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晚饭后,发小的爸爸喝了酒,跑到我家来拉呱,那时我已在卧室躺下,听到客厅里聊天声特别大,约么到夜里十点多,听到开门声,和发小爸爸在院子里说话,我猜到他要回家去,爸妈也跟着在院子外说话,想必是起身送他。谁知他去大门外撒了泡尿,便又回来畅聊到半夜。
第二天我问我爸,昨天聊啥呢,到那么晚。
老爹正在剥玉米,金黄色的玉米粒啪啦啪啦撒落在簸箕里,老爹一脸不屑:
“吹牛呗,聊啥,吹他闺女没人比得了,现在数他混的最好。”
“啊?哈哈哈哈,他真这么说?”我笑得前仰后合。
“不嫌丢人,说这种大话,不嫌别人笑话。”老妈一边邦邦邦切着菜,一边恨恨地说。
“确实人家混的不错啊,比你们闺女强多了,他这是实话”。我从爸妈的语气里,听出了酸溜溜的味道。
“实话也不能说出来。谁都有混得好的时候,混的差的时候,混得好了悄么声的,混得差了也别让人知道....”老妈似乎尽力站在公道的角度,但我还是心虚地猜到,她的确被邻居酸到了。
我回家啃老这一年里,或许是心虚,总疑神疑鬼,担心别人背后议论我,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我也会反复思忖,他是不是内涵我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比如有人说“累了就歇着,哪有光在外面赚钱的”、“今年就不出去了吗”、“你快多多赚钱,就不用你爸妈种这么多地受累了”.....每当我听到他们笑脸盈盈说这些话,总会思忖他们背后还有另一番议论。
或者他们在我爸妈面前,也另有一番说法。
总之,我还是很怕别人议论,尤其是他们可能还会让他们子女(我的发小们)知道。我是有胆儿躺平,没脸被人笑话。
好在现在村里人少,我出门也少,便佯装他们不知我在家,偶尔碰到,也装作只是偶尔回家。
但近邻就很难蒙混过去。
比如这发小家,只一墙之隔,打我记事儿起,他家有什么事,大大小小,我们全知道,我家的事,他们也自然都知道。
发小与我同龄,大我几个月,辈分却低我一辈,所以从小叫我姑。为这辈分,我也总要作一个长辈样子,在她面前也总要更懂事、更一本正经。
但我俩总归是玩伴,小学时一起背着书包去爬村南的山顶,由于贪玩,把书包丢在了山上,晚上到家后发现书包丢了,里面还有第二天上课要用的书,可南山那么大,我们根本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俩人吓得去找独身放羊人,白天我们在山上碰到过他,兴许他有捡到。那人是村里的一个光棍老头,他一辈子放羊为生,皮肤黝黑、忠厚老实、话不多,我俩在黑夜里去到他家时,发现他空荡荡的房子里,点的是煤油灯,一点点闪烁的微光照着他家徒四壁的屋子。
他说没见到我们的书包,我和发小急的就要哭出来。他又说,记得我们在山阴处的斜坡上玩了好一阵儿。我跟发小完全记不得哪里,何况现在是黑夜。
末了,他灭了煤油灯,锁好门,查看了下羊圈,便答应带我们去山顶找书包。在乍暖还寒的初春,远看山上已有绿意,近看却还是一堆堆干枯杂草的时节,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牧羊人身后,头顶的月亮照着他黑色的背影,他不紧不慢,手拿一只木棍,敲打着前面高过人头的野草杂枝,远处的山拖拖拉拉一道黑色的轮廓,我们渐渐走进那巨大的黑色阴影里。
走近白天玩的地方时,我和发小也认得路了,我们拿着手电分头找,很快便找到了书包。原以为我们会找遍满山,去很多地方,没想到第一站便找到了。
放羊人的帮助,让我们免除了第二天上课时的窘境和处罚。
从此以后,这独身牧羊人成了我和发小心目中的英雄,我们还各自写了一篇作文,颂扬这位帮助我们的人。
可以说,我们的成长背景和环境是极为相似的。我们最开始的三观也是极为相似的。
后来我也常想,农村的邻居很多时候甚至好过城市里的亲戚。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发小的父母经常吵架,有次发小妈妈(我叫嫂子)哭喊着冲出大门,顺着巷子朝东跑去,我妈急忙追了去,在巷头抱住了她。由于嫂子过于激动,在挣脱我妈时,她用胳臂肘在我妈胸口狠狠捣了几下,我妈忍住痛没撒手,俩人踉跄着摔在地上。
