,感觉她对自己的采访口子特别熟悉,她那种聊天式的采访风格一直影响着我,她的文字细腻好读。后来,她到西藏采风,把发在报纸上的游记都寄给我,我的先生也被她的语言深深折服,他的书稿写出来后,也给田老师寄了一份,恳请她百忙中指正。知道她工作繁忙,年龄大,眼睛也不是太好,我们原本没有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很快就得到了她的回复,提出的意见,一条条整整齐齐,连错别字都一一做了订正,让人感动又有些歉疚。

当时文化周刊还有一位崔静编辑,她之前写过一篇关于援藏的文章,在当地反响不错,见到从西藏来的我,话题自然不少,时常向我了解西藏生活,聊着聊着,聊出了友谊。短暂的交流结束之后,我们开始通信交流,这期间各自都经历了一些人生变故,有许多话说,信越写越多,后来,她建议将我俩的通信结集出版,于是我人生第一部书《云中锦书》(合著)就这样横空诞生了。

这段交流经历,让我与淄博结缘,此后但凡看到淄博二字,总是心中一暖,感觉特别亲切。前段时间,淄博烧烤火出圈时,我总想跟别人说说我的淄博经历。



如今,当年那个地市报记者变成了省级党报一员,小记者变成了老编辑,真正干起了与文学紧密相连的报纸副刊工作。

今年是对口援藏30周年。《西藏日报》格桑梅朵版面向历届援藏干部发出了征稿启事,开设了“第二故乡”专栏,翻看一篇篇来稿,方觉自己对援藏工作的了解并不全面,更多地停留在了项目、资金和培训之上,忽略了援藏工作对个体生活的影响。我读到一篇题为《我的兄弟西洛》的文章,是一位援藏干部写他的同事,字里行间无不透出一种深切的情感与友谊,那感觉就和我当初离开《淄博日报》时非常相似,让我越读越喜欢。记得很久之前,我在《淄博日报》交流时的同事崔静也写过一篇文章,题目也叫《我的同行尼玛》,发表在《中国地市报人》杂志上。

藏族人喜欢用“心近”一词比喻谈得来的两个人,援藏工作,让很多人把远方爱成了故乡,寻到了“心近”的人。

今年4月底,西藏自治区党委组织部要编《格桑花开——援藏干部讲故事》一书,从文化单位抽调了几个人组成了专班,我是其中一个。一连十几天连续看稿选稿,让编辑们时常有心头一暖鼻头一酸的时刻。一篇篇来稿让我看到了援藏资金和项目背后血肉饱满的援藏干部,读到了一颗颗滚烫的心,感受到一段段深沉的情,懂得了援藏意味着什么,在选择和编辑稿件的每一天,都处在深切的感动之中。每一篇稿件,都饱含着浓浓的西藏情结,跃然纸上的都是不舍与难离之情,这让我们选择困难。

选稿编稿相当于一次“深度采访”,只不过我们不用提出问题,他们便将内心最柔软处深藏的记忆告诉你。

由于自然环境恶劣,西藏儿童先天性心脏病的发病率较高,吉林省第八批援藏中心组拨出专款,启动了“日喀则儿童先天性心脏病筛查、救助”项目,取名为“天使之心”,筛查出13名有手术适应症的患儿,2023年9月份,援藏干部李勇海和其他几位工作人员带着13位患儿和他们的21位家长前往长春,在吉林大学白求恩第二临床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等待手术。9月26日上午8时,患有先天性室间隔缺损的次仁欧珠被第一个推进手术室。麻醉医生准备给他扎针时,他却怎么也不让他们碰,说是要等他的海叔叔来才行。护士急匆匆跑出来问李勇海,你是不是海叔叔?明白事情原委的李勇海差点掉下眼泪。这个腼腆的孩子,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却记住了同事们喊他“海哥”,就给了他一个“海叔叔”的称谓。次仁欧珠刚满七周岁,年纪太小,所以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陪着过来了,是患儿中陪护人员最多的一个。尽管手术室外有他的四个亲人,临手术前却点名要“海叔叔”陪他。是一种怎样的信任,让他愿意把生死托付给一个连全名都不知道的人,这信任基于本能,也基于感动和感恩。

