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尚祯
01
步行街人来人往，两边商铺卖场震耳欲聋，加剧了她的心烦。
这是她第一次带李赫勋来市中心的大商场买衣服，也是最后一次。
买完衣服后她莫名感到烦躁，想快速逃离这个喧嚣的世界，然而眼前的男孩儿却赖在玩具店门口死活不走。
他死死抱着门口的立柱，要她支付他这段时间劳动所得——洗碗五元，拖地两元，浇花一元……以前他就是用这种方式赚钱的。爸爸妈妈还在世的时候。
他振振有词：“你不在家我洗了碗，拖了地，浇了花！以前的不算，这个星期加起来，你要给我25块！”
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和自己算账，她并不觉得可爱，只感到愤怒。
“你走不走！信不信我掐死你！”她咬牙切齿。
“你凭什么问我要钱？是我在养你！”她提醒道。
她恨他。恨之入骨。
因为他不仅抢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双亲、财产，更是断送了她的爱情，摧毁了她的幸福——她那毫无责任心、不知羞耻的爸妈，在她大二那年不顾她的强烈反对，生下了这个叫李赫勋的孽障。又在她毕业后第三年双双车祸身亡，将这个小她二十岁的累赘扔给了她。
操蛋的是，在法律上，她这个苦逼的、惨遭父母背叛的、感情上的受害者，居然对这个她恨透了的弟弟有着不可推卸的抚养义务！
男友因此和她分手，因为不想背负这个沉重的负担。
从得知母亲怀孕到现在漫长的七年里，她一直被一个问题困扰。那就是，妈妈明明没有那么爱爸爸，为何还会同意生二胎？
直到上个月，她修复了父亲在车祸中摔坏的手机，真相才浮出水面——李赫勋，并非她同父同母的弟弟，而是母亲和别的男人的孩子。而父亲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和妻子在车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才发生了车祸，双双殒命的。
02
得知真相的她，心脏差点停跳。她第一次有种脑子要炸开的胀痛感。无数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恶魔嘶吼，海水倒灌。她想哭，哭不出，最后只爆发出一阵连自己都汗毛倒竖的狂笑。
她真想冲到墓地，将他们骨灰倒出来，好好问问他们，在他们眼中，她这个女儿究竟算什么？临近死亡时他们有没有一瞬间想过她，想她在将来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而她被绝望和愤怒操控、支离破碎的这七年，又到底算什么啊？
然后，她于悲痛中冷笑：既然他的生父另有其人，那她就不再是他唯一的亲人，不必再抚养他了。
她按照父亲手机里的信息联系了那个男人，预备和他打一场注定会成为大众谈资的的官司。然而男人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并不想逃避责任，反而对李赫勋居然是他儿子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和欣喜，表示如果李赫勋真是他儿子，他必然要认回他，抚养他。
随后，她迫不及待将李赫勋的身世告诉了他：“你不是我同父同母的弟弟，你是你妈妈和野男人生的。你的存在就是个笑话。你应该滚回到你亲生父亲那里去。”
说完这一切后，她觉得无比畅快。她在他天真稚嫩的小脸上看到了震惊、不解、以及悲伤。而这样纠结复杂的表情，曾经也在她的脸上出现过。不同的是，当初的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而他，得到了她充满恶意的嘲笑。
他泪水决堤，对她吼：“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哪儿也不去！这就是我家！我爸爸死了！我没有别的爸爸！你骗我，你骗我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和男人达成了协议，约好了“交接”的时间——下周日上午十点。
之所以定这个日期，因为那天是她27岁生日。
她要把抛弃这个累赘，当做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以此报复早已不在的父母。向他们证明，你们拖垮不了我！别想把这个累赘扔给我。他的不幸是你们造成的，不是我！我终将找回本就属于我的自由。
她冷笑着告诉自己，意志从未如此坚定。然而不知为何，越是临近那个日期，她的内心越是不安。她的肉体脱离了精神的管辖。她控制不了她的泪腺，以及心痛时引起的强劲的胃痉挛。她的心莫名抽痛，眼泪大颗掉落，眼前总是浮现出过去两年中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隔着泪水，她看到他小小的身躯蹲在那里洗他的小衣服小鞋；看到他拿着抹布像大人一样来回擦拭着桌子和茶几上的灰尘；看到他拎着水壶去阳台浇那两盆总也不开的花；看到他一次次笑着来到她面前，又一次次被她不耐烦地赶走；看到他转身离去时那孤单失落的背影……
03
或许内心隐隐感到愧疚，所以她决定在分别之前带他来商场买衣服，
来的路上她还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克制。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相反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比同龄人更乖巧懂事。他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讨好她，会把同学给他的零食带回来同她分享——哪怕她一次也没吃过。
