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六记:造屋记

文摘   2024-05-02 21:25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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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屋记


文 | 黄仕忠

中山大学中文系




造屋为农家之大事。


旧时乡下娶妻,女方首问有无屋宅,无屋则免谈。故一家养得一子,便得备一间屋。兄弟愈多,女方求屋愈切。


邻翁有五子,造得五间屋,已是大不易。大儿媳家来议亲,聘礼已下,吉日亦定,待到娶亲在即,女方开口便要独得两间,方允迎娶。邻翁无奈,只得口头答应,私下另与大儿作约,真实只取一间。但媳妇既已占得两间,如何肯再让出?此事未了,又到二儿议亲,二儿媳家如法炮制。更兼小儿无赖,怠事劳作,且坦然以为造屋娶媳是乃翁的责任,成亲之前若有欠借,一律归于翁妪。故邻翁一生造屋不止,待诸子成家,已是满头华发,且待黄土一抔了。


穷苦人家只有草屋。


图片选自熊培云《追故乡的人》



草屋,多以黄泥筑墙,屋顶用竹木搭一个“人字架”,上覆稻草或麦草。竹木架坡度须陡,以便雨雪迅速下溜。稻草的铺法则决定了屋顶的使用寿命。一种搭法是直接将一个个稻草打结,从下铺至顶,最为简易,其状则高低不平,易屯水,致霉烂,才经得一个冬春,便四处漏水。后来发明另一种搭法,先将稻草编于竹竿,成帘状,然后层层铺之,平整而易于溜水,可三四年才换一次。造屋之草,可取材于水田山地,成本较低。如果连这些都不能具备,便只好割取山坎、田边之茅草。所以乡人称草屋为“茅草厂”。


草屋不耐用,夏日若遇狂风骤雨,则室内水流如注。冬日雪厚,更成一灾。故草屋人家,多系赤贫,实难娶妻。通常村中所见草屋,多为农家的猪栏、柴草屋、茅坑头。


一般人家,则造“平屋”,即平房。石灰拌沙泥,筑版垒实,便成沙墙,上架横梁、椽子,盖上瓦片即成。屋内地面犹是泥地。其地潮湿,夏日蚊蝇成群,冬日潮湿阴冷。


住得起二层楼屋的,已算是富裕之家。


从明清到民国间所造的楼屋,用梁柱结构,先由木头构建梁柱,然后砌砖为墙。砖为特殊的青砖,名曰“开砖”。制坯时,在泥砖中以线切割,唯一头少许粘连,烧成后,浸水,于连接处用砖刀轻轻一磕,便成两片。以此种薄砖砌成的“盒子火墙”,中空,墙体轻而结实,可经受百年风雨而不坏。


江南民居,一族多合建一个“台门”。钱家山下乃一小村,原有何、宣、黄三姓。黄姓始祖于嘉道年间才搬迁至此,但子孙繁盛,盖过何、宣二姓。村中屋舍,缘溪而建,呈上中下三个台门。只是时至今日,宣姓台门倾圯已久,何姓台门正屋亦圯,杂草丛生。黄姓一族有两个台门,至今尚存,又以我家保存最为完整。



倒影于白米湾山塘里的老网山(黄仕忠摄)



我家祖屋曾被“长毛”焚毁,其后多年,曾祖耗尽气力,才重新造得正屋五间。我祖父兄弟二人,各得一半,以中间的大间为共用之“堂间”,设有祖宗神主。后兄弟各自再造侧屋三间,前以廊墙相接,左右设二侧门,中间为大门,围成一个独立的围屋,俗称“台门”。因位于村子中间,村人称之为“中央台门”。


祖父的弟弟,子、孙均是单传,负累轻,在村中算是殷实之家。我祖父则育有四子,更叹其壮岁时,被日军抓去做民夫,弹雨之间,颇受惊吓,逃脱后有恙,不久病逝。我父亲是长兄,当时年仅十五,而幼弟尚在怀抱。父亲辅助祖母养育诸弟,为侧屋装上阁栅、楼板,于是四兄弟遂能各得一间。


父亲、母亲育有二女二子,待我稍稍懂事,二位姐姐就已长成姑娘,室小人多,颇有不便。我父亲向在城里工作的弟弟借得一小间,以安放两个女儿的床铺。不幸后来妯娌龃龉,不允借居,不得已,父亲只好央求婶姆,借得楼下猪栏旁侧屋一间,以供二女居住。所以,建造新屋,乃是我父亲最感迫切之事,也是他一生中必须为儿子们做的最大的事情。


父亲大约从我们兄弟出生起,就在为造屋做准备了。先是在自留地边及屋角旁种植楝树、杉树、红椿等,再是斫柴时留下稍粗的杂木,待作椽子或门户、窗框之用。平日于田头地角,无论坟砖旧瓦,碎石残碑,或挑或背,掇拾回来,堆于屋内或墙边,以备他日之需。但此类所储,离造屋之所需,不过杯水车薪。



