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文学·月小说写作】 || 雪之源 ：穿梭的玫瑰

穿梭的玫瑰

1

凯里从礁石上往前走去，他的四面是翻卷的白色浪花，四面的八方是茫茫无际的海面，听不到远处浪花的咆哮，那里平静得有些肃穆。

他和他的那台手提电脑在礁石上整整呆了一天，从太阳跃出海面到此刻，夕阳把海面先染成金黄色，又染成血红色，直到漆黑开始笼罩着这片不安宁的海水。

QQ上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他这是第十一次给她送去玫瑰花，就在第十次之后，终于有一行文字出现在对话框：

你是谁？为什么每次送一支玫瑰却不说话？

现在离第十次送玫瑰已经过去半年了，凯里没有再送玫瑰，QQ上也没有留下任何回复的文字。他望了一眼他盯了一天的对话框，在黑暗吞噬他之前，点了一下鼠标，那朵红色的小花像一个幽灵似地飘了出去。

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网友，他唯一聊天的内容就是送去一支玫瑰花。

2

你是谁？为什么总一直送玫瑰给我？今天是周五，我忙完手头积攒了两周的事情还没到下班时间，随手上了QQ。我总是在最忙最累之后才会到这里放松一下，没有特别聊得来的网友，我也没有时间结交网友。

我是凯里！

凯里？我们好像没聊过天。

我见过你！

你在哪里见过我？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离得最近，上班时间的电话不接听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尤其是离电话机最近的员工。有几次上司打来电话，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空理睬，整个办公室的人被批得一塌糊涂。

我是紫薇子，请问找谁？

找的就是你呀，我菱菲，你手机咋不接？今晚咱俩聚，我请你吃东北菜，主要是我有些馋酱骨架了。

我刚好忙完一大波事，你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份等待。

老地方，不见不散。

我把电话挂掉，看了一眼周围的目光，没有谁在听我说话。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海上的一个礁石上，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白帽子，右手捉住帽沿，左手正要去按住被海风吹起的裙摆，暮色从你的身边渐渐涌来，雾霭在你的四周氤氲，你的笑意好特别，我不知道在哪儿见过。这该是第二次见到你，已经六年了。

什么人见过我六年了？纯属无聊天地里交友的上上策。下班前的充足时间，我完全有闲心翻看和这个天外来客的聊天记录，2005年8月加为好友，对方送来一支玫瑰花，接下来每年8月一支，最近两年多了一支，十支玫瑰像一列小箭队倔强地立在我的面前，第十支的下面多了一行字，将这个小箭队与第十一支玫瑰孤立地隔离开。所有的记录都是凌晨1点到2点，看来这人真是闲得无聊透顶。

我们加好友有六年了吗？我的好奇心让我有些不甘心，盯了好久对话框，问了几句。

3

我和菱菲在洛溪新城吃完东北菜已经八点了。菱菲在一个三甲私立医院做牙科医生，正宗的东北人，比我小八岁，也快四十的人了。我俩最初是由医生与病人的关系结交成的闺蜜，无话不谈。

时间还早，去我的新宅看看吧！菱菲说。

半年不见，你又搬家了。这次是什么豪宅？

先保密，你去就看到了。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开进一个小区，进大门后又走了几分钟的车程，来到一个半山坡的连排别墅前停下。

哇，真是豪宅，男朋友送的？我有些吃惊，夸张地把羡慕写在脸上。菱菲的美貌和医术让她博得太多宠爱，之前的住房已经不是一般的高档。

凯文，他公司开发的。我下个月休假，打算去三亚旅游，要不一起去。

我没休假了。天涯海角是个值得一辈子去几趟的地方，我八年前随公司去过那儿旅游。

你那张“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照片，还是我帮你放到QQ空间的，迷倒多少网友吧。

天哪，你不说，我还真忘了QQ空间里有一位伊人。那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的年龄，每次公司出去旅游负责文化宣传的老张都拿着相机热情地给每个员工拍照采风，回来写报道发到公司网站上。他把员工的照片发到工作群里，各自收照片，没想到我那个理工男的老上司还有这样的审美品味，给我这张照片命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知他是背诵了《诗经》里的《蒹葭》，还是看过《在水一方》的电视剧。

