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委办写材料的岁月:一年除夕,他去办公室写材料,老婆发怒了,以为他肯定约会去了,领导怎么解释都没用

文摘   2024-11-08 07:32   安徽  

源自《延河》杂志2022年第10期 

李光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榆林人,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出版诗文集《善待生命》、诗集《对一片草地的颂词》。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全国征文奖。
 
1            

1995年冬,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重要节点。这之前,我是榆林黄河岸边一所乡镇中学的老师,这之后,我成了县委办公室的一名秘书。


秘书分生活秘书和文字秘书。县上领导一般没有生活秘书,只有文字秘书。我所说的秘书,就是文字秘书,通俗点说,就是写材料的。


我刚到县委办时,一个老司机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县委办是“好单位,赖工作”,服务领导的司机、秘书、通信员没一个岗位轻松。当时我根本不理解,对此不以为然。


我进县委前老担心有后门的人捷足先登,占了秘书这个位置。县委一个部门领导跟我拉闲话:“憨娃娃呀,人家有后门的,谁看下当秘书了,谁愿意吃那份苦、受那份罪了!”当时,我对这位领导的话也不以为然,自然也没有听到心里去。


进县委办公室当秘书之前,办公室主任曾告诫过我,写材料没名没利,要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寂寞,否则就趁早拉倒。但我无依无靠,一个农家子弟,能进城,能转行,在县委办当秘书已非常幸运,心里热乎乎的,哪顾得上吃苦不吃苦,寂寞不寂寞。


进县委办公室以后,我默默地提醒自己,不能怕吃苦,不能怕受罪,一定要把材料写好,不负领导期望。

 
2            
 

我右手食指和中指到现在仍轻微变形,有一个“凹坑”,那是长时间写材料握笔留下的深刻印记。


我刚开始当秘书时,电脑还很稀缺,写材料就靠一支笔、一张纸。一个材料,从打草稿到誊写,到交给领导修改,再誊写,反反复复得过几遍,一个礼拜至少要消灭掉两本稿纸。费纸,费笔,更费手指,握笔处先是一层层蜕皮,慢慢成了僵茧,最后就成了两个永不消失的“凹坑”


当秘书久了,我发现自己活得稀里糊涂,好像没有“下班、双休、放假”这些概念,甚至不知道是星期几。因为只要有任务,就得无条件完成,所有材料都有时限,加班是家常便饭,通宵熬夜是小菜一碟,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一个在市直部门当秘书的朋友说,为了赶材料,他曾在电脑屏幕前盯了16个小时,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一样,他甚至有过四天四夜没合一眼,连续作战的恐怖经历。一位秘书长的经历比这更恐怖,他年轻时曾七天六夜连续作战。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最怕老同学、老朋友双休日、节假日约我打牌或闲逛。他们明明知道,我不是在写材料就是在去写材料的路上,还故意用这种方式来“欺负”我。没办法,我只能在QQ上写几句话来自嘲——“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写材料。洛阳亲友再相问,说我还在写材料。”


一位秘书出身的老领导讲过一个故事,一年除夕,他去办公室写材料,老婆发怒了,以为他肯定约会去了,领导怎么解释都没用。站在他老婆的角度想真值得怀疑,除夕是什么日子,人家都在忙着过年,你写什么破材料!可站在秘书角度想,这太正常不过了。正月一收假,县上要开大会,部署一年工作,开大会需要材料,写材料的秘书,躲得了除夕,躲不了初一!


如此经历我也有过,且不止一次。除夕下午,把秃笔扔掉,拖着疲惫的身躯,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单位出发,走过弥漫着炖肉味道的小城大街回家过年,那可真是一种复杂的体验,悲壮、憋屈、辛酸、无奈……



练气功会走火入魔,其实当秘书也会走火入魔。你看那些秘书,吃饭时心不在焉,甚至呆若木鸡;上厕所时,忙着苦思冥想,只是顺带着蹲个马桶。你要是在路上看见一个人若有所思,呆眉痴眼,走路不看路,那他要么是个傻子,要么是个诗人,要么是个秘书,沉浸在材料中走不出来


当秘书,从来没有放松过,时刻处于待命状态。上一秒也许没啥事,下一秒任务就来了。


一个饭局上,一位朋友姗姗来迟,解释说刚弄完一个材料,没想到刚坐下还没动筷子,接了一个电话,又急匆匆地跑了,撂下一句话:有紧材料!


