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人类文明的历史演进与当代世界的文化格局

文摘 2024-08-07 18:01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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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给大家讲一个我所有讲座中最宏观的问题，就是整个人类文明大体上的发展规律。在座很多朋友跟我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很多人和我去欧洲游学过。我主要是研究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学，过去由于种种机缘在复旦讲西方文化、西方哲学，如基督教、希腊罗马等等，有两块没有跟上海的朋友做过交流，一块是我的主要研究专长：西方哲学，尤其是基督教思想，相对而言这块比较专业，可能对大家没有太大的借鉴意义。但是西方哲学史是非常有特点的，包括现在南部地区高校使用的教材也都是我们编写的。现在一般不太主张讲太专太细的东西，所以我更多地的是讲西方文化，因为相对来说比较外在化一些，也比较好理解，再加上大家结合游学，对西方文化有身临其境这样一种切身的感受，会比较容易上手。

还有一块我平时很少讲的，就是今天要讲的，这块是非常大的问题，这样一个问题的前提是建立在你对西方文化以及中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的基础之上。我们是中国人，生活在这片国土之上，对自己的文化耳闻目染，这个大家基本上都可以做到。还有对西方文化，大家平时也会有所了解，无论是课堂学习还是基本上去游学。所以这两块大家都有一定基础了，在这个基础上我再来讲这个话题，大家就比较容易把握一些。今天我只是讲一个非常宏观的大框架，有很多细部的东西，可能和大家平时的学习、领悟是逐渐地深化的关系。

我给大家展现这样一幅世界地图，把它作为一个总的背景

文明之源

首先从人类文明这个角度来说，“文明”这个概念在学术界有一个界定，文明是什么呢？它必须要具备这样一些条件才叫做文明，而不是说任何一个人群生活的地方，有了一种所谓原始的初始文化就是文明。

文明产生至少有两个条件，总的来说，一个是从物质层面，这些人必须要过上定居的农耕生活，一定不能是游牧的，游牧民族是不可能建立文明的，文明的前提一定是定居的农耕生活。农耕的特点是计划性经济，和采集、打猎是不一样的。农业是春天播种，秋天才能收获；或者麦子是秋天播种，春天才有收获，所以是有计划的。而且这个定居性的农耕生活还和一些东西直接相关，比如是和永久性的灌溉系统连在一块儿的，定居农耕不能完全靠天吃饭，不能完全靠雨水，必须储水、蓄水，所以早期的人类文明总是依傍着大河生存，但是又不能放任它自由泛滥，要利用泛滥特点引水灌溉，修建灌溉永久性工程。所以像中国夏代的开国之君大禹王，就是以治水而著称的。因此，最早文明的建立是和治水相关的。同样，埃及的法老，作为埃及最高的统治者和国家管理者，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修渠灌溉，即如何利用尼罗河的泛滥便利农业生产。人类文明最早从物质条件来说，一定要有定居的农耕生活以及与此相关的永久性的灌溉系统，而要修建永久性的灌溉系统，不是一家一户可以完成的，必须要有一个庞大的社会机构来组织，于是就产生了最早的社会管理者，也就是统治阶层。所以统治阶层从经济上来说，最早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组织并进行引水灌溉的水利工程的修建。这是文明产生的第一个条件。

“文明”的第一个条件是物质方面，第二个就是精神方面了。文明最早一定会围绕庙宇中心而产生，也就是人类定居后总有一个生活的中心，而且这样一个文化政治中心往往是围绕庙宇产生的。古代人都崇拜神，他们没有科学知识，必须围绕庙宇，自然而然就产生一批有特殊功能的人，他们上通神、下通人，可以沟通神人，这批人就是祭司、巫覡。最早在中国商朝的时候，孔子说商文化的特点是尊神事鬼，女的是巫，男的是觋，商朝文化通常被称为巫覡文化。孔子的评价应该是非常可靠的，商朝人是尊神事鬼的，且专门有一个集团——巫，巫有一个功能就是治水，另外一个就是沟通鬼神，因为他有特殊功能，属于特权阶层。而国王往往就是最大的巫，所以埃及的法老是介乎于人和神之间的特殊的角色，他既是神又是帝王。

