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岭的冬好难熬啊,白天尚好,早晚寒风刺骨,让人心也寒到了谷底。此时妈妈端来了一碗热乎乎的酸菜汤,轻声地说“孩啊,慢点喝,加点辣椒油呗,热热身子……” 霎时觉得这个冬天好温暖,这曾象征着贫穷和无望的酸菜一跃成为美味佳肴,因为它代表的是一种家的味道,和着母爱在心底慢慢升腾,它的香气厚重绵长,味道酸香而不腻,在我们的心里从没有远去。
一棵小小的酸菜也有着悠长的历史:清代文人徐宗亮在《黑龙江纪略》里有这样的描述:“至秋末则惟黄芽白一种, 土人以盐水浸之, 贮翁中留供冬春之需,谓之酸菜, 调羹颇佳。”酸菜古称菹,在《周礼》中就有其大名。北魏的《齐民要术》,更有详细介绍,但无法查出谁是发明人。然而这一切都不在重要了,酸菜已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东北人所热捧,渐渐光大于民众之中,继而登上大雅之堂。它更是一种安贫暖老的象征,在极寒的大兴安岭储存蔬菜绝非易事,因为冬季严寒而漫长,从头年十月,到来年的五月,几乎长达八个月。地里收下的蔬菜都储藏在地窖里,地窖也架不住零下几十度的严寒,蔬菜不断地被冻伤。怎么办?只有将白菜腌在缸里,才能更好地贮存白菜,以备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酸酸的香味,深深扎根在东北人的味蕾中,从牙牙学语,到耄耋老年,哪一个人冬天能少得了酸菜呢?酸菜成了咱东北人的主打菜,不吃酸菜,就仿佛与冬天失之交臂,与家乡背道而驰……眼前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九月的秋日映照在娇脆水润的大白菜的翠绿上,这翠色正在经历着东北晚秋和初冬微寒的洗礼,氤氲的水汽把它变成了“冰叶”。然而它在冲着阳光微笑,它期待着重生,它终会被东北人的热情唤醒,脱下霜的帽子,冰的衣裳,钻进偌大的缸里,走上寻常百姓家的餐桌。
腌酸菜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人们提着菜刀去地里“起白菜”。大棵的白菜要连根带叶完整地留下,中等的白菜要砍去菜根,把白菜摆在门口冲阳的地方,为了让白菜在秋日下午睡,直睡得菜心黄艳,菜帮不再饱藏过多的水分才好。晒过三五天,或是一周左右,中等的白菜更加“皮实”,就可以用来腌酸菜了。缸是最大号的高一米多,缸口直径也是一米有余。把缸刷洗干净,烧了一大锅开水。一边用沸水汆白菜,一边翻晾,等到白菜不再热得烫手,便可以“码缸”了。“码缸”的规矩是根部朝外,叶子朝里,码一层,撒少许食盐,码得越实、越紧密越好。这时还要叫来一个小胖孩子来“踩缸”,小胖孩会撒着欢在上面又蹦又跳,这样折腾了一气,缸里的白菜被踩踏得更为紧密了些。压酸菜的石头是重要的家什之一,是在河套里精挑细选的。石头要坚硬光滑,似乎还饱含了水分和大自然的气息,如果稍做打磨会更好,稳稳地压在酸菜缸上,压实的白菜泡入水中,不与空气接触,乳酸菌从容地成长起来,酸菜缸会不时地冒出几个小泡泡,酸菜就会变得黄透,变得柔韧,在偌大的缸里细致整理、慢慢思忆的苍典老旧的岁月。于是,这个冬天人们说的最多的是“你家酸菜好吃不,要不上我家捞几颗?”谁家酸菜腌的怎么样,腌的色香味俱佳,那就是过日子人家,送亲戚,送邻居,送同事,那一定是名声在外。“看看人家李婶,新腌的酸菜,老脆生儿了!咱咋就腌不出这个味道呢?”“哈哈哈……”渍酸菜的手艺如何,是衡量东北妇女持家能力高低的标准之一,酸菜这东西真是一家一个味儿,手艺好的,色香味俱佳;手艺不好的,不仅颜色发黑,还会有股腐败的味道。酸菜的味道,林家人的欢声笑语就在寻常巷陌中飘荡开来。
光会腌酸菜还不行,得会以酸菜为食材做一桌子美味,那才是咱东北人的性格。酸菜属于百搭菜,猪肉、牛肉、羊肉均可以调配,只要你手艺好,就不难烹制出美食。把肥厚的酸菜帮片做三五层,再细细地切作丝,用来烹炒、炖肉或是下火锅。特别是把切成细丝的酸菜与五花三层白肉融于一锅,去腻增香,如果再放上几片现灌的血肠同炖,就更绝了。除了炖白肉,酸菜还可以炖排骨、炖拆骨肉……
包饺子是酸菜的节日形式,每到过年,酸菜猪肉馅饺子总是少不了的。有多少漂泊外地的游子,千里迢迢赶回家,就为了吃上这一口儿酸香,邀上三五好友,痛饮一下咱东北人自制的小烧酒,酸香和温暖就直抵心扉,就再也不愿离开这热热的火炕,还有亲人们那温存的目光,因为这才是家的味道。
如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日渐提高,很多人都搬到楼上住了,楼上也不适合腌酸菜了。可以想象,家家户户摆酸菜缸的情形最终也会消失。很怀念住平房腌酸菜的日子,很怀念那酸香醇厚的味道,很怀念那些朴实善良的林家街坊,我们应该珍惜的不是那熟悉的味道,而是那与亲友围在酸菜缸前腌酸菜、捞酸菜的浓浓亲情。
在极寒的大兴安岭的冬天,在透过雾凇的阳光中,在压着酸菜的大石板下,在乳酸菌从容漫长的作用中……一棵大白菜走过属于它的时光之旅,慢慢地、慢慢地演绎、变化,最终发酵成味美可口、醇香绵长的酸菜,就像窖藏在记忆深处的亲情友情和乡情,将寻常的生活安放得那么从容安逸,那么令人难以忘怀……
文:隋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