图片选自熊培云《追故乡的人》



1958年“大炼钢铁”之后,山上成材之木砍伐殆尽,又因炊餐所需,山上的柴草每年一割,多成秃山,无柴烧砖,故至1970年代初,村中造屋,多筑简陋的沙墙,搁上横木便算是梁。梁多细弱,椽子更显瘦细,略略能够撑住瓦片而已。窗、门之框,亦是以水泥浇注的预制件,多不平整,故门窗不能关严。夏日风雨相侵,冬日北风呼啸,幸好习以为常。至于铝制推窗,当时闻所未闻。


造屋,先从批地基开始。地基需先获生产队同意,再报经公社批准。当时“以粮为纲”,水田良地皆须用来产粮,不得毁损。父亲最初请求用自家“自留地”为基,队上有人说与生产队仓库比邻,不合适。复求溪水改道后留下的荒滩,方获许可,但因此而增加了筑基的成本,亦是无奈。


所批地基,可筑室四间。筑基之前,为防沉降,先于墙基内挖去淤泥,直至露出沙滩,再倒入从山中石砀中挖取的“砀沙”填之。“砀沙”是采石时产生的细小碎石,其大如拳,不必花钱,仅费自家劳力。然后打桩布线,垒大石块作基,凡三层。此举亦是因为用沙子作墙,墙体沉重。若是旧日用开砖筑墙,墙体甚轻,只需略加平整便可。


打桩垒石筑基,乃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请的是宣甸的泥水匠顺友师傅。抬石头,则请了几位远房堂兄。


筑墙基时,我与哥哥亦整日掘黄土,搬石块,用双轮车搬运。我当时十三四岁,只是半大孩子,尚不能胜事。某日我拉车载石块,母亲扶车,从大路转弯入屋基,恰是斜坡,原需抬起车杠才能以车尾的拖泥作刹车,但车杠跷起时,把我整个人也一并撩起,于是连人带车,翻入墙基挖空的水坑。我迷糊中抬头,见一块大石正悬头顶,幸而父亲在车栏上拴了一条麻绳,正好拦住了这石头。原来在懵懂之间,我已从鬼门关旁走过一遭。


地基筑完,需留空一年,以待其自然沉降踏实。乡人若是财力不及,多有留空数年者。一般盖屋,筑基两年,打墙二年,盖瓦一年,五年之内能够架梁盖瓦,便是了不起了。



图片选自《寄居雾里村》



筑墙,用的是沙墙,系粗沙拌以石灰,拌出浆丝,用筑版夯实而成。石灰产于阳山下、盛兆坞等处,离村二十余里,彼处有石灰岩矿脉,山两边各家生产队采石烧灰。依古法,用木柴烧制,质量极佳。但此时已改用石煤烧制,这种石质煤炭燃值极低,故石灰石多未能烧透。


沙子则取自门前的大溪内。只需用畚箕挑至大埂上,然后用双轮车运至屋基。我十四五岁时,新屋正值打沙墙时,我每日与父兄、姐姐在溪中挑沙,在屋基上打沙墙。或许因为参与劳动,又时值长个,我半年间身架大长,壮实有力,其后遂能胜任乡间的劳作。


打沙墙,用两块八尺长、一尺半高的“墙师版”(筑版),一头用宽九寸之板封住,是为“墙师门头”,而墙体宽亦定为九寸。门头上有一垂线,吊以小锥,用以校正墙体。另一头为“墙尾”,不加挡版。墙师板下方,前后各留一凹槽,放置两尺长的地龙棍,地龙棍两端有榫眼,用以插夹棍。两道夹棍前后夹住墙版,便可倒入沙子,夯实成墙。打开夹棍,褪出墙版,便成一版。打头版时,“墙头”压在墙角或门头,第二版时,则转过“墙头”,从第一版之墙尾处,接着往下垒。一圈筑完,约需三日,三日前所筑之墙已经硬实,可在其上复筑第二层。如此周而复始,层层而上。殷商时帮助武丁“中兴”的宰相傅说,曾在傅岩“版筑”,想来也是这般筑的墙。


三版之后,又停了一个冬天。父亲无师自通,其后率家人自筑之。父亲与哥哥负责夯墙,母亲与两个姐姐在下面拌沙,装入畚箕,我则立于竹子搭成的脚手架上,以麻绳缒之。麻绳在架子的杠上一荡,我即收绳,其后高至两丈,亦仅三荡而上。墙体层层而上,脚手架亦依次升高,渐不惧高。后来可在数丈高、一尺宽的沙墙上自由行走。当架子撤却后,竹梯仅及二楼之窗口,则从窗口翻上墙顶,然后从墙上行走。有时则从横梁行至对面,如行独木之桥。


