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当大厦崩塌,唯有记忆值得信赖

文摘   2024-05-15 19:47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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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我从另一个(有众多灾难和混乱的)梦中出来,在一间回忆不起来的房间里醒来。愈来愈清楚了,一盏普通的小灯,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铁床的脚、一把精制的椅子、关着的门和窗、一张空桌子。我害怕地想,我在哪儿?我明白我不知道。我想我是谁?可我不认识自己,这种毫无目的的不眠之夜将是我的永存。于是我真的醒了:颤抖不已。”


——博尔赫斯



读完《陶庵梦忆》,再读任何关于张岱的介绍文章,都觉得不称意。正如我们有了《红楼梦》,就不必再自讨没趣,从犄角旮旯里找些材料,去“还原”曹雪芹的生平思想。他们想要说的,都在梦里了,不,他们本身就在梦里了。


和张岱生活年代差不多的英国人莎士比亚有一句话,“我们的本质也如梦一般”(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用来理解张岱真是再贴切不过。张岱在《陶庵梦忆·自序》里讲了两个关于梦的小故事:其一,一名脚夫为人担酒,失足打破了酒坛子,家里很穷赔不起,痴痴坐在那里,心想,这要是梦就好了;其二,一个穷书生乡试中试,正要去赴鹿鸣宴,感觉像做梦一样,于是咬了自己胳膊一口,心想这不会是梦吧。


我们扰攘一生,究竟是为了摆脱一场梦,还是为了成就一场梦?



明 陈洪绶  张岱像


张岱,一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自称“蜀人”) ,明清之际史学家、文学家。主要著作《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琅嬛文集》等。与谈迁、万斯同、查继佐并称“浙东四大史家”;以小品文见长,以“小品圣手”名世。






张岱出身名门,高祖张天复、曾祖张元忭、祖父张汝霖,皆登进士,声名显著。张岱之父张耀芳这一代,运气转差,年过五十才混了个兖州鲁王府长史。作为家族中的嫡长子,张岱从小肩负重振门庭的重任。张岱打小是个贾宝玉式的富家子弟,“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用今天的话来讲,这就是什么都经历了,高阶财务自由。


美中不足的是,张岱的考试运跟父亲一样差,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在他五十岁左右,对江南士人来讲不啻世界毁灭的甲申之变发生了。顺治三年(1646),绍兴沦陷,张岱拒绝降清,携家逃往嵊县西白山中,时年虚岁50整。用他自己的话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山里的生活不容易,“布衣蔬食,常至断炊。”但是明亡之后,张岱又活了三十多年,还写成了明史巨著《石匮书》,所以生活条件也不至于过差,只是与从前相比是恍如隔世。



明 蒋嵩 渔舟读书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张岱的人生概况就是这样。我们尽可以羡慕他的声色犬马,也可以赞美他的样样精绝,或者欣赏他的气节。这些都是世面上的书籍文章通常所取的张岱解读法。但我总觉得不论拿学院派的知识框架来分割张岱,还是拿泛滥的抒情文体来零售张岱,都是暴殄天物,是把古今无双的一只蝴蝶当成标本来测量。作弄其他古人倒还罢了,用张岱厌恶的方式解读张岱,就不怕古人与后人一起嗤笑?


张岱公然承认自己对感官欲望的追求,自称“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并且从来没有感到后悔。三百年之后,他的绍兴同乡周作人指出了张岱的“都市性”:“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这是我们对张岱感觉亲切的一个要点。张岱致敬的张择端,其《清明上河图》同样是记录都市景象。



清 唐寅诗意图(局部) 王翚



周作人怀念张岱那干明朝人身上的“狂”,后来绍兴的风水就变了,只出师爷之类的“坏东西”,“专以苛细精干见长,那种豪放气象已全然消灭”。


周作人这样谈张岱的“梦忆”:“‘梦忆’大抵都是很有趣味的。对于’现在’,大家总有点不满足,而且此身在情景之中,总是有点迷惘似的,没有玩味的余暇,所以人多有逃现世之倾向,觉得只有梦想或是回忆是最甜美的世界。讲乌托邦的是在做着满愿的昼梦,老年人记起少时的生活也觉得愉快,不,即是昨夜的事情也要比今日有趣:这并不一定由于什么保守,实在是因为这些过去才经得起我们慢慢地抚摩赏玩,就是要加减一两笔也不要紧。”



明 仇英 独乐园图(局部)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仇英根据司马光所作的《独乐园记》画了一副《独乐园图》,运用了细腻的笔触和淡雅的色彩,将园林中的自然景观和人文风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整体风格清新自然,富有生活气息。