她就这样提醒自己，耐下性子，保持冷静。告诉自己，这操蛋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再有几天，她就能永永远远地甩掉这个包袱了。
只是没想到，面对他忽然的无理取闹，她的心态还是崩了。
怒火在体内疯狂灼烧，脑中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心脏，试图捏爆它。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引起众怒，于是深吸一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块扔给他，咬牙道：“自己去买，买好了滚出来！只给你十分钟！”
他眼睛一亮，重重点头，然后飞速捡起那五十块，雀跃无比地冲进了店里。
仅仅五分钟，他就满头大汗地跑了出来。
她问买了什么，其实已经看见是个有着特殊形状的彩色瓶子。
他不说，迅速将东西藏到了身后。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剩下的25元还给了她。
到家后，她没有做饭。
自从两年前被迫和她这个生物学上的弟弟捆绑在了一起，她的世界就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她失去了生活的乐趣，丧失了一切斗志。她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抑或一个易燃易爆的炸弹。她按部就班工作，稀里糊涂生活，没有了人的情感。因为常常感觉不到饿，干脆把晚饭戒了。自己不吃，也不给他做。早午两顿饭在学校解决，角落里那一箱泡面便是他的晚餐，爱吃不吃。
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她梦到她那不负责任的爸妈还活着。他们争吵，嘶吼。她暴跳如雷，问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他们并没有那么相爱，三天两头吵架，为什么还要生二胎？
然后她不知怎么就爬上了阳台，威胁他们，如果他们敢把孩子生下来，她就自杀。话音刚落，她就不小心坠楼了。强烈的失重感让她从梦中惊醒，满脸泪水。
04
周六晚上，她回来得很晚。因为隔天早晨，她就要将他送走了。为了让自己可以更加狠心决绝，她灌醉了自己。
喝得太多，到家后直接瘫在了沙发上，开始复盘这两年的生活。
爸妈车祸时，李赫勋五岁。
如今，他七岁。
她养了他两年。
她不允许他叫自己姐姐，因为她不承认他这个弟弟。可他并不想叫她“喂”，那样显得没有礼貌。他坚持叫她姐姐，哪怕因为这个称谓，他曾挨过她很多打。
她拒绝出席幼儿园所有的家长会以及亲子活动，直到一年级上学期，老师打来电话，要求她参加。因为老师的执着，她硬着头皮去了。那天有很多竞技活动，她感到窒息，想一个手雷炸翻操场。然而伴着一声口哨响，她又鬼使神差地拽起“飞毯”的两个角，疯狂往前跑。
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儿时和爸妈进行亲子活动的场景。那时候，爸妈还很恩爱，很少争吵。那时候，她还是他们的最宝贝的闺女……
李赫勋在飞毯上尖叫，“姐姐加油”“姐姐加油”。
或许因为周遭的声音太大，或许因为她魂穿回二十年前坐在飞毯上的自己，她忘记了憎恨，忘记了愤怒，尽情奔跑，全力以赴……她第一个到达了终点，拿到了奖章。他高兴坏了，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那一刻，她触电般推开他，怒道：“你干嘛？谁准许你亲我的！滚开。”
时至今日，想起那一刻的情景，她的心竟会有一丝隐痛。那是一个孩子爱的表达，直白而简单。只是被伤透的人无法承受那样的回馈。她瑟缩在自己坚硬的壳子里，用最冷酷的方式自我保护着，拒绝一切示好与感动。只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极尽苛刻的两年竟然没有扼杀掉一个孩童至纯至善的灵魂。他依然有着孩童的期盼和渴望，会想要玩具，敢于在她面前撒娇，并且还会在买到心爱的玩具时忘掉一切伤痛，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
半睡半醒间，她感觉身上多了一条薄毯。
然后嗅到了他的气息。
他坐在她面前，就这么看着她。
她终于睁开眼，问他：“怎么还不去睡？几点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笑嘻嘻：“我在等你呀！还有两分钟就12点啦！”
说着，他转身跑去了厨房。
一阵叮铃哐啷之后，他竟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来了。
05
他在她震惊的目光中，腼腆而骄傲地宣布：“去年你生日，我还不会煮鸡蛋青菜面。现在我会啦！快吃吧，味道不错哦！”
她愣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在他的催促下，接过碗。
宽宽的面条上躺着几根绿油油的小青菜，还有一颗白煮蛋。有浓郁的生抽和葱花的香味。
以往的每一个生日，爸妈都会给她煮长寿面。然而这种幸福到七年前的某一天，戛然而止了。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在生日当天回过家，也再也没有吃过这样一碗长寿面。