这个很有意思，我刚刚从希腊回来，在希腊拍了12集的文化片《爱琴海的光芒》，大概9月份可以播出，这是中国第一次系列做国外文化的内容。希腊早先在城邦时代，人和神是有严格区别的，虽然长的是一模一样，但是有界限的。后来当希腊城邦文明开始走向衰弱的时候，当马其顿亚历山大开始崛起并东征的时候，到了东方受其文化影响，就开始自称自己是神了。当一个国王把自己提到神的地位，实际上就相当于法老了，而东方素来这样。东方的国王具有神的特点，中国的皇帝叫天子，他是奉天承运的，是代表天的，他和神是融为一体的。埃及的法老也是这样，最早的文明都有这样的特点，国王同时是最大的巫师，最大的祭司，直接和神相沟通。当一个国王和一个神融为一体，这个时候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国王了。西方的政治历史很有意思，但是从亚历山大开始，到了罗马帝国的时候，都把自己自封为神，这时候神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高统治者皇帝了。到了基督教又返还了，说人是人，神是神，国王再高也高不过上帝，所以基督教后来是二元政治了。

从这个意义上，最早的文明，统治者本身承担着神的作用，他就是最大的祭司，最大的法老。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仅通神，还产生和神沟通的工具——文字。因此，文明的第二个重要条件，就是有一批祭司负责神人沟通，并通过一种特殊的符号沟通神人，这种符号只有他们看得懂，这就是最早的文字。比如说中国的甲骨文，最初就是用来求神问卜，最早都是用于祭司之用的，后来逐渐普遍化、普及化，才拓展到日常生活中。所以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此，我们说第二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这样一批专门负责沟通鬼神的神职人员，他们掌握了一种话语特权，这种工具就是文字，文字是和鬼神沟通的，最后传到了民间。因此，文字是文明产生的一个铁定标准。

这是早期文明两个最重要的，且必须要具备的条件。从技术上来说，定居的农耕在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但是是否能够有文字才成为一种文明最后的一个标准。

我们中国现在碰到比较麻烦的问题，我们说中华文明是从炎黄开始的，就像西方说是从宙斯开始一样，真伪难辨。但是我们的编年史要说从夏朝开始的，国际学术界是不承认我们中国的夏朝的，他们认为中国的文明是从商朝开始的，因为中国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当然我们也有理由把自己的历史往前推，像甲骨文这种比较完善的文字不可能是某一天突然被创造出来的，一定是逐渐缓慢的发展到这么成熟的，由于考古方面的原因我们找不到证据，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因为商朝的甲骨文很可能在夏朝就已经具有某些规模了。比如去三星堆，有很多符号，虽不成系统，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文字。但中国的甲骨文肯定是系统文字，问题在于甲骨文之前我们没有发现更古老的东西，我们相信甲骨文不是一蹴而就的。这就是文字的重要性。

同样在西方，人类最早进入文明都是找到了铁定的文字。按照这个标准，人类最早有五个文明，一般我们说四个文明，这是比较普遍的说法：中国、埃及、两河流域、印度，其实还有希腊。希腊最早的克里特文明是受埃及影响，文字、人体的形态及文化特色都非常接近埃及，但是很快发展出自己独具特色的文明。

基于以上这个观点，我们接下来把这几个文明分析一下（见上图）

这是人类最早的五个文明，从西到东依次排列。西方最早的是爱琴文明，那时候还不是希腊，只是希腊初建文明的最早的阶段。最早的这几个文明都符合我说的这个条件，当然中国的先秦文明到底是夏开始还从商开始还有争议，但是都属于先秦文明。从中国依次往西，印度最早的文明，比我们今天知道的印度文明要更早，是当地土著创造的，因为后来的印度人实际上是雅利安人入侵之后建立的古代文明，如吠陀教、婆罗门教、佛教及印度教等。印度最早的文明是更古老的一些原始土著创立的，就像希腊最早的文明建立者不是希腊人一样，而是克里特的土著建立的爱琴文明。印度最早的当然是两河流域，这个是公认的，公元前3500年，距今5500年，已经出现了苏美尔、乌尔、乌玛等城市了。其次就是埃及，埃及文明距今至少5100年以上，所以一般说五千年的文明史，两河流域和埃及是可考证的，不假，符合我刚刚说的条件。两河流域在公元前3500年已经出现了城市和楔形文字，埃及在公元前3100年就在尼罗河的中上游就建立了古王国。

