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

时事   2024-10-13 17:29   广东  

▲ 表演结束后,全场观众一起舞动。(千灯湖青年戏剧节供图)


全文共5702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张典凌感觉自己不再是在刻画某一种形象,复制某一些符号,而是回到了自己,她也像四十年前跳舞的青年一样,不舍得离开这场梦境。


  • 那个版本里有个法国舞者,他很疑惑中国舞者跳迪斯科为何会有章法、有标准,在法国,大家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 在舞伴跳错的时候,他们若是想笑,便会欢乐地嘲笑对方。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责任编辑|李慕琰


佛山南海金融公园的一间空置玻璃场馆,在2024年9月21、22日两个夜晚,变成了“迪斯科舞厅”。蓝紫灯光扑朔暧昧,银色反光球低悬于天花板的中央,一半木头一半瓷砖的地板铺满了马赛克贴纸,和舞者衣服上的同款纹样交错,让人眼花缭乱。表演结束,观众们向五个专业舞者围拢,青年、父母、孩子、身穿制服的保洁与保安,踩着清晰强劲的节拍,一起摇摆、蹦跳、旋转。


几曲终了,墙面投影出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照片,花衬衫、喇叭裤抢眼,照片中人的发型也以浓密取胜。人们还未从刚过去的七十多分钟里回过神,迪斯科——中国四十年前最时髦的活动,在舞蹈剧场《来来舞厅》中被拆解、打乱,再由舞者以身体倾诉、传感,最后全员加入其中。


四十年前的人们,初次接触到西方的潮流,禁锢重重的身体忽然解放,短时间内达不到自如境界,跳迪斯科时,仍带有一顿一顿的生硬感。专业舞者故意将流畅的舞姿跳得卡顿生硬。何其沃是《来来舞厅》的编导,也是二高表演的创始人,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个作品特别挑舞者,“有一些舞者觉得太丑了,不好看,或者太搞笑了,不敢跳。”


北京、上海、香港、伦敦……十年以来,舞者们带着这个作品周游世界,却是第一次在它的诞生地广东完整表演。它并不能总是被批准上演。不过这次,佛山南海桂城街道主办的“千灯湖青年戏剧节”在审批上亮起绿灯,据策展人安妮说,政府官员也来到了现场看演出。


从表面看,《来来舞厅》旁逸斜出,毫不规整,内里实有深厚的迪斯科调研背景支撑。三年创作时间,像是开展了一场关于流行文化的田野调查,音乐社会学学者王黔加入,补充了大量背景知识,舞者们开设工作坊、讲座,在不同的公共空间里,和全球各地观众交流,获取他们的迪斯科经验。


在阿那亚巡演至最后一场时,舞者们完全放松下来,冲观众眨眼放电。后来,这样的互动再没有出现,因为在那个年代,台上的歌星与台下的异性粉丝互动过于亲密,是要被判“流氓罪”的。在遵循大时代背景的前提下,《来来舞厅》保持着表演的生硬、粗糙和可爱。 


1

那时跳迪斯科是需要勇气的

当“Disco女神”将那顶玻璃亮片高帽举起,又戴在观众头上时,一个神秘的仪式完成了。不停将细碎光斑投在墙面上的帽子,如同法器,召唤每个在场的人踏入迪斯科的世界。


第一支舞曲破空而来,古早合成器的音色瞬间铺满房间。五个舞者跳起了迪斯科舞步中的经典动作,耸肩、扭胯、抖胸,曾带有禁忌色彩的身体部位,都一并在音乐中动起来。


中国的迪斯科风潮涌现于开放年代,从欧美经过香港传入广州,辐射整个中国大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圆明园,摄影师李晓斌拍下了一群跳舞的青年,头戴蛤蟆镜,脚蹬懒汉鞋。板砖块录音机里放的音乐是“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他回忆,围观者远多于参与者,他们心情都比较复杂,看得很过瘾,又有些犯怯。


民间舞会潜行一年多,到了1980年6月,公安部和文化部联合发布“禁舞令”。1984年,改禁为限。在简陋舞场被强光手电与呵斥突袭的狼狈,也是迪斯科留给那个年代中国人的记忆。


“那种克制,只有在四面墙里面可以放纵,也还是会有一些在放跟收之间的状态。”何其沃点出,在《来来舞厅》里,有一个很明显的特质,每次舞者们刚跳至尽兴,便会马上收敛,切换至下个舞段。