嫂子在气头上,老妈担心她跑出去寻死,紧紧抱着她,她则气急攻心直接咽了气,腿伸得绷绷直,吓得老妈使劲拽她的腿往回弯,好在发小爸爸急忙赶到,按人中才给按回来。
之后的几个月,老妈一直胸口发闷,喘不动气。发小父母和好后,便又来感谢。
但记忆中,他家好像一直都在不断地吵架。在我家院子里,永远都听见他家鸡飞狗跳的吵架声。后来发小有了妹妹,战争经常从一对一,到一对多,又到谁也不跟谁一伙,每个人都跟另外三个人在吵。
如果去他家沙发上坐半小时,经常会被嗷嗷的吵架声震得耳鸣,赶紧逃出来,才发现她家房顶烟尘四起,整个房子似在跟随分贝震动。
小时候发小常常羡慕我,觉得她爸妈吵架永无止境,我家却很和睦,总是静悄悄的。
但其实,我家也吵得厉害,只是肺活量小而已,由于我妈总担心外人笑话,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我们尽量将吵架声控制在自家范围内。或者那些年,我们活的更压抑着些。
发小父母似乎永远意见不和,他们的吵架一直延续。等到我们读初中时,发小父母对她的意见却难得一致:既然学习不行,就赶紧辍学去打工。而我妈则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你们只要想读书,我砸锅卖铁也会供你们。
那几年,就连巷口的老太太,也对发小说,“学习不行就赶紧去打工,还上什么学”。发小为此还跟老太太大吵一架。在我们这儿传统的观念里,那种反驳实在是对老人的不尊敬。
但我又特别同情她。她初三辍学,没参加高考便去打工了,干了一年工厂后,从原来的矮我半头到高我一头,想法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对我说打工没出息,她要重新读书。
于是便复读一年,参加了中考,但底子薄弱,没考上。她爸妈便又跳出来,说她不是学习的料,拿我举例子说“你姑是从小学习好,是学习的料,你没那脑子就别想高门”。
我想那时候,我大概也是发小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又勤快,一边干农活一边考好成绩,还受到街坊邻居和她爸妈的夸奖。她则处处受讥讽。
她总是跟我说:“你很幸运,有支持你读书的父母。我爸妈永远不是那种人”。我也很同情她,心底里支持她继续读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佩服她的勇敢,她敢于争取自己的命运。
但她父母为了省钱,把她送到了县里的中专,因为让她读高中,要花8000元买名额,那时八千块是个大数目。她只好在一群学渣的中专学校里,也成了班里的佼佼者。我高中时去过她们宿舍,在我们还是十几人一个狭小床铺的宿舍时,她们住的是宽敞的挂着风铃的四床位宿舍。宽松的环境,让我羡慕,又有点恍惚。
她则抱怨说,这样的环境根本没法学习,她说了一大堆他们那些同学如何不学无术,老师也不管不问。说实话,在当时的我眼里,那群学生确实是不学无术的学渣。
在高三时,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她的父母总算舍得花钱,托关系把她送进了普高。在普高学习一年后,她跟我一起高考落榜了。
我不知道她考了多少分,但我是差16分过本科线,市里大学的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可以去读三本,学费是一年8000,我一听又是这个巨额数字,便直接回复说我还要复读一年。
就这样,我和发小又在高四复读时相遇了。
那时的我,经历了三年的心理折磨,已人不人鬼不鬼,心无他顾。而发小,则有了男友,是她普高班里的男同学,那男生也落榜,和她一起分在一个班里学习。
他们的班级在我们班前面,回教室时经常碰到他俩在门口打情骂俏,有两次发小还带男友到我教室门口找我,我则慌张地怕老师看到,认为我跟不务正业的学生混在一起。