从陌生人变为亲人,从一次偶遇到持续关注,在征集到的稿件中,这样的故事一而再地感动着我。2002年,湖北省第三批援藏干部於翔援藏期间到山南市桑日县绒乡扶贫调研,其间了解到一个名叫次仁央宗的小姑娘考入了河北民族师范大学,但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在上与不上之间徘徊纠结。接受高等教育是人生的重要机遇,於翔当即决定资助她,按照约定定期寄去生活费和学费,使得次仁央宗的大学生活不用为钱而发愁。大学毕业后,次仁央宗分配到日喀则定日县的一个乡中心小学当老师,2014年夏天,结束援藏回到湖北的於翔随代表团回到山南泽当时,正在桑日老家休假的次仁央宗连夜赶到泽当,与於翔见面,把工作中取得的成绩悉数向於翔汇报。2022年,於翔再次专程前往桑日县,看望已经调入桑日县中学并成为优秀教师的次仁央宗老师。

从小姑娘到优秀教师次仁央宗,於翔跨越20年的牵挂,何止是一种简单的资助?一直在背后关注的目光是次仁央宗前行路上的暖阳,更是力量的源泉,并且它一直延续着,他们也从当初的资助关系转变成了亲人关系。

爱是相互的,有付出就有回报。湖南省第三批援藏干部李金对此感受最深,他初到西藏时,比高原反应更难接受的是高原的干燥气候,皮肤干燥开裂痛痒,很难受,开裂流血的手背被县机关干部德吉看到后,回家就端来了酥油茶,教他喝完酥油茶将碗底的酥油抹在手背和脸上。第二天,他打开房门时看见门口放着一个热水瓶,上面还留有一张字条,让他喝完酥油茶就将暖瓶放到门口。自此之后,每天清早都有不同型号、不同颜色、装满酥油茶的暖瓶放在他家门口。他多方打听也没有人承认是谁送的。只要他在桑日,每天的酥油茶就没有断过。看完这样的故事,这个暖瓶在我眼里已不是一个具体的暖瓶,它是爱的载体,滚烫的酥油茶驱散的也不只是冬季清晨的寒意,滋润的也不只是干燥皴裂的皮肤,它是融入心田的暖意,更是刻在记忆中的真情。我从中读到了一种完全没有隔阂的融入,读到了一段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用行动写出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感人故事。

那些天,读着一封封来稿,长久地沉浸在温暖的情谊中。在援藏之前,在他们眼里,西藏可能就是诗和远方,一处向往的旅游目的地,但经过了真正的西藏生活,他们的心和这片大地融在一起,如同故乡,就像我一听到“淄博”,就有一种亲切感。我相信,离开西藏之后,遇见“西藏”二字,他们的心弦也一定会被轻轻叩响。倘若没有将他乡当作故乡的感情,无法如此深情地凝视这高寒之地,也不会留下一篇篇感人的文章。

还有一些援藏干部长久地留在了西藏,他们无法亲手写下援藏期间的心路历程,好在所有的人都记着他们,替他们一一记录了下来,这是一种缅怀,更是一种告慰。

编辑期间,组织负责人知道我是个作家,又参与书籍的初编工作,邀我为这本书写个序,我深感责任重大,几次推辞未成,想着只能接下这个任务硬“啃”,没想到一行行字从心底汩汩流淌出来,仅用半天时间就顺利写完了一篇序言,因为那一行行情感凝结的告白,一个个或温暖或揪心的细节,已经悄悄地深深地打动了我。

无论对谁,唯有动了真情,唯有全心热爱,才能将远方爱成故乡,从此,远方除了是远方,更是故乡。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0期)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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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阿旺加措 

编校:张媛媛

审校:徐海玉

核发:陈亚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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