事情发生时,人的意识往往是模糊的,只有在回忆时,才能做生活的主人,不仅可以抚摸赏玩,而且可以行使评判乃至篡改的权力。这是懂张岱的,可证之以《方物》篇。


张岱写道:“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接着便是报菜名,北京的萍婆果,山东的秋白梨,福建的牛皮糖,江西的青根,山西的天花菜,苏州的带骨鲍螺……东西南北各个地方各个季节的好吃的,远的每年吃一回,近的每月每日都吃。当他把一样一样美食不厌烦琐写下来的时候,我相信他就是在把玩自己的记忆,就像孩子把玩珍藏的弹珠。


报完菜名,张岱难得绷起了道德弦,“耽耽逐逐,日为口腹谋,罪孽固重”。但他转念一想:“但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连家门口的钱塘江都不敢轻易渡过,所以从前“传食四方”的奢靡行为,“不可不谓之福德也。”


人生不就是各自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转,直到大厦崩塌吗?张岱清楚地知道,无论是明朝这座大厦还是自己家这座小屋的命运,与自己的生活喜好都没有什么因果关系,统治读书人几千年的道德律,在他这里发生了动摇。当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唯有记忆是人忠实的朋友。



宋 赵佶 文会图 (局部) 绢本设色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张岱并非一味排斥所有传统价值,比如他就继承了写史明志的中国文人传统。他说自己之所以在明亡之后没有自杀殉国,是因为《石匮书》未成。而他写《石匮书》的初衷在于,有明一代的史书都不可信,“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故以二百八十二年总成一诬妄之世界。”


但张岱身上有极明显的超出历史的一面,很多事情会让你觉得这是一个无时代、无地域的当代人,而且是精神最舒展的那种。


《陶庵梦忆》中我记忆最深,总忍不住咂摸的有两篇。一篇是《金山夜戏》。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张岱途径镇江去山东,坐船到了北固山,在江口靠岸停船。只见月光仿佛从囊中倾泻而下,倒映于水中,江上波涛吞吐澎湃,江面露水蒸汽弥漫,好像把天幕都喷染成了白色。


张岱大喜,喊仆人拿上戏剧道服,进到金山寺大殿之中,点上明灯,锣鼓喧天开始唱戏,唱的是韩世忠大战金兀朮的剧目。整个寺院的人全都被吵醒,过来围观。有老僧用手背揉着眼睛,目瞪口呆,又打哈欠又笑着打喷嚏。僧人们定睛观看,不知道这是人是怪是鬼,也没人敢上前打听。唱完戏,天也快亮了,在众人的目送中,张岱解缆过江。



北宋 王诜 渔村小雪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篇是《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张岱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晚上八时许,张岱驾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当时的景色,在张岱笔下是一副绝佳的水墨画:“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金山夜戏,张岱是演给谁的呢?不是睡眼惺忪的老僧,而只能是自己,你也可以说他在储备记忆,人生既然是一场大梦,那就多留一些素材给梦醒时的自己。


湖心亭看雪,他在看雪、看亭、看天、看云、看山、看水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小船,和小船中的自己。


张岱是自己搭台,自己演戏,自己看戏;自己布景,自己入画,自己画画,自己赏画。这么一个梦中做梦,梦中说梦的人。



明 周官 携琴访友图 纸本墨笔 南京博物院藏



把一个小便池送进艺术史的杜尚说,艺术家有一种独特的“才智”,能够穿透普通人不能理解或难以理解的东西,可以“放大、拉长、延展、膨胀”。张岱无疑拥有这种才智。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给自己定过性:“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我们可以理解为,他为了自己免于被庸人归类,而折腾了一生。


似乎生怕被后人“重新发现”,他继续攻击自己:“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在他看来,败子、废物、顽民、钝秀才、瞌睡汉、死老魅,都不失为一种荣耀。



明 唐寅 事茗图(局部) 纸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十六岁那年,张岱在南镇向梦神祈梦以占卜吉凶祸福,还写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说“为人所玩,吾何以堪!”,并提出四种人生可能,希望梦神明示:其一,像苏轼《后赤壁赋》中的仙鹤一样,一鸣惊人;其二,如南柯太守一样,只是在蚂蚁洞里做了一场美梦;其三,像垂钓于渭水之滨的姜子牙一样,得遇明主,建功立业;其四,像庄子一样,虽然在半张席子上穷困潦倒,但可以做一场美好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然后搞不清自己的真身究竟是蝴蝶还是庄周。


博尔赫斯说庄周梦蝶是人生如梦这类比喻中最棒的一个,因为蝴蝶有种优雅、稍纵即逝的特质,“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梦,那么用来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


我们得承认,张岱是一个会做梦的人。



明 陈洪绶 梅石图 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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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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