在那时的我看来,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读书机会,却忙于去谈恋爱,实在是不务正业。但现在来看,就发现自己实在是被好孩子、好学生的枷锁框地太久了。
而发小,似乎一直都在离经叛道。
她也跟我说起,她男友的妈妈给儿子送饭,放很多辣椒,她男友说“少放点辣椒,她脸上长痘痘”,男生妈则使劲往锅里倒辣椒粉。
如果是我,可能就气到分手。但她说时,气愤之余还会哈哈笑起来。
那些年,我似乎听她抱怨了很多。但我好像从未跟她说过什么,那些年,我好像对谁都没说什么,我那时还没学会倾诉,只是把所有痛苦都嚼碎了咽下去,咽下去,即使几近崩溃,也一直装作淡定地咽下去。
高四,我又经历了一年的痛苦折磨,从班里第二,到高考时全班都考了本科,而我又落榜了。发小也落榜了,他的男友则考了一个本科。
我们都读了大专。她在男友父亲的指点下,填报了会计专业,我则懵懵懂懂填报了英语。
没猜错的话,我们都虚度了几年大学时光。她没考会计证,我也没考英语证。大学几年,她或许也曾对其他人心动过,但终归在毕业后,他们还一起。
而我,则经历了初恋分手的巨痛。
接下来,发小的男友被父亲托关系进了烟草公司,他们顺利结婚。她的婆婆,似乎不太瞧得上他们家,结婚时,她父母没有小气,为给女儿争一口气,他们出了房子装修费。
但从发小的偶尔透露里,能猜到她那个婆婆经常会给她找不愉快。比如生完孩子,她人还没出产房,婆婆就当着她妹妹的面碎碎念,嫌弃又是个女孩。平日里,因为她说了老公一句,婆婆也会在客厅里指桑骂槐。
总之,每听到这些,我都会想,如果是我,绝对忍不了。
过去几年,我一个人远在大城市,发小被家庭孩子拴住,她常羡慕我在外面,羡慕我自由,说“有孩子后,觉得自己就是为孩子而活了”。她觉得永远没法像我一样自由了。
而我,知道她根本没法理解外面的压力,时常感到她说话罗里吧嗦,工作已耗尽了我的力气,我实在没精力跟她闲话家常,于是常常用极简短的回复打发她。
现在想来,她那时大概会因我的态度,生出很多不平衡,自尊心也被我轻率地伤到。
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老公在国企有稳定工作,婆婆和亲妈也常去帮忙看孩子,拌嘴吵架鸡飞狗跳还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她或许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则漂泊在外,经历着属于我一个人的感情风波和工作风波,这么多年后,依然孑然一身。
用我爸妈的话说,是“连个家都没有”。
说实话,我偶尔羡慕发小。看她因循着父母那代人的生活方式,有家庭,有孩子,有靠谱的老公做靠山,相互扶持,过着吵吵闹闹又稳定的小日子,生活有活力、有烟火气。
这一切,我都很难得到。
我不是不想得到,是能力有限。我想,以我的性格,实在无法忍受她承受的那些。所有美好的背后,都在担负着它的代价。
所以,我只羡慕他们好的一面,谈不上完全羡慕。
对于他们,我偶尔就只剩下佩服。我只能选自己舒服自在的生活方式。
但在发小和我之间,似乎由来已久,有一种表面礼貌下的暗中对比。
我三十多岁孑然一身,在传统价值观里,是失败者,过去她似乎也这样认为,并且我分明感受到,她有一种复杂的终于占了上风的感情,时不时在话里话外漏出马脚。
或许经此一分析知道,大概是她从小一直感到被我比下去。这种不平衡,大概还来自于我从小就有的一种清高姿态,或者不曾向她倾诉我痛苦的心迹,让她误以为我一直过得不错。
而这些都是她的臆想。我不对她倾诉的原因,大多源自早年我俩固定距离的延续,还有她有一个藏不住话的母亲,加上那种暗戳戳的对比,让我无法毫无保留。我实在不愿自己被别人背后讨论,更不愿掏心窝子后,被人当成谈资。
拿我去年从大城市退回县城疗伤,她会突然问候我,话里话外关心我,却又总感觉是在幸灾乐祸。似乎多年来,对于我在大城市,她却去不了,一直耿耿于怀,如今终于找到了一种心理平衡。
那个时候,我对她充满了厌恶。心里抱怨着她如何变成了这副摸样,怎么会变得这么俗不可耐?
