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杆树下
文：冯强
如果排辈份的话，他是我大爷。而他比我只大两岁。我就时常不服气，但又没办法推翻我们国家论辈取人的真理。我就整日喊他：“冬狗大爷，冬狗大爷。”也算泄泄私愤。冬狗是他的小名，冬天生的。听老人讲冬狗大爷刚生下来时，茸毛很密像条小狗，于是幺公，也就是冬狗大爷的父亲当即就这样给他这个名份。大人每每听见我喊冬狗大爷，都要一阵呵斥：“大爷就大爷，还加啥子名字嘛，娃儿家，没得老少！”我的心头终于平衡了，于是以后我喊他的时候，心甘情愿的把冬狗二字省略不计了。
大爷很有老辈子的胸襟。一起上山放牛时，会让我走前头，在野地里捡柴烧红苕，都要把大的那个拿给我。自家门口的梨，村里没人去摘得到，只有我才能得到他的允许，爬到树上去要哪个摘哪个。有时候我觉得不好受他的宠爱，拒绝他递给我东西，他就会粗着嗓门嚷：“老子叫你拿着就拿着嘛，娃儿家学啥客气！”完全一副大人语气，仿佛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个小孩子。少年叔侄一般大，但我始终觉得他比我高尚得多，因为他让我在同伴面前很有面子，用长大后学得的一个词概括，就是有优越感。
大爷学习不好，三年级四年级都和我同桌。每次老师要提问题的时候，他就开始反应不自在，紧张得不得了，还不时向我打好招呼：“等哈，如果问到老子的话，你要把答案悄悄儿地说给我听哈。”如果有幸没点到名，他便是一副过年一样的欢喜心情，如果被提问，则站在座位上，抖抖颤颤的，拳头捏出水来般紧张，不住向我递眼色。我明白他是要我给他答案。
他四年级下学期便退学了。幺公说，他是人大无用，帮补了几年的书学费，认得的字，还没得地里长的洋芋个数多。于是把他叫回去田边土角的打帮手。大爷对幺公这个决策倒没啥意见，每天吃了早饭便扛着锄头出门，一路都要习惯性地放开嗓子，吼两声当年杭天琪唱得火红的《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走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不因为他辍学我读书而疏远。每天下午放学后，吃过饭，我便背起背兜，拿着镰刀，依然去约他上山。大爷屋后不远有根草杆树，是村里张二爷栽的。一到秋天收割后，张二爷就把旁边几块田里的谷草，一层一层地围着草杆树垛起，给牛储备过冬的粮食。我和大爷，还有村里几个伙伴把这草杆树当成了乐园。每天割草回来，都要在下面玩玩捉猫猫，打赢仗，跳板等游戏，或是在旁边挖个坑，用丢镰刀的方式来赌草，各人先从自己的背兜里拿出一把草放在一起，谁丢的离坑近，谁就赢了这堆草。大爷丟刀水平高些，每次都差不多要把其他几个背兜里的草赢光，然后得意洋洋地使劲捆在自己背兜里。但他对我总是怜悯有加，每次见我输得惨兮兮的时候，都要从自己那边抱一捆放在我背兜里，而且总少不了趁机教训我：“读书你比老子行，干这些把戏，老子又比你强！”
这棵草杆树下，我们留下了多少嬉戏的影子，而它又见证了我们多少欢乐啊！那高高的树杆，密密匝匝的干谷草，还有旁边被我们踏得溜光平整的空地，在心中烙下了深深印记，以致于多年后的今天，仿佛还看到那些场景依旧，等待当年的那些小玩伴的光临，而时光荏苒，它也许不知道，当年那些小子，如今已一个个皱纹上额，历经沧桑了。
大爷对我还是那么好，但我感觉他似乎变了些，有一种心烦气燥的表现，和我们这些娃儿坐在哪家耍，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还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他老人家总爱在村里那些姐姐们眼前晃来晃去，找借口和她们说说话，开个把玩笑，或是说说自己编造的笑话逗对方开心。每到这时，他嘴唇上若隐若现的两撮胡须便高高翘起，一双眼睛也放出异样的神彩。懵懂无知的我，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尽管他老人家只大我两岁，但已经像个在社会上混的人了，身上显出一种成熟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明显感到他不象以前喜欢来找我们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读我的书，大爷他也许也有了自己不同的生活吧？
我读初中了。那年大年三十晚上，我约大爷去偷青（过年时农村的一种民俗活动，即到某家地里去摘蔬菜）。我们平日耍得好的几个，悄悄往白天就看好了的一块小白菜地走去，等到了地里，没见大爷，他不知什么时候溜了。我们没在意，每人拔了棵白菜，兴冲冲往家赶，打算洗了煮火锅。经过那草杆树时，我尿急，便跑过去正准备对着那堆稻草方便。
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有人在稻草上滚动的声音，还有一男一女的嬉笑和悄悄话，说些什么听不清楚，但那个男的我听出来了，就是大爷，原来他临阵逃走是有这场约会啊！
我脸上一阵燥热，尿也没敢撒，悄悄走了，但草杆树下浅浅的嬉笑声还是隐隐约约传进耳膜……
多年之后，有一次，和大爷坐在一起天南海北的神侃胡聊。我突然想起那年的这个情节，便问：大爷，那年和你在草杆树下的那个人是不是现在的大娘哦？
大爷怔了怔，吼道：“娃儿家乱求说！”但随即又嘿嘿笑起来。那时，我已经三十几岁了，但在大爷眼里，只比他小两岁的我永远都是娃儿家。大爷他老人家那年那些草杆树下的故事，我这个娃儿家再不好意思问喽！
作者简介：冯强，男，喜好文学，在国内各媒体网站陆续有诗词、散文、歌词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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