几个朋友便开始调侃秘书,一个朋友分享网上流传的段子:“喝白水,尿黄尿;省老婆,费灯泡;胡子噌噌地长,头发唰唰地掉。”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有点想哭。

 
3            
 

当秘书的十有八九有过想哭的时刻。刚开始,不会写,想哭;会写了,材料太多,写不完,想哭;领导要求高,三番五次交不了差,想哭……


当秘书算不上一碗强饭,但肯定是一碗硬饭,不是谁都可以端起这个饭碗的


我的顶头上司曾教导我:当秘书须同时具备三个素质,一是过硬的文字功夫,二是好的悟性,三是吃苦精神这三样东西,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所以,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当秘书。如果真不是当秘书的料,急死、受死、苦死、累死,也写不出一个好材料来。


记得刚当秘书那会,有一次,我到单位值班室接完电话,顺便坐在床头跟通讯员拉了一会话,刚好被顶头上司看见,劈头盖脸一顿训:你现在没资格坐在这里拉闲话,有点时间好好用在材料上!当时,我心里还真有点委屈,我一个大活人,怎就没资格拉闲话了!现在回过头来看,上司的严格要求是对的。


在我印象中,材料就没有断过,往往是上一个材料还没交代了,下一个材料,甚至下下一个材料就来了。材料堆在一起,就想着加班加点,早点完成任务,别误事。


记得有一次,我提前几天把稿子交给领导,领导说,还有几天时间,再修改修改。我认真修改以后,领导说,还有时间,再修改一下。后来,一位有经验的“老前辈”狡黠地一笑,说给我教个绝招,就是不要提前交稿,卡着时间点交稿,就省事多了。


我曾经的一位同事有幸调到市直机关去当秘书。因为领导的思路和要求不断改变,他抱着一台电脑,两个星期写了一个材料,前前后后一共改了四七二十八稿,领导还是不满意。遇到这种情况,当秘书的除了变成一个神经病人,还有别的选择吗?他不疯掉,都对不起精神病院。


我曾经跟上司聊过当秘书的憋屈。上司说,你要么硬着头皮写下去,要么哪里来回哪里去。上司也是秘书出身,深知写材料的憋屈。他点燃了一支烟,望着窗外,分享了他刚刚读过的一篇小小说。主人公是个秘书,因为太压抑,来到旷野上的一棵老树跟前,对着树洞嗷嗷怪叫。我告诉上司,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那是一个礼拜天,我独自一个人来到办公室写材料,因为憋屈,因为无奈,内心快要爆炸了,我攥紧拳头在办公桌上擂了一拳,然后对着白墙,压着嗓子“啊——啊——啊——”喊叫,既想发泄一下郁闷情绪,又怕值班室同事听到笑话。


有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我老家的一只驴。那是我记忆深处的一只驴。每当母亲给驴戴上驴眼壳,或者把一件破袄子的两只袖筒套在驴耳朵上,用袄襟子遮住驴眼睛,我就知道,驴又要开始拉磨了。那只驴很听话,很尽责,从不抗拒,从不偷懒,它拉着沉重的磨盘一圈一圈,周而复始,什么时候把磨盘上的粮食磨完了,才卸磨,离开磨道。


说实在话,我对那头驴兄弟充满了复杂的感情。那驴累不?当然累。有时候它会累得迈不开腿,有时候会累得尿一磨道,甚至拉一磨道。但没办法,谁让你是一只驴呢?是驴就得拉磨,磨道是驴的办公室,拉磨是驴的本职工作。可是,磨盘上的粮食总有磨完的时候,为什么我的材料没完没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我在想,如果那只驴有思想,会说话,如果我提出跟那只驴互换一下角色,那只驴会是什么态度?我猜想,它十有八九会嚎啕大哭,说不换,坚决不换,你休想占我便宜!


据说人生有四大憋屈:“挖地窖,蹲小号,戴绿帽,写材料。”此话虽然有点夸张,但的确可以看出写材料有多难。


用一位老办公室主任的话说,写材料有“两难一拽”。“两难”,比生孩子难,比吃屎难;“一拽”,像磨盘压住一只鸟,再难也得把它拽出来。生孩子的确痛苦,但人家肚里有货啊,不像写材料,肚里没货,非要无中生有。吃屎只难一下子,写材料要难好长一阵子。说一千道一万,写材料就像磨盘压住一只鸟,难死,疼死,非把那只鸟拽出来不行!