而我抱着这种态度回她,即使表面礼貌,也一定让她或多或少感到我对她的看法。于是她又想极力掩盖这种尴尬。
但有时我又在想,我为什么要因为她幸灾乐祸而生气?难道是她这种看笑话的心态,让我自尊心受伤了吗?而我总用这种自视清高的姿态,是不是也一直碾压她的自尊,似乎是用一种理论,让自己即使混的不好,也要倔强地居于上风吧。
我想起去年跟一女同事的关系,离职一年后,她仍偶尔关注我,并时不时在公司宣扬我的近况,没上班啦,没脱单啦,在村里种地啦,在抖音上发了视频啦......
我一直分析不清,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让人如此关注我,如此想与我比较。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又猜测是因为我姿态清高。
人一旦清高,周围人就会被衬托地很俗,本来一群俗人没什么,偏偏有个人自视清高,但其实也没多少本事的人,总用一种清高的姿态活着,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这些人注意到自己的俗。有了对比后,难免会心理失衡。
但人人都是想得到他人和自己认同,清高的人无形中给别人套上了框架,让别人审视自己,让别人得不到自己的认可。于是周围的人,有两种心态,一种是希望你这个清高的人,也变成一个俗人,或者因为不俗受到惩罚,另一种是希望得到你的尊敬,也得到自己的尊敬。
可我有什么不俗的呢?哪里的勇气清高?清高又以什么为标准呢?单单就自己的心气儿吗?
想来,我实在没什么可清高的。大抵是做人的条条杠杠比别人多而已。这甚至算得上缺点。
所以,我想我该尽量放低姿态。不要让跟我接触的人,由于我无意识的清高,受到自尊心的伤害。
马斯诺需求原理说,人的需求分三层,第一曾是生理层面,解决的是动物性的生存问题,需要的是逃避痛苦、寻找快乐,第二层面是心理层,涉及人性,解决的是尊重、安全、自主、归属问题,第三层是精神层面,神性,解决的是对真理、自由等心灵需求。
我想,大家工作是为了生存,但人都需要尊重,发小和同事也需要尊重,而跟我的交往,他们心里层的需求没法满足,甚至被威胁到,所以才导致他们的失衡,这实在是我的问题。
所以我要摆脱这种清高姿态,从心底里用平等的眼光去看人,而不是衡量别人,我应该试着去袒露自己过得也不好,试着让别人在我这里也得到自尊心的满足。
不要好为人师,也不要设置太多无形的条条框框。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也如此。要让别人尽量舒服。当我这样做时,我也发现情况有所好转。
我学着接受别人的议论,接受村里人说我在外混不下去,学着承认这一点,我开始乐观地认为,没那么多人在意你,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活。
当然,让邻居来家里比着,还确实被比下去了,我爸妈心里难免不舒服,但事实如此,他们也得接受。
我在想,我不能认为自己有更广阔的眼界,更深刻的思想,更想维护的精神世界,等等。其实,眼界,是很虚的概念。你在大城市也是一种局限,你无法知道小城市生存的法则,每个人都只在一个维度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
人,总认为自己与众不同,父母也总这样,认为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
而与众不同,一定是要跟人比的,不然就难以显示这种不同和优越。一旦喜欢与人比,其实就有点low了吧、就没那么与众不同了吧。所以,没那么多与众不同,也没那么多清高。
我应该接底气,克制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清高劲儿。
如果大家都不比就好了。我们都选择各自可接受的生活,然后用力活着,不要用世俗的成功与否定义,不要因对方过得好与坏、穷与富产生哪怕一丝丝的不平衡。
而是用悲悯的眼光看待彼此,知道彼此都不易。不论哪种生活都不易。没有谁比谁更成功,或过得更好。
我真希望是这样的。
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久经社会蹂躏后,在回到故土相聚时,彼此卸下伪装,像小时候的夏天,铺一张席子,在屋顶上仰面躺着,望着满天繁星,数着流星,畅谈生活的不易,抒发对人生的感慨。
就像那年,我们一起感叹《平凡的世界》的伟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