她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过生日了，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的生日。
她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了。这该死的味道和死去的母亲做的一样！
她强忍泪水，说不饿。
他没有勉强，让她等会儿，然后快速跑去房里拿来了一个盒子。
她一眼看出是快递盒糊了一层彩纸。有点粗糙，有点丑。
他献宝似的将盒子递给她，满脸期待地让她打开。
她没由来地紧张，迟迟不敢打开。
隔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星型的瓶子里装满了彩色的星星！而这瓶子，正是那日他在步行街问她要25块钱买的！
有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了她的心脏。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折纸是陈梓涵送我的，瓶子是……我买的。我把她给我的折纸全都折完了，一共有360颗。我本来想送你贺卡，又觉得那个太简单了。陈梓涵说——”
“够了！”她吼道：“你搞这些干什么？你以为我会感动吗？以为你给我煮碗面，送我这个破瓶子，我就会心软，就不会把你送去你父亲那里吗？不会的！我一点都不感动！我恨你！我已经跟那个男人约好了，明天早上就把你送去给他！然后我们再去法院变更抚养权！以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懂吗？”
她重重推开他，砸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瓶盖弹开，星星洒落一地。
她以为他会哭，会吼，会骂她坏蛋，然而并没有。他只是立刻蹲下身去捡星星，一边捡一边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明天就要送我走了。你们打电话，我都听到了。如果把我送走，你能过得好一点，那我愿意离开。你以为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其实我全都明白……”
06
渐渐地，他哭了出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爸爸妈妈吵架，我听见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知道了，会不要我。可你还是知道了……”
他努力捡起每一颗够得着的星星，将它们重新装回瓶子里，塞上塞子，又放回到她手里，努力挤出一个蛮不在乎的笑容：“虽然我们不是一个爸爸生的，可你还是我姐姐啊！虽然瓶子里的星星变少了，可它还是很好看，不是吗？”
她木然地接过瓶子，怔怔地看着里面的星星。小小的五颜六色的星星，好像在发光。好像构成了一个浩瀚的宇宙，绚烂的世界。每一颗星星，都好像一个孩子，绽放着独有的光芒……她狂乱的内心，静静平静了下来。
她问：“你恨我吗？”
我自私、狭隘、刻薄。我不是一个好姐姐。我痛恨你的存在，时刻想着将你抛弃。
“不恨。如果没有你，我连家都没有。”
“虽然你不爱笑，很凶，很少做饭。可是我生病了，你会送我去医院。我被同学欺负了，你会去找老师和同学的妈妈，让他们给我道歉。你还陪我参加了亲子活动，帮我拿到了第一名，得到了奖章。你看，我一直揣在身上。”
他从兜里掏出奖章：“我可以把它送给你吗？这样以后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了。”
翌日上午，天朗气清。她牵着他的手，来到了和男人约定的地点。
男人和他的母亲已等候多时，显得有些焦灼。男人的母亲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了玩具和零食的大袋子。
她松开了他的手，他迟疑了数秒，有些不舍地松开了。
她把他交给男人的母亲。他拘谨又乖巧。男人的母亲老泪纵横，将他带到一旁问长问短。打开袋子问他喜欢什么。他扭头看向她，她却躲避了他的目光，和男人交谈。
“希望你善待他。”
“那是自然。我跟我前妻已经离婚了，女儿跟了前妻。赫勋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肯定会好好对他的，这你放一百个心。还有，你抚养他这两年也花了不少钱吧？这两年的生活费我可以转给你。三万够吗？”
“不用了。你照顾好他就行。记住，别伤害他，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点头：“感谢。”
临走时，他问：“不跟孩子道个别吗？”
她说“不了”，转身就走。
他们都没有回头，直到彼此消失在对方的视线范围，泪如雨下。
这一刻，他们离得那么远，却是心离对方最近的一次。他理解她的悲伤和无奈，她同情他的无辜与不幸。他们看似敌对，实则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对方。
不是同样的血液就能书写亲情，亦不是所有的抛弃都是可耻的。最后的时分，他们原谅了彼此。他接受了她对他的抛弃，而她也终于承认，他是她的弟弟。
他们退出了彼此的世界，希冀着一份更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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