 
4            
 

那年秋天,我在省委党校电梯里遇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其中一人自嘲:“我他妈的逮住一张《人民日报》,都想找出两个错别字来。”我判断,这位领导大概是地厅班的学员,原来百分之百是秘书。


无独有偶,一次我到市委大院一个当秘书的朋友那串门。朋友说,他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都会下意识地瞅一瞅,看电视屏幕上有没有错别字。


实际上,不管是谁,当秘书久了,只要看到白纸黑字,就会习惯性地调到校对模式,开始“鸡蛋里头挑骨头”。说好听一点,这是一种职业素养;说难听一点,这是一种职业病,容易给人留下爱挑刺的坏印象。而且,这种病很难治,一旦得上,几乎就是一辈子。


敢给《人民日报》和中央电视台挑刺,都是有点功夫的人。说到这一点,我真得感谢我原来的顶头上司。当年,顶头上司非让我们两个秘书配合起来校对材料,一个念,一个盯,一遍完了,互换角色,再来一遍。最关键的是,我们不是从头往后念,而是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倒着往前念,连标点符号也要念。这样训练出来的校对功夫,受用终生。



秘书十有八九身体会出毛病。经常熬夜,压力又大,内分泌失调,导致脱发、失眠、神经衰弱的遍地一层;经常坐着,没时间活动,颈椎、腰椎、前列腺出现问题的大有人在;用眼过度,没时间休息,眼睛发生病变的,比比皆是。


我进县委办公室当秘书时,已经戴了几百度的近视眼镜,19年后,离开县委办,近视度数居然翻了一番。如果仅仅是近视度数增长,倒也罢了,让人提心吊胆的是高度近视并发症。


高度近视并发症已成为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成为我最大的后顾之忧。我有时想,人家大作家一辈子写书,眼睛好好的,我怎么当两天秘书,写个材料,就把眼睛弄坏了?苦恼半天,再自己安慰,咱本身就是个近视眼,基础差,抵抗力弱,不能把这笔账全部记在当秘书的账上。可是,如果我不当秘书,情况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5            
 

那么,当秘书能不能给人带来一丝满足感和成就感呢?答案是肯定的,但这种满足感和成就感一瞬即逝,不会超过三分钟。


刚当秘书时,领导布置任务,让我独自完成来年正月县委书记在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上的讲话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领导告诉我,一定要站在县委书记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这样一来,我的压力就更大了。论身高,我中等身材,跟县委书记差距不是很大,论职务、论水平,没办法论啊。但恭敬不如从命,我开始硬着头皮“当”县委书记,绞尽脑汁地“当”县委书记。


三个礼拜以后,我忐忑不安地交了厚厚一沓稿子,领导审阅后说,稿子顺溜溜的,连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也改不动。当秘书的,尤其是一个新手,要让领导表扬很难。听领导这么一说,我心里才踏实下来,甚至有几分自鸣得意。


后来,县委书记在大会上讲话时,我作为工作人员,坐在会议室角落,听到会场响起过几次掌声。说实话,当时内心充满了年少轻狂的骄傲和自豪。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这稿子是谁写的?怎么写得这么好?


那个讲话稿,对当时的我来说,算是一个大材料。写过大材料,再写小材料,心里就有数,一点也不会慌。就像一个盖过高楼大厦的人,垒个鸡窝、砌个平房,还不是小菜一碟!从这个意义上讲,写材料的过程的确是一个人不断成长的过程。


有一次,政府的秘书拿着材料让我把关,说是县长安排的,我有点不解。直到县长亲自打来电话,问那个材料我看了没,说我看过就放心了。以后,类似的事情还有过几次,还真让我有点为难。我不是怕吃苦,而是怕政府弄材料的弟兄们对我有看法。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县长对自己的认可,在虚荣心得到一丝满足的同时,内心又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一个的秋天周末,我感冒在家休息,突然接到一领导电话,说有个重要材料,想过来想过去还得让我写。我到了办公室,领导说了一堆客气话,紧接着,有人端来一碟子瓜子花生,一碟子时令水果,让我感到十分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当秘书多少年来,经常被人笑话是个“受怂”,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待遇,第一次因为写材料感受到了被人尊重的幸福。


写材料也算一门手艺。因为有这门手艺,偶尔为亲戚朋友写个先进事迹材料,写个演讲稿,写个朗诵词,是常有的事情。有情有义的亲戚朋友,拿一篮土鸡蛋,一桶土蜂蜜,七八根嫩黄瓜,三五个老南瓜来表达谢意,也多少会有一点满足感。


