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咪日志vol.18丨我们是重新定义时间的度量衡

文摘   2024-07-26 23:26   四川  
མཁར་ཆུང་སྟོད་བ།ང་ཚོ་སླེབས་བྱུང་།意为“上纳咪村,我们来了!”)
“城市充斥着愚昧,生活在其中有什么意义?
答案是:因为你的存在。
因为你的存在,
因为伟大的戏剧在继续,
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沃尔特·惠特曼

7月初开始,四川省气象台就不间断地发放暴雨黄色预警。景区关闭、山洪红色预警、居民点紧急转移......这些本来离我遥远的新闻,因为暑期支教变得息息相关。触目惊心的坏消息像龙卷风一样涌来,消息提示渐渐变成99+,我敲出一个两个三个备选方案,仍然无法用轻松流畅的语气在通知群里说点什么,试图让大家放下心来。

合上电脑,网络外是天津38℃的世界,树叶耷拉,一切突然变得闷热而寂静。

我曾经在两年前的夏天前往上纳咪村支教。两年时间如流水,每次面对困难都是坚定的,在这瞬间令人烦躁的寂静中,我却第一次感觉到不确定。

我们还能做一点什么呢?

手机又开始震动,是村里大哥的消息:“队长,今年雨太大了,可能孩子比预期少很多啊。
那么能做一点是一点吧,为了我的相信。

落地、换乘,随着颠簸的小车载着我们摇摇晃晃驶入土路,看到熟悉的景色,我恍然感觉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流逝的时间再锋利如开刃的剑,也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村子里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是还是有许多变化发生了。

曾经只能被抱在哥哥怀里、总是沉默的央宗,今年再见时变成了小蝴蝶一样四处奔跑欢笑的小姑娘;而需要老师带着上厕所的百巴,今年上学时也紧紧牵起了妹妹的手。

泽旺白玛,那个从出生就看着这片大山的孩子,总是到处摘野草莓,然后跑到我面前展示汗津津的手心。今年上户外课,他照例牵起我的手,我以为我们又要去摘草莓了,没想到他认真地蹲下,扒开一片片的野草野花,折断菌子,或者把它掐下握进手里。
“这个蘑菇有毒;这个被虫咬过;这两个看起来很像,但是一个红杆一个白杆,只有红杆能留下。”不知不觉抓了一把,他低头自言自语,“蘑菇不是乱采,是能吃的。我们昨晚就加了一道蘑菇炒肉。”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他长大了。时间在孩子身上原来是这样流逝的。
在现代社会生活久了,有时候我已经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但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物理意义上时间的堆积——是身高、是年级,是从草莓到蘑菇。虽然在这个过程里,也有孩子变得老成世故,也有孩子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之后,重新回到这里,听到脚下流水潺潺过去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恍惚。三月结束交换回到学校开学,四月做设计熬夜改方案改了一次又一次,五月混乱紧张地结束,六月送同届的朋友们毕业。太快的节奏里,反而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知觉。

但是意外出现了。我们到达的第三天,山上就因为强降雨突然断电。最开始大家以为只是短暂的事故,吵吵闹闹地打开手电台灯。第二天醒来,依然没有来电的迹象,我们开始着急,教务统筹大家紧急换课,其他的人把桌子从室内搬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

一直到中午也没有来电。我们在黑乎乎的厨房吃饭,连不上网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看不到小红书、微博最热门的话题。在这里,我们的头等大事是:没有教案和网络,当下可以给孩子们上什么课?