四周之墙打好之后,再筑架梁之墙,俗称“伞头”。因像撑开的油纸伞,中高两边低,也叫“蝴蝶头”。伞头打完,便可架梁。最上方的横梁,叫做栋梁,旧时须用很粗的方木,现在则是最细的梁木,因为它所需承重最小。旧时置放栋梁,原是大事,须择吉日吉时,敲锣打鼓放鞭炮送之,梁上则贴上红纸,书以吉祥语。时值“文革”中,一切从简,又因初时仅仅盖得两间,我父亲分别写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两个条幅,这两张红纸至今犹保存于栋梁之上。


一屋之成,通常为九梁十三栅。即九根横梁(用以盖瓦),十三根阁栅(用以钉楼板)。梁上所钉椽子,间相约隔半尺,上覆以瓦片。乡下传统用青灰色小瓦,犹两手一捧大小。


依梁之设,近栋处为五尺椽,下至墙头,则用八尺椽。八尺椽者,屋内犹是五尺,遮过墙宽一尺,外挑尺半成檐。吾父为求屋之用,未作挑檐,八尺椽直架于墙头。故梁仍九根,而屋深三丈余,阁栅则需十五根。屋宽丈四(通常为丈二),这是当时木制横梁的最大跨度,故屋室甚是宽敞。一楼门槛外之檐,则宽一丈,屋成数年后方得配成。



爷孙俩背景里的老网山(2007年夏,黄仕忠摄)



1975年冬天,我们完成了全部的筑墙工作,但只在两间屋顶盖了瓦,可以入住。当时楼阁间只加数根横木,缀以棍板,做临时楼板,其实四面临风。亦无楼梯,只是架了个梯子供登攀。我与哥哥正值年少,身手敏捷,故住于“楼”上。某日客至,我母亲匆匆上楼取物,攀梯而上,不小心脚下踩空,摔下梯来,脊背着地,半晌方得苏醒,后来只是敷了点跌打膏药,每日仍下地与持家,俟其自然痊愈。以此之故,跌伤处未曾长好,后来则衍生骨刺。待到年入花甲,脊柱蜷曲,压迫胸腔,腰弯背驼,故体弱多病,令人哀伤。


两年后,因父亲曾在公社担任“水泥预制板”的师傅,所以也为自家浇了几条水泥阁栅,与木头阁栅相间,再铺上木板,成为“阁板”,这楼屋才算是名实相符。又两年后,另外两间的屋顶也盖上了瓦,并且四间屋都加上了屋檐。于是我父亲一生最大的心愿,始告全面实现。


父亲年过八旬之后,说起造屋之事,仍然感到十分自豪,并且郑重地写入家谱。我和他掰着指头一起数了一下,当时村子里虽然也有好几家在造新屋,但说到全面完工,他算是这一代人中最早的一个。这可是在1949年以来,家族中最早建成的四大间楼屋,怎么能不自豪呐!



浙江则水牌渔村,昔日热闹的渔村如今已人去房空,冷冷清清,最后一次坐在已搬空的老屋内,村民心情复杂,依依不舍。 ©郑学军



但这时候,已经是1979年了。之前一年,我离开家乡,上了大学;之后两年,我哥哥娶了嫂子回家。


那时,农村“联产承包”已经开始。而社会变化之快速,远远超出我父亲的想象。不过十多年时间,建筑材料与造屋方式全然改变,乡人已经以三层楼房为目标,先富之家则加上西式尖塔屋顶,外观饰以红砖,构成新的时尚。我家的新屋转眼即成旧宅,而且相形见绌矣!


到1990年代中期,我哥哥在旧屋东北侧,修成一栋三层楼房,虽然那还只是一个框架,外墙尚是水泥,内里更是空的,但让我家也跟上了村里的步伐。再过得十余年,哥哥用城里的标准做了装修,安装了抽水马桶与太阳能热水器,由此也完成了他这一代人的任务。


只是此时村里人谈论的,已经变成哪家孩子在诸暨县城买房了,更有谁家在省城杭州也买了房子。村子里的新屋都建得漂漂亮亮的,所有旧屋也都由政府出资粉刷一新,石子水泥路更是修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但村里却只剩下了老人与孩子,显得空空荡荡的,分外寂静与冷清。


我父亲和母亲最后都是在这栋由他们亲手建造的房屋里,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今日看来十分简陋的房屋,承载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浓缩着一个时代的印记。那过往的一切,时常闪现在我的眼前,提醒我应把它记录下来,让后来人能够知道这一切,于是有了这篇文字。


——辛丑年二月初二,父亲去世周年忌日,修订于钱家山下村。



浙江渔村则水牌 ©郑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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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澎湃新闻·私家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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