一个校友刚从乡村小学借调到县直部门写材料,就遇到一个大会,要给局长写讲话稿。校友心里没底,怕第一个材料就写砸了。于是,拿着两条香烟“贿赂”我,让我给当枪手。这个忙,我必须帮,当然不是看在两条香烟上,而是因为这个材料事关校友的前途。我想,靠写材料能为校友改变命运助一臂之力,大概也算积德行善。


当然,我也遇到过一些非常“混账”的亲友,“命令”我赶快写个这写那,在他们看来,写东西毫不费力,是三下两除二的事情。遇到这种人,能怎办?咱心软,在心里偷偷骂两句,该写什么,还得写什么。


 
6            
 

黄河晋陕大峡谷两岸县委办公室曾有一个松散型的联谊会。我在其中的一次会上分享过一首名为《一把椅子》的短诗:


这是一把让我爱慕已久的椅子

放在大楼里面

叫我以身相许

希望在这把椅子上慢慢变老

这是一把没有自由的椅子

只能待在一个固定的位置

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

做规定的动作

低声细语地说话

从来不敢改变坐姿

这是一把让我纳闷的椅子

一屁股坐下去当然踏实

坐得久了便腰酸背痛

心慌气短

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把椅子其实不适合自己

而我已经把最好的年华献给了这把椅子

这是一把木质椅子

铆钉已经松动

坐在上面摇摇晃晃

我居然懒得去加固这把椅子

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坐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这把椅子


《一把椅子》2006年春天写的,从中可以看出我的心路历程,当时我写了11年材料。参加联谊会的大部分是秘书或秘书出身。所以,这首诗会上引起了共鸣。


秘书的椅子,不如沙发舒服,不如转椅有范,但跟板凳比起来,跟马扎比起来,就好多了。从实用的角度讲,当秘书写材料和种庄稼、做豆腐、扛水泥一样,都是一种职业、一个饭碗,都是为了安身立命。不同的是,其它职业有可能是一辈子的事,而秘书一般不会当一辈子。再说了,扛钢筋背水泥很累,但总得有人干,淘大粪又脏又臭,也得有人去干。大小机关,是个单位,就有材料,就离不开秘书。


当秘书既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历练。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了19个年头,服务了8任县委书记,一直在跟材料打交道。8任县委书记,一任有一任的优点和长处,长期跟着领导,耳濡目染,再笨的人,也会成长。


在办公室一干19年,谈不上什么荣光,也谈不上什么耻辱,但我真的感到非常惭愧,又无可奈何。想想看,人生满打满算,能有几个19年?


记得第9年,组织准备调整岗位,我心里窃喜,终于可以不写材料了?谁知,领导找我谈话,让我继续留在办公室,并说,之所以把我留在办公室,是因为办公室需要我这么一个弄材料的。不知什么人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端什么碗,吃什么饭,走什么路,都是定数,都是命。”这句话,我信,我也许生来就是跟材料打交道的命。


跟写材料说拜拜的那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一种曾经沧海的轻松,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是一种“媳妇熬成婆”的轻松!以后的日子里,看着写材料的年轻同事,我就会想起曾经苦逼的自己。因此,为我写材料,不管写得歪好,几乎都是一稿通过,剩下的事情,比如删减什么内容、增加什么内容,调整什么内容,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善待秘书!秘书出身的人,更应该善待秘书!


一个人上了年纪,就会觉得所有的经历都是有意思的,也是有用的。用一位秘书出身、现已退休的老领导的话说,对有点才气又无依无靠的年轻人来说,当秘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秘书的,慢慢“熬”出头来,熬个一官半职,就可以步入所谓的仕途。县上的秘书,熬个副镇长副书记或县直部门的副职,市上的秘书,熬个副县长副书记或者市直部门的副职。


这么看来,秘书实际上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当秘书,苦是苦点,累是累点,但对一部分人来说,能走上这条路,也算是一种幸运。


长时间当秘书的人,都是出过大力的人。但是,他在这条路上吃过的苦,流过的汗,出过的力,都会在一个或远或近的地方变成一朵花,甚至变成一处风景,那朵花看起来也许并不起眼,那处风景也许无人喝彩,但有一朵花是为自己开放的,有一处风景是为自己存在的,总归是能聊以自慰的。


如椽大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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