下午,断电的18个小时,手机逐渐没电,充电宝电量也开始告急。教务又排了一轮新课表,摄影摄像开始紧急总结所有电子设备剩下的电量。

22个小时,天色将暗,放学了。我们送走孩子们,在最后一个小孩背着书包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时,我们长出一口气。转过身,背后是无尽的高山。远处炊烟升起,然后融化在山间的雾里。

26个小时,充电宝和台灯也没电了。我们搜罗出屋里的手电、头灯,坐在漆黑的院子里,头顶星光闪闪。

我碰碰旁边朋友的胳膊,问她几点了,她按了一下电子表,然后抱歉地笑:“关机了。”然后向更远处的人询问时间。

我开始回想以往同一时刻的每个夜晚。那些被信息、通讯、红点填满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来源于旧任务的完成和新任务的来临。处于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并不觉得恐慌,却会在脱离这股洪流时感到难以自持的焦虑。

在最开始断电的时候,我们焦虑各种各样的事情,接不到电话、完不成任务、回不了导师消息......在断电的36个小时,我们迎来了第二个与世界断联的清晨,大家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焦虑。我们带着剩下的橙子穿过草原、瀑布,越过独木桥,最后抵达小溪的另一边。躺在草地上,时间失去了信息量,我们的世界只剩下奔跑欢笑的孩子、牛羊、马群、森林、瀑布、大雨和阳光。
这是对“时间”新的定义与脚注,我们终于不再被先进文明的信息洪流左右。
离开的这两年,我反复回想的问题是,孩子们还好吗?变化大吗?我们的存在对他们的未来会有多大的改变呢?

以及,我们的付出,真的是重要且必要的吗?

日月轮转,时间的更迭在每个人身上留下或行或止的印记。娜么磋成了大姑娘,龙曾纳姆考到了县里很好的高中,见村开始注意自己的发型管理,小琪从小不点一路窜到了我胳膊那么高。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离别的消息,仿佛第二天就会回来。但是每次走那条长长的山路时,经过的那些熟悉的家门,却总是沉默地紧闭。

小琪从远处跑过来,大呼小叫地抱住我,睫毛像蝴蝶扑闪:“跳跳糖老师你怎么哭了?你之前教我们的舞,我还记得呀!我表演给你看——”她哼起稻香的旋律,那一瞬间,时间再次静止,然后重新开始汹涌流淌。小琪把两根手指放在嘴角,露出和两年前一样灿烂的微笑:“笑一个吧,让自己快乐快乐这才叫做意义!”

远处的老师们,也把两根手指放在嘴角,露出同样灿烂的笑容。

我终于知道了我愿意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也永远被这里无限包容和接纳的原因:在这个功利化的世界,人们通常爱用各种分类方式来标记遇到的人,“个体”被忽视、被异化,变成一张张累加的表单来爱、来恨、来歌颂,来贬损。我不愿把人切割成碎片,切割成不同的身份,切割成一张简历上不同的条目去爱。
而在这里,我被当作完整的人爱过,在这种被爱的认同和接纳里,我成为了一个完整的自我。
最近又是不间断的阵雨,但是我们不再害怕断电失联——我们找到了除了互联网以外,另一种和世界紧密连结的方式:真心让时间变得可以流动、可以感知。我们在对每个个体的重视、每段经历的珍惜中,重新定义了“时间”的意义。

那天晚上大雨刚停,外面一片漆黑,大雾弥漫。我们走在寂静的山路上,ee突然指向天空:“你看!好多星星!”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头顶的大雾已经奇迹般散开,银河哗啦一声从我的心口倾泻下来。寂静的人世间,不可计数的星星在天上一闪一灭地发光,一颗有一颗的美,一颗有一颗的闪亮。天地无言,无人看见,但是每一颗星星它存在、它发光。
我的心里响起郑宜农的《千千万万》:“千千万万句说不出口的话,在黑夜里放光明;千千万万滴没人看见的泪,奔流成一片银河系。
千千万万颗孤独的小行星,在等待一个奇迹——

那是千千万万个我,那是千千万万个你。

真心向往,就会发光。

撰文:罗静宜
供图:邹翔宇 琚益铭 黄畅 林海超 高艺 段璞 钟瑛婳
设计:孙佳雨
编辑:车盈轩

拥抱纳咪
拥抱纳咪,天津大学“兴学之路”社会实践基地,编号001。成立于2010年,寒暑十余载行走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上纳咪村。本账号向关注者提供支教信息及团队最新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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