唯一的例外发生于结尾。本来服饰各异、气质鲜明的舞者们换上相同的衣服,每个人都在疯狂地、肆意地跳舞,直至把自己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李润坚是今年新加入《来来舞厅》的00后舞者,在他的理解里,到最后,“迪斯科从我们身体上的个性脱离出来,越来越凝练,每个人都是为了那颗闪耀的迪斯科球,不在乎体力地去跳舞。”


对于年轻的他来说,迪斯科是一种非常陌生的经验。在排练时,透过他人的讲述,他得以了解,当时的舞厅是有宵禁的,关门之前的十几分钟会黑灯,大家都玩命地一直跳,一直跳。


“我觉得他们会把舞蹈当作身份的象征或者是武器,可能从大家拉帮结伙打架开始变成斗舞。他们在过程中找到了一种存在感,或者是成就感。”李润坚推想。


李润坚(右)是今年新加入《来来舞厅》的00后舞者,最后十分钟,他感到每个人都是为了那颗闪耀的迪斯科球,不在乎体力地去跳舞。(魏蓝 摄)


1987年,迪斯科舞会正式获得官方合法性。舞厅大受欢迎,霓虹灯闪烁在街头巷尾,“迪斯科女王”张蔷的专辑销量一度超过了抒情歌手邓丽君。


虽然创作了和迪斯科有关的作品,但生于1985年的何其沃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那段时间,他的父亲开了一家音像店,他感觉整个阳江都在播放张国荣的《暴风一族》:“言行言谈旁人没法懂,唯在漆黑正中另觅我天空……”大概由于音像店都用这首歌来测试Hifi的低音。


何其沃如今回望,那时跳迪斯科是需要勇气的,“以前,大家都住在员工宿舍,墙很薄,隔壁煮什么饭,我都能知道的。所以要去舞厅,打扮得花枝招展,会被邻居说的。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说我的,但是我还是要去跳。”


舞者张典凌就曾经对迪斯科有刻板印象。六七岁时,她常被爱跳舞的母亲带到舞厅,母亲蹦迪去了,剩下小小的她,靠在音响边都能睡着。在1990年代初,许多舞厅鱼龙混杂,里面会有人打架斗殴,甚至吸毒。她也倾向于老一辈人的想法,认为去舞厅的都不是正经人。后来长大了,她也去蹦迪喝酒,自然把这些片面的印象化解掉了。


她把迪斯科舞厅比作“潘多拉的盒子”,“对于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来说,吸引力是巨大的。他们每个人都用跳舞来把自己那些非常隐秘的、很复杂的(心绪),无论是悲伤的、快乐的、期许的,通过跳舞把它化解掉,或者诉说出来。”


在《来来舞厅》最后的十分钟,张典凌感觉自己不再是在刻画某一种形象,复制某一些符号,而是回到了自己,她也像四十年前跳舞的青年一样,不舍得离开这场梦境。


2

“天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钟”

五名舞者中,只有张典凌从作品创排之初一直跳到了现在。场上的她身穿流苏短上衣、喇叭裤,露出腹部、小腿,和双马尾女孩、皮草贵妇相比,她的姿态、眼神流露出更浓重的女性特质。


听闻此评价,张典凌笑起来,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开始她的角色设定是中性、刚硬的女生。上一轮巡演距今已有六年,当时不到30岁的她,留着短发,还剃了一侧鬓角,生活中,也颇为男孩子气。而这一次,她将对母亲的理解放入了表演之中,“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一种意识,如何去展现、去欣赏自己。”


创排过程中,每个舞者都要做家访,母亲对张典凌讲述自己的舞蹈启蒙来由,“以前跳的是忠字舞、样板戏,她说‘我觉得不好看,直到我看到邓丽君上台轻轻地扭来扭去摆动,我觉得好美,我要这样跳舞’。”


这一次,张典凌跳的白毛女选段,也不似此前杂糅芭蕾、迪斯科,而是完整复刻了由样板戏衍生的芭蕾动作。换上足尖鞋,她自幼学芭蕾的记忆被唤起,所有身体的感受,与迪斯科里的自由奔放背道而驰。另一个舞者捧着镭射灯跟随她,她的舞蹈与着装、周围的环境,形成了明显的冲撞。