异性对异性的审美标准不相上下。菱菲拿起苹果，又用湿纸巾擦拭了一下桌面。

这个凯文是哪里人？刚刚有个叫凯里的网友说六年前见过我，在海边的礁石上，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三亚人，但也没那么巧合吧。菱菲虽比我小，但经事老道，我们相互吸引对方的是彼此的气质，还有就是不对外人吐露的小秘密。

4

凯里再次燃起生的希望是在他回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礁石上，QQ上那几行简短的文字像磁铁一样紧紧吸引着他的目光，他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由海面飘忽到岸边。从前的岁月里他还没有经历过，一颗灰暗的心还能骤然变得明亮起来。他从那块礁石回到海滩的亭子里，穿好鞋袜，收起电脑，走到停车场开起他的那辆丰田往家的方向驶去。他的家就在离天涯海角最近的村子。

你到哪里去了，一整天都不见人影？他母亲坐在轮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他问。两个月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一个人在大马路上被车撞得左腿骨折，他不在家母亲一天也吃不到饭。

凯里做好了饭菜端到母亲面前，他随便吃了几口，打开手机。嘀嘀嘀——一连串的未接来电。他有些烦躁，将手机扔在沙发上，就半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他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在哪里。

电话再次响起，凯里不情愿地接听：我们还是离婚吧，女儿我先带着。等你那两百万的债务啥时候还清了，我们再复婚。

我没意见！凯里平静地应道，又躺了下来。等母亲吃完，他去收拾了一下，回头给母亲擦拭好身体安顿她休息之后，他又回到沙发上。

5

离开菱菲后，我回到公司的宿舍。菱菲是从沈阳老家离了婚出来的，孩子已经上幼儿园。那次我的龇牙发炎疼痛了一个星期，整个脸肿得像个面包，去看医生挂了她的号。她刚给我处理好，突然从门外冲进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揪住她的头发，我还没反应过来去阻拦，那女人就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子。菱菲也不是吃素的，使出浑身解数还击，两个人顿时扭打成一团。那女的人高马大一直占着上风，我奋力拉扯才将菱菲救出虎口，发现自己右臂上留下指甲划出的一条血印。那女人临走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我今晚带几个人去你住的地方非撕破你的脸皮不可！其实菱菲的脸已经被那女人的指甲刮伤了一块皮。我爱管闲事的本性不改，留下电话，让她晚上去我那儿住。算起来这事也过去七八年了。

QQ是个无聊的天地，宿舍更加无聊。要不是无法忍受我那个酒鬼老公的折磨，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我父母，千里迢迢孤身跑到南方过这种失魂落魄的周末生活。我躺在床上，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台。要是宿舍有电脑就好了，当现实的无聊无法打发，还可以去虚拟的无聊世界里闲逛一番。可是办公室离宿舍有点远，况且周末公司不给员工上网，周一到周五的晚上也只给上网，不能上QQ。在周末无尽的无聊时空里，无家可归的员工们不知道做什么，偶尔的闲聚似乎能释放内心久久的沉郁，醉酒者可以得到清醒者的关照，同事之间无论男女都能真心给予对方恰到好处的爱护，又彼此谨慎地抵防着，生怕越雷池半步违背了离家闯荡的初心。

6

等凯里从沙发上醒过来已经是午夜之后，他实在不想打开手机，下意识地进了QQ，唯一的聊天记录跳了出来，而且是一连串，我们加好友六年了吗？你是怎么加我为好友的？冒昧地问一下你的生活现状。

他送了一支玫瑰花，没有等回复，就开始打字，是的，我们加好友六年了。我从中国政法大学毕业后在广州工作了五年，父亲肝癌重不得不回三亚，他去世前与朋友一起开发了几处小房产，都是拆迁类的，投资了一笔钱还没收回，这担子就落在我头上。我很少聊天，唯一的好友就是你。你QQ空间上那张照片上的样子，我从前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就加你为好友，想印证一下这种神秘的感觉。我等了五年，你一直都没出现。我的耐心奇怪得让我有些惊讶——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出现！