这五个文明可以说是最早的人类文明，我们只能大体上这样梳理。两河流域文明，美索不达米亚是当地的发音，就是两河之间的，在今天的巴格达、伊拉克这些地方。其次就是埃及文明，是不是也受到两河文明的影响？这个很难说。因为古代没有苏伊士运河，埃及在陆地版块上是和西亚紧密连的，可能也受其影响，也有可能是自己独立发生的。第三个就是爱琴文明，从克里特到迈锡尼。爱琴文明最早发源于克里特岛，而克里特岛某种意义上和后来的希腊不是一回事，但有联系，它们比希腊更早，是最早希腊文明的创造者，他们是克里特土著，不是希腊人，从今天考古学可以充分证明，他们是来自于约八千年到一万年前从埃及或者西亚过来的。埃及和西亚有很多共同的同源性，人种上比较相近，而且有大量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在克里特考古发现一个问题，只有新石器时代的一些文化，没有旧石器时代的，说明他们的文化不是原发的。因为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新石器，肯定前面有旧石器，一定有个脉络发展，但是没有发现旧石器时代的文物，说明肯定不是当地发展出来的，而是从别的地方带过来的。所以说这个文明是受埃及和西亚的影响，但是很快就发展出自己独立的特点了。

第四个就是印度河流域的文明，20世纪初由英国人在印度河南边一个叫摩亨殊·达鲁和哈拉巴的地方挖掘出来的，所以就把它叫做哈拉巴文明。在此之前，人们普遍认为印度最早的文明是婆罗门教，公元前1400年以后，开始在印度河流域出现的以吠陀教、婆罗门教为代表的文明。但是20世纪初的考古发现，在印度河南边摩亨殊·达鲁、哈拉巴这些地方，发掘出更古老的文明的遗址，而且文化水平相当高，还发现了一些印章文字，虽然到现在还解释不了，但已经可以被证明为是文字了，这就是哈拉巴文明。哈拉巴文明不是由公元前1400年从西北方过来的入侵者建立的，而是由当地的一些土著建立的。由于他们的身材比较矮，皮肤黑，比较瘦弱，这些人在当地被叫做达罗毗荼人。过去认为印度文明最早是从西北来的入侵者雅利安人建立的，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在印度河的南边，就已经开始出现一些由印度当地的土著建立的文明——哈拉巴文明，由达罗毗荼人创立的。如果大家看过福尔摩斯，里面的小黑人很可能就是这些达罗毗荼人。后来北方来的入侵者雅利安人，来到当地把他们征服之后，就把他们沦为很低的社会阶层，雅利安人建立了一个种姓制度，一直延续至今。他们把人按照不同的等级分成四大种姓，种姓之间不通婚，保持血缘的纯正。第一大种姓是婆罗门，掌握宗教的，属最高的阶层；其次是刹帝利，打仗的武士，第三是吠舍，第四就是首陀罗，是最低阶层的老百姓。而在这四大种姓之下就是贱民——达罗毗荼人。今天印度的上流社会，包括甘地家族，人种形态和欧洲人非常像，只不过肤色比较黑，受当地纬度、日照的原因，但是他们的人种、形态都非常接近欧洲人，他们都属于出身非常高贵的来自北方的这些人种，而当地的贱民地位非常低下。印度确实是这样，在欧洲亦是如此。社会地位高的人，往往长的很漂亮。比如欧洲的贵族，如果仅仅以美来作为一个人种的优越的标志，毫无疑问，确实漂亮，王室的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大部分都是美的，当然也有一小部分傻子、侏儒之类的。印度也是这样，但凡社会地位低的人，往往都长的挺难看。最后一个关于中国的夏商周三代文明，大家都很熟悉，我这里就不多讲了。关于这个问题，我本来是想讲另外一个角度，就是中西文化比较。关于中国文化，我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中国文明早先缘何在夏商周发生了非常重要的变化，怎么确立了中国文明的精神根基？商周之变非常重要。从商朝的尊神事鬼的巫覡文化，向周朝的尊礼敬人的宗法意识转变，再从西周的宗法意识转变为孔孟之道，这样一种儒家的内在的仁义伦理，这个转变非常重要，就像西方希腊和犹太向基督教的转化一样重要。