“以前的女生都穿同样的制服,我们的性征都在制服里面隐藏起来。”何其沃解释,白毛女在性别研究里占据了一席之地,男主角大春提出护送她回家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生。


舞团制作人潘雄曾告诉张典凌,他每次看白毛女的段落都会流泪,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女性长辈。有的观众在观看时,会想象白毛女是不是被禁锢了,之前的场次,张典凌跳完,脱去外套,有人把这个动作理解为“解放”。


张典凌的母亲告诉她,自己第一次知道女生穿衣服要漂亮,首先得把扣子先解开两颗,秀出修长脖颈,衣角再打个结,把小肚子也露出一点。


1990年代,央视播出《健美五分钟》栏目,一群穿着高开叉连体服的健美小姐、健美先生,每天带着观众跳健身操。这对于张典凌是非常重要的时代记忆,她至今仍能脱口而出当时广泛流传的“天天跟我做,每天五分钟”口号。在中国健身潮的开端,变美取代了健康,成为健身的主要目的,人们“开始注意到自己身体的美,然后去接受它,直到去展示它”。


迪斯科传入之后,一些新的东西从去性别化的身体里觉醒、钻出。女青年终于在时代的推动下,勇敢地穿上流行的红裙子,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用蝙蝠衫和红唇,宣告她们对身体的自觉与自主。以阳刚板正为标准的男性标尺也开始松动,穿着包臀紧胯喇叭裤的长发男青年“招摇过市”,他们在广场或舞厅里大大方方地扭屁股,不复羞怯。


1985年出版的《迪斯科入门》,用绘图的形成教授迪斯科舞蹈动作。(受访者供图)


不同代际的舞者对于迪斯科的体感千差万别。李润坚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在网上搜集相关资料,了解迪斯科是什么。他找来一段日本女团舞作为参考视频。“Disco对于现在的流行音乐来说,只是一个音乐的类型。你在网上搜Disco,可能更多出来的是一些很潮流的、有节拍的舞蹈。”若不是加入这个项目,他对中国曾经的迪斯科热潮亦是懵懂无知。


对李润坚而言,即便尽力去模仿当年的质感,但是表演状态肯定带有“现代化的修饰”,他是作为一个当代人在复刻四十年前的东西。


拥有一部分迪斯科记忆的张典凌,很容易察觉到新加入的三位00后舞者带来的刺激,大家身体的呈现全然不同。“他们不‘土酷’了,更洋气了。有时候我们一想,我妈怎么跳舞的,还能够马上复制出来那种古早味。在他们的成长里面,这个东西就没了。”另一方面,她发现,年轻舞者在身体的自由和自我展现上,更为轻松。


《来来舞厅》里的许多动作来源于迪斯科舞蹈教科书,这些书出版于1985年前后,书里一张张小插画,分解出从头到脚的每个动作。


和年轻舞者共舞的感受,让张典凌想起2016年的排演,那个版本里有个法国舞者,他很疑惑中国舞者跳迪斯科为何会有章法、有标准,在法国,大家想怎么跳就怎么跳。


“我们这种展现自我是被训练或者说是被教出来的,好像身体达到了某一种姿态,就是非常西方的开放,或者说代表了某一种自由。”张典凌反思,这种差异,同样体现在自己和年轻舞者身上,“他们身体的自由不是回到以前的那种自由,而是有他们现在的一些方式方法进来。”


3

“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

来自德国的《Brother Louie》响起时,观众群一阵骚动,在国内,它有一个更为人知的普通话版本《路灯下的小妹妹》,还有粤语版《连锁反应》。三种语言的歌曲串烧起来,经由舞者的演绎和投影的歌词,观众看到了同一首歌在不同的土壤落地,结果大相径庭。


英文原曲讲述三角恋情,男女舞者互动又分开,三个女生用各自的舞姿和眼神,轮番撩拨一个钉在原地、谁都不爱的男生。香港歌手林姗姗翻唱的粤语版本歌词直白,讲一个女生看到心仪男子,情不自禁想要摇摆,洋溢着年轻肉身的蠢蠢欲动。场上,双马尾女生在一次次攻势受挫后,终于跳到了男舞者身上。“情窦初开,还不太能够去把控得住,又很疯狂、很炙热的一种爱的感觉。”张典凌形容。普通话版本似乎剔除情欲,“变成了一首很有爱的歌,我要帮助你。”但即便如此,音乐还是原本的音乐,多少能传递一些感觉。


