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望奶奶。上一次相见是六年前了。那时我住在北京电影学院北门,离奶奶很近。
县城离本市火车站120公里,离邻省火车站40公里。前两年铁路局要在县里设高铁站,地方上跟铁路上要的征迁款泼天贵,铁路上没同意。这个县城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火车站。
从火车站到县城2小时,200元,有人拼车。一个中年的短发女人对身旁的老妇人说,你坐好,坐好,这么大个座位就只坐个疙尖尖。看到这些字您觉得她们是什么关系?您觉得短发女人说这些时是什么语气?我很想知道您的答案。
一路上我都在想: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巴黎徐家汇,而有的人命运就需要在各种地域边缘摇摆。譬如乌兰察布、张家口、大同其实就应该还是属于察哈尔,譬如诸暨、海宁、义乌应该划归省会,山西芮城是不是该属于陕西商洛或河南三门峡,而山西阳泉是不是应该归属于河北省石家庄市……
一个人、一个家族,最初选择在哪里,究竟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这个问题这几年一直困惑着我。
我在朋友圈问。
赵老师留言说,所有的宗教都讲清楚了。
一博说,她是黑龙江佳木斯人,大学以前没出过省,曾经以为在佳木斯就能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这就是大城市,直到大学毕业以后,在北京工作,去了上海、苏州、杭州、重庆、武汉等等,她才意识到,佳木斯的故乡在外面人来说好像是新疆某地,他们连听都没听过,原来自己是小地方出来的。在那时候才感受到。没离开过村里的人以为能去县城就是罗马,没离开县里的以为省会就是罗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罗马。至于家族选择在某地的原因,她的家还是为了生活,更准确说是为了活下去(闯关东),人和动物一样,迁徙的本质都是为了活下去吧……
秀琴说,徐家汇也不太好,出门贼堵车。
徐大猫说,真是个好问题。东汉打天下开始,南北豪族参与最终瓜分蛋糕,各地家族通过政治特权掌握教育资源进一步垄断政治经济,慢慢汉人有了门阀士族,到了隋唐,山东五姓七望更是到达门阀巅峰,但随着黄巢起义也消散在历史之中。江南一带声望最大的家族当属唐末吴越国钱镠钱氏,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新中国导弹事业,核心家训就是做人做学问。可是传说中那个“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射潮钱王,是钱塘江上盐贩子大混混出身。领头人一个家族选择在哪里可能不重要,家族沿袭怎样的家训比较重要。
Mary说,可能大部分普通人像植物,像风中的种子,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少部分人像是有脚的动物或有翅膀的鸟,能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
她的话让我想起,阿甘去给珍妮扫墓时说,珍妮,我不知道是妈妈说得对还是丹中尉说得对,我不知道是否我们每个人都有注定的命运,还是我们的生命中只有偶然,像在风中飘。但我想,也许两者都有吧,也许两者都同时发生着。我想念你,珍妮 。
羽毛在空中飘,落进阿甘的书页里。
沿途是即将步入秋天的作物。战斗机飞过头顶。这里没有水稻,种土豆、高粱、玉米、麦子、谷子,这里的土豆和高粱是世界级优质,汪曾祺就是曾下放在这里的马铃薯研究所烤土豆种土豆画土豆。我想告诉您,谷子是一种黄色的小米。我不希望您追问我黍子又是什么。
进门。奶奶看见我。
这是来了一个稀罕人。她说。
吃午饭,给她倒了一杯。一直没喝。我端起我的杯子敬她,碰杯,她才饮尽。饭后,她睡一会儿。
窗外的大风车伴着她睡,又把她转醒了。20℃。直升机在头顶不远处盘旋。
她说,这是一个好村子,见天下雨。可惜全盖了楼房了,这要是庄户人家种地遇上这雨,就发了大财了。
装修房子花了一百多万,累得你二姑。我活不兴了,贵贱不想活了,当紧紧死了歇心。卖药的不卖给能喝死的药。一顿不吃药也不行,喝感冒冲剂,吃安乃近,一顿少了也不行。
我说,不要总吃药。不吃没事的。
她说,不吃难受,走不动。
我笑,感冒药对走动路没有药效,吃了也没有用。你好好活,活着能挣钱,活着有养老金。
她摇头,没。
我问,你知不知道你有养老金?
她答,不知道。你二姑知道。你大姑两口子好活的,不做活计,见天耍。养了两个闺女,好活的。就她没饥荒。她二闺女新加坡念书钱公家管了。你二姑可怜的,拉扯小子,累的。
我问,闺女好还是小子好?
她说,都好。
我高声说,你说实话。
她说,小子好。
我问,我二姑好还是三叔好?
她说,你二姑好。你三叔这会儿也会做饭。
她问,你媳妇还教书了?你姐在哪里做啥了?有没有男人?拉扯孩子没?我惦念她了。
我回答,在美国教书了。
她问,你今年三十几了?
我说,四十了。
她接着问,我今年不知道八十几了?
我说,八十八了。
她问我,你有没有饥荒?
我答,有了。
她努努嘴,说,恓惶的。你爸也花了好多钱,盖房子,他盖房子你知不知道做啥了?上次来买材料,着急得饭也没吃就走了,着急得回去安门窗了。
我说,他盖房给你住。明天我给你回去看看安好门窗没,看好告诉你。
她急说,着急甚了,多住两天哇。你上不上班?告假没?做甚了?
我答,请好假啦,我写书了。你会写书不?
她说,我不会,只会写名字。
她问,你有没有搬家?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我说,还在那里。
她说,那次我去住了一个月,嫁你妹妹。你妹妹还跟你住得近哇?去过你家一回。
我喊,近。你去过两回。第一回是三叔领你去我家过年。第二回是嫁我妹。记住没?两回。
她说,你三叔离婚了。他老婆还成天上门直跟他要钱。那算离得什么婚?那算做得什么人?
她说,玉宝死了(注:她亲妹夫)。他活着时我还去看了他,我回来没几天他就死了。不如让我死了,让年孩活着。我走不动了,到了他家我在他家睡了一整天。年轻时候我可好身体,不知道为甚就走不动了。你舅爷爷(注:他亲弟弟)说要回来看我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来。
我问,你是不是想他想你弟弟了。他在哪里?
她说,是,他在五台山。我想你妈,你叫她回来。
我说,叫她过年回来哇。她舍不得买火车票。
她问,能不能报销?
我说,我给她报销。
她说,我看看你的手机。
我笑,你想看我手机里的甚?
她说,我看看你的两个孩儿。我不会拨弄。
我拨通视频,她看到我的儿子,说长大了,她看到我的女儿,问这是你妹哇?
我说,这是你孙女。
我问,你想过我爷爷没?
她说,想也没用,没了。
我问,梦见过我爷爷没?他在干啥?
她说,梦见过,他在种地。
我说,我们吃棒冰吧,给你一个荔枝味儿的。你敢不敢吃。
我分喂她一粒布丁,她含进嘴里,我也吃一块,冰脆脆、甜丝丝的。
她说,我坐不兴了,我要去躺一躺。
我扶她去躺下,睡了。
这是奶奶说话最多的一个午后,近乎磅礴。在子女和孙辈陆续离开她身边远走谋生的数十年间,在我爷爷离开她的十二年中,有许多这样的夏日午后,她只是一个人在沉默中孤独地坐着,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