突然，门开了。是凯文。

哥，你啥时候从新疆回来的？

新疆的工程三个月前结束了，我和朋友去广州投资了一个新项目，回来看看你和老妈。

你还是别再折腾了，回你的市政公司上班，也好照顾一下妈。

我回来想把存老妈那儿的一笔钱给取了，项目运作急用。凯文并不搭理弟弟。他们的母亲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两年后丈夫病逝，大儿子跑去了新疆，她就开始患病，时好时坏。

妈，我年底想结婚，现在可以把你给我存的婚礼钱取出来。第二天，凯文以此为由顺利地拿走了20万。

7

三亚之旅让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大海。菱菲和我分享的时候，整个人还沉醉在大海的怀抱。

我第一次看到三亚的大海立下一个心愿，每年和心仪的人一起去不同地方看一次大海，可惜我还没遇到这个人，梦想在身体里早发霉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从前的愿望又开始拼命呼唤我了。

美女所见略同。必须这样，不负今生。你知道吗？住在凤凰岛度假酒店简直是享尽人间奢华，360度无敌仙境，蓝天、碧海，草坪野餐、海滩咖啡，应有尽有……

凯文邀你同行？我幽幽地问了一句，菱菲没答。

他最近有新项目运作，问我借5万。他说一年后还，利息按15个点。

就怕不能兑现。我担心地提醒，任何感情掺杂了金钱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说是这样说。你的那个网友最近还在聊吗？

称不上网友，一共没有说到十句话，最近神秘失踪，连玫瑰也不送了。

人和人之间也存在着万有引力，你和他之间的媒介是玫瑰，我和凯文之间的媒介就像我和你之间的一样，是牙齿。

周一到周五单调的两点一线忙碌生活和周末无限的无聊占据着我全部的空间，凯里说的话像荒漠中的一股清泉流进我的身体，既然能感动人到中年的我，绝非空穴来风，凯里，这个曾经与我共居一个城市而今回到他的三亚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不仅真实而且诚实。就在我开始期盼那些小玫瑰的时候，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世界里有一种虚无袭卷而来。现在轮到我送玫瑰了，每周一次，可连续五周都石沉大海。

你怎么不送我玫瑰了？我有些难为情，打了一个鬼脸。

两周后。抱歉！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正在处理。

是什么麻烦，能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你。

又过了两周。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

其实你不用顾虑，你说出来，我会尽力而为！

再无回话。我的玫瑰一周一支地持续着。

8

凯里有些支撑不住，天涯海角曾经是他儿时的乐园，此刻却成了他去留人间最后的徘徊地，他每次都是从她站的那块礁石往前走，前面是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大海，后面才是人间挚爱的海滩。母亲虽然能站起来行走，却越来越迷糊，有几次连他都认不出来。凯文从工地上摔伤，送回家的时候还有一条命，整个人已经彻底瘫痪。住在另外一个城市里的妻子完全和他失去联系，亲生的女儿也不能看一眼。工程队的欠款，信用卡透支十几万，合作的烂友找借口欠债，官司进展缓慢……他的头上顶了多少座大山，活下去太艰难。

他在海滩的亭子里，艰难地打着字：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我用信用卡透支还工人的工钱，到这个月周转不过来，可能会涉及到违法。你能帮我周转5万元吗？如果有多的9万也行，我按天数给你结算利息，按你说的算。我的电话是135xxxx0016，我家的住址是海南省三亚市xxxxxxx，我把身份证照片发给你，还有我的银行卡号也发给你，开户行是三亚市xxxxxx。

现在是周五下午5:00，她经常在这个时候上QQ。他再三犹豫着，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鼠标，仿佛给浩瀚的宇宙发了一封没有结果的求救信号。他对自己说，再等半个小时，如果没有回音，我就告别这个世界。