“赫胥黎地带”

农耕定居不可或缺的地理条件

总的来说，这五个文明非常有意思，在地理环境、地理位置上的分布，以及人种方面都有共同性，地理位置由西向东分布，地理位置都限于约10个纬度之间，向南不低于北回归线，向北不超过北纬35度，这个地带叫“赫胥黎地带”，气候基本相同，雨水充沛，不是很冷，也不是很热，比较适合最初的农耕文明的产生，所以人类文明最初产生很难说是巧合。　

从北回归线到北纬35度～45度，最早的埃及、克里特、两河流域、印度哈拉巴、黄河流域等文明，都在这样一个纬度之间产生，这个纬度被称作“赫胥黎地带”。从地理位置来说，首先纬度相同，气侯大概相同，包括温度、自然和雨水都差不多，这个地带最早是一个英国的博物学家赫胥黎发现的，他还发现这个地带都很喜欢巨石文化。在中国古代很少发现巨石文化，但是在西方确实有。这个地带往南不是大海就是沙漠，不太适合人类居住。中国也是，到了广州，再往下就是海了。这条线以北生活着大量以追逐水草而生的游牧民族，因为这条线北边是广阔的亚欧大草原，也有很多山脉。这样一来，大体上就以最早这五个文明为一条线，以北纬35度以北为另外一条线，就形成了两个世界，南边最早的文明是农耕。北边由于有大草原，所以生活着漫天遍野的游牧民族，他们形成了游牧世界，特点就是游行，到处跑，动则几百上千里，来去无踪，居无定所。从人类第一个文明产生之初，就开始形成了两个世界之间的分别，当然这两个世界绝不是重复，他们各自为政。从宏观的眼光看，这两个世界生产方式、文化水平不一样，一个已经进入到了农耕文明，一个还处于蛮荒期。所以一般对于进入农耕文明的南方人来说，北边的人通常被称作蛮族，如匈奴、鲜卑、日耳曼人等，他们的机动性强，身体条件更加彪悍，吃牛羊肉，过着马背上的生活。而农耕世界的人，相比在战斗力上差，没有那么大的身体优势了。这样就形成了从第一代文明（亲代文明）开始出现，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断地向南入侵，这样的格局从人类第一代文明产生开始，一直到15、16世纪才结束，才最后告一段落，随着突厥人最后一次有惊无险的波澜，从此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持续3000多年之久的大冲击至此告一段落。再之后就是崛起于西北欧的资本主义世界，开始对南方农耕世界的大迁徙、大侵袭，并且迅速将南方农耕世界裹挟在西方的现代化、殖民化、工业化的体系之内。

持续3000年之久

游牧民族对农耕文明的三次大入侵

从人类文明第一代产生，一直到公元后15、16世纪，三千年间，北方的游牧民族不断向南迁徙，形成了三次大入侵。第一次是操着原始雅利安语的游牧民族和其他游牧民族的大入侵，最后导致了文明形态的嬗变，以及文明域界的扩展。

第二次是匈奴人为首的，以及其他亚欧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的大入侵。这次入侵使得各大文明圈的精神根基——四大高级宗教-伦理价值系统得以最终确立。

而最后一次大入侵，是有惊无险的大冲击，蒙古人和突厥人昙花一现。这次大冲击后，就再也没有游牧民族对农耕世界的大入侵了，因为游牧民族越来越小了，农耕世界越来越大。到了15、16世纪，随着突厥人最后一次冲击结束，君士坦丁堡被陷落后，紧接着西方工业文明开始崛起了，接着就是新兴的工业文明对传统的非工业文明、非西方的农耕文明的全盘的征服和破坏。这是我今天给大家讲的整个的大框架。

本文系〖友朋会·名家讲坛〗赵林教授演讲速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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