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黎明 著名影评人、音乐剧制作人
*原文将刊登于《VISTA看天下》2024年7月28日刊
万众瞩目的《死侍与金刚狼》和北美同步上映了。它骨子里是一部哥儿们电影，就是那种不打不成交、不打不算好的冤家设置，但最大的卖点无疑是死侍的人设。一言以蔽之，“贱”。
正常情况下，“贱”是个贬义词。但自从前两部《死侍》问世以来，中文世界册封的“小贱贱”显然已被官方接受，连主创活动都冠之于“惊喜中国行，不‘贱’不散”的标题。然而，我查遍了各种英文资料包括影评，竟然没找到一个完全对应的英文说法。主演瑞安·雷诺兹为前作来华宣传时，曾有媒体把“小贱贱”直译为“Little Bitch Bitch”，那肯定是望文生义，毕竟死侍的“贱”跟甄嬛的“矫情贱人”毫无共同之处。
那么，浩瀚而精准的中文，为何能捕捉到这个角色的精髓呢？或者反过来问：死侍的“贱”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以下是我的个人理解，并非官方解读，仅供一笑。
首先，死侍是一个反英雄，截然不同于超级英雄世界里的群英们。注意：反英雄（anti-hero）不是恶贯满盈的反角（villain），而是行事迥异于英雄的正面角色。比方说，英雄多半昂首挺胸、一身正气，积极拯救人类（以及小动物）于危难；反英雄往往一副颓丧的样子，不仅不屑于充当救世主，连完成一件像样的事情都难。英雄翱翔于云端，需要我们仰视，而反英雄根植于土壤，甚至深陷淤泥，拔都拔不出来，常常还不如芸芸众生。
超级英雄凝聚了人们（尤其是青少年）的英雄崇拜，他们具有某些人类的特征，但总体而言，他们的神性多于人性，一本正经多于嬉笑怒骂。反英雄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呈现形式，就死侍而言，他的丧和low十分契合当下的躺平时代，有人视之为对超英的颠覆，但我更愿意理解为对超英的补充。那是因为，《死侍》系列石破天惊，是在漫威宇宙为主的两大超英系列蓬勃之际。人们看多了无所不能的壮举，必然会想看玩梗和不靠谱，就如同戏仿是建立在被仿者的成功基础上一样。
死侍的反英雄，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自大和自卑之间疯狂摇摆，又能天衣无缝地融合。前一秒钟，他认定自己要去“领导”复仇者联盟；一秒钟后，他可以驯服得像一只哈趴狗。现实中，人们要跨越如此大的心理沟壑，需要找各种借口，但死侍转换节奏的丝滑与快速，在我视野里只有周星驰早年作品能有一拼。诚然，这种特性在现实中并不可爱，但一旦处理成有效的喜剧桥段，简直就是将人格碎裂成了教堂马赛克，组合成可顶礼膜拜的喜剧神龛。
《死侍》系列用了一种极致的艺术手段，叫做“打破第四堵墙”。这种手法在假定性更强的舞台上较易被人接受，影视玩这个则风险极大，稍一不慎便失之矫情。简单说，这不仅是一部《死侍》影片，同时也是对它的点评和吐槽；死侍的一些台词，简直就是爆笑的弹幕。我在观看过程中，偶尔会产生一种“他抢了我的台词”的感觉。比方说，熟悉好莱坞运作的影迷肯定会纳闷，死侍加入漫威队伍是不是纯粹的商业行为？迪士尼收购福斯对它的影响究竟有多大？死侍是要去拯救暂陷低谷的MCU，还是去当一名小弟？所有这些讨论，正片的台词里都有涉猎，而且比任何影评人能想出来的更大胆，更具创意。
我看过不少打破第四堵墙的影视及舞台作品，比如早年港片里会有“她比林青霞还漂亮”的台词，去形容林青霞扮演的一个角色，能博观众一笑，但像《死侍与金刚狼》那样，做成一个完整的维度，那绝对大有创建“元电影”或“元故事”的野心。这种自觉意识的展现，能让一些人破防，因为它增强了银幕与观众的间离，不让你入戏太深。它似乎在暗示：别太当真，就是一部超英影片而已，开心就好。当然，你若get不到这些点，丝毫不会影响你理解剧情。
迪士尼以合家欢著称，漫威宇宙虽然上天入地不停打斗，但其实照顾到未成年人，没有真正的血腥或不适。《死侍》系列则充满了成人幽默，无论是不时擦边的笑料，还是更加写实的暴力，严格说都不适合未成年人。这也是它在北美被定为R级（限制级）的原因。话说回来，里面有很多成人台词，未成年人很可能get不到，就好像那些打破第四堵墙的梗会从不熟悉好莱坞的观众耳旁飞过，是一个道理。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设计：目标观众开怀大笑，非目标观众也没有太大损失，毕竟漫威的动作场面一向精致，从来不会令人失望。
说起“精致”，这本该是漫威宇宙和《死侍》风格的分野。《死侍》一开始就主打粗粒感，一点也不光鲜亮丽，它比蜘蛛侠更能让人联想到男生宿舍。如今登堂入室，进入漫威宇宙，两者加以融合，变成了一种精心设置的粗粝。那场似乎戏仿《疯狂麦克斯》的动作戏，就是这种融合的体现。另外，明明是俩帅哥（或称帅叔），非得化成又丑又老的妆，可能跟网络上的鬼畜形象是同一个逻辑吧。
在迪士尼作品里，插科打诨的多半是配角，但在一些天才手里，配角楞抢戏成了主角，比如罗宾·威廉姆斯配音的《阿拉丁》精灵。《死侍》尽管长期存在于漫威宇宙之外，但瑞安·雷诺兹的精彩演绎，为这个角色赋予了草根逆袭的基因，以及贯通地气的气场，使之傲然挺立于那个超级英雄之林。关于这个角色，各种英文资料最常采用的一个词，是irreverent，意思是“不敬”，不尊重体系，不尊老爱幼，玩世不恭，污言秽语，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姿态。更宏观来说，不敬，不是不认同亲情、友情、爱情的价值观，而是实现这种价值观的手法。如果自上而下是一种“贵”，那么，自下而上就可称作是“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