凯里多等了十分钟。5:40，他绝望地往海水深处走去。5：45，海水漫过他的双膝。5:50，他无力地用双臂划动着海面。5:55，海水淹没了他的双肩。6:00，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呼唤——

凯里，我帮你！你看我这就来了！

这声音是那么缥缈不定，仿佛从遥远的时空穿梭而来，又好像是从他周围的海水里奔腾而至，如一缕缕缭绕不散的烟雾向他的周身弥漫。

凯里不敢确定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回过头，有位佳人站在他身后的那块赤褐色的礁石上，衣袂飘飘，雾霭缭缭。他迫不及待地向着来的方向移动着身子，他的身子因为海水的浸泡而变得沉重极了，他艰难地移动着，让他和礁石间的距离缩短。渐渐地，礁石上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是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清晰地不止一次地见过她的笑脸，他小心地把她收藏在潜意识里，终于有一天，他在他曾经无数次爬过的这块礁石上看到了她，不是在他儿时撒欢的地方，而是在一个纵横交错、神秘莫测的虚拟世界。茫茫人海，遥不可及，她的回眸一笑里藏着多少深情与眷恋，她将此传递给每一个目之所及的人。奔忙的人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没有谁在乎这个虚拟空间里的笑靥，唯独他读懂了这份绵绵温情，虽已经相见，还想再见。他和她越来越近，他能看到她的手没去捉住帽沿，也没去按住裙摆。她张开长长的双臂，好像在拥抱大海，凯里，回到礁石上，我在这儿等你。

9

周五下班前的一个小时，5:00，我做完了手头上的活，一如既往地无聊，戴上耳机听着QQ音乐，打开了QQ。

身份证上跟菱菲同年出生的凯里年轻俊郎清秀，一脸正气，还带着几分稚气。QQ音乐传来罗大佑《你的样子》，这歌词和旋律与他的样子巧妙地重合，还有他的心境。我的心底掠过一阵哀伤，一阵悲凉。

我取下耳机，望了一眼办公室里忙碌的同事，他们和我一样正在迎接一个空虚的周末。

我后悔极了，为什么帮人那么心切，说了那么多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三十分钟后，我跑到公司楼下的银行自助机上，把刚到期的一笔基金9万元汇了过去。

10

菱菲，你在哪儿？去你医院几趟都找不到人，电话打了N个都不通。我找菱菲找了半年都不见人影，突然想起到QQ上来找人。自从凯文神秘消失后，她变得一撅不振，等我从国外出差回来，就找不到她了。

她没在线。

你看到信息赶紧回复我，留个你现在的手机号码，我有天大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晚上不能上QQ，周末公司关网。

我从医院辞职了，到杭州和老爸开了一个牙科诊所，老爸退休了，现在手把手教我专业技术，我立志做家族牙科的传承人。我的电话188xxxxx252

我拨通了菱菲的电话。

凯里让我在广州和平医院找一个叫菱菲的女子，说有一笔钱要转给她，是他哥哥凯文向她借的，按当初说的利率结算，连本带息一共是57500元。你给我发个账号过来，我转给他。喂，菱菲，你怎么不说话？

直到晚上，菱菲才把账号发到的我短信上。

紫薇子，到底啥情况，现在我一个人有时间，你详细解读一下。

凯文和凯里不是一个人，而是亲兄弟。凯文是凯里的哥哥，最近凯里的官司胜诉了，对方欠他的钱全部都给他了，他说把他哥哥借你的这笔钱给还了。他哥哥现在——

他哥哥现在怎么了？菱菲不知是关心，还是在着急。

人还在，就是不能动弹，神志不清。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不过，有这么巧的程序组合吗？你咋挖个水落石出的？

我没挖，都是自己显山露水的。我也借了凯里几笔钱周转他的信用卡，前后一共28万，他让我说利率，我随口就按你上次说的15个点，他打赢官司后连本带息都还给了我。

你俩还在聊天吗？

都结束了！凯里说，他的潜意识非常奇怪，一切都还在那儿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