这首舞曲的“改头换面”,正是迪斯科在中国内地发展的缩影。音乐社会学学者王黔给舞者们做普及时,提到中西迪斯科发展的差异。西方音乐发展,从爵士、摇滚到出现电音、迪斯科,有一个流畅的线路,与社会各方面发展息息相关。而中国在改革开放前,一度只有样板戏,后来,西方的迪斯科与交谊舞、霹雳舞等新鲜事物打包砸到国人面前,如同天外来客,引发了大众混沌的认知。当初迪斯科一下子火起来时,政府也不知该怎么界定它,便把它归类为健身操。


“因为我们没有这样一个脉络,直接从样板戏那种很革命的、很脸谱化的身体,一下子去到涵盖了那么多演变的舞动的方式,其实是水土不服的。那就要跟我们的文化做关联,气功、健身、京剧……”张典凌解释。


舞者随着Disco神曲、英文原版《路易兄弟》摆姿势。(何毅婷 摄)


1987年,老年迪斯科开始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全国。老年体育工作者、舞蹈家、体操教练、太极拳师,都以高度的热情编排老年迪斯科,把体操、气功、太极拳、五禽戏、瑜珈、八段锦和一些生活化的动作融合进去。在老人健身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加持下,曾以性感出挑触犯禁忌的迪斯科,逐渐被主流文化接受,青年和老人都有了自己的迪斯科可跳。


如同《来来舞厅》表现的,中国的迪斯科舞蹈是一锅大杂烩,所以,在迪斯科里看见空翻等武术动作,也丝毫不奇怪。在那股席卷一切的迪斯科热潮下,甚至连一些脍炙人口的现代京剧,如《智取威虎山》选段《打虎上山》,也被改编成迪斯科舞曲。


迪斯科还曾是团建的“一时之选”。张典凌记得,有些单位会买上午场的舞厅门票,发放给员工,让他们早上先跳一段舞再去上班,因为有跳舞的互动,办公室的同事们心理距离拉近,更亲密了。


当迪斯科这种个体化的舞蹈形式与集体主义的文化背景相碰撞,不仅没有让舞者感到孤独,反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凝聚作用,一种集体的欣快。


之前演出时,有观众问何其沃,做这个作品是不是想要复兴迪斯科。“都不用复兴,以前跳迪斯科的人都在跳广场舞!”何其沃回答。在他眼中,当年的迪斯科和现在的广场舞一样,是真正自由的舞蹈,每个人都可以跳,而且能自编自创。


现实中的迪斯科,远比《来来舞厅》中符号化的呈现多元、生猛。“之前就是你一招这样子,我要再想另外一招,甚至有人跳得真的很夸张,很丑,很好笑。它都是被允许的。”何其沃认为,现在人们普遍追逐“高级”,回避“丑”,反而可能没办法找到个性。


二高表演近年也在做一些民俗舞蹈的研究,何其沃发现,“上得了台面”这件事,一直都是由掌握话语权的人去定义的。许多晚会里有潮汕英歌舞的表演,但多数是专家加工之后的模样。相较之下,他认为迪斯科、广场舞始终保持着较为野生的状态,生长于民间。他与伙伴们希望,团队也有一种与所有人共享的姿态,而非精英般高高在上。


2024年,在广州杨箕驻扎十年的二高表演,迁徙至顺德左滩村。他们的舞室四面透明,村民随时会走进来看他们,他们也到村里与广场舞阿姨一同跳舞。


创作这个作品时,何其沃毕业接近十年,他意识到,现代舞是一种精神,不是舞种。“它不是你要跳成这样子才是正宗的现代舞,而是一种求变的、可以跟自己对话的一种状态。”


跳过迪斯科,李润坚也捡拾起更多“起舞的理由”,它们多来自于生活的日常。以往在学院学习,强调用技术完成舞段,或在一个封闭的剧场里按照某种标准去呈现,“失误就要扣钱”。而在《来来舞厅》跳舞,是可以出错的,“失误是舞厅的常态”。在舞伴跳错的时候,他们若是想笑,便会欢乐地嘲笑对方。


其他人都在看



 

南方周末
在这里,